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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頭遮擋,俞嫣的視線裏一片紅色。是蓋頭的紅,也是身上嫁衣的紅,還有足下紅毯的紅。
喜娘充滿喜色的聲線高聲:“新娘子拜別家人昔年養育之恩!”
俞嫣被石綠扶着轉身,朝着長公主所在的方向跪拜下去。她垂首,雲鬓兩側步搖流蘇擦着面靥,玉石質地,有一點涼。
俞嫣忽然想将蓋頭掀開,再望一眼母親。可是她不能。
長公主着盛裝立在檐下,瞧着一身嫁衣的女兒,她臉上挂了幾天的笑容在今天這個大喜日子,卻稍微淡了淡。女兒家的姻緣好似第二次投胎,她給了女兒十七年的無憂生活,只盼着她婚後也能無憂順遂喜樂平安,一如曾經。
“青序。我将女兒嫁于你,你可要善待她。”長公主道。
俞嫣聽着母親嚴肅的聲音,鼻子忽然一酸。
“岳母大人放心。小婿必當珍之重之。”
這是俞嫣第一次聽見姜峥的聲音。她細細聽着他的聲音,從他溫和又清泠的聲線裏,去猜測着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石綠和退紅扶起俞嫣,俞嫣起身後,手裏不知被誰塞了花團錦繡的紅綢。絲滑的綢緞被她握在手裏。她輕輕擡眼,看着逐漸繃直的紅綢,卻看不見另一端握着紅綢的人。
在喜娘的吉利唱詞裏,在周圍親朋一聲又一聲的賀詞裏,俞嫣踩着紅毯一步一步往外走,心裏有對家人的不舍,還有對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的依戀。她走出了公主府,離開了自小生活的地方。
她還想回頭,石綠在她耳畔低語:“郡主,不可以回頭看。”
石綠再小聲安慰:“過兩天還能再回來的。”
俞嫣沒吭聲,默默往前走,一直走到婚輿側。輿梯擺在一側,鋪着紅綢,等着她踩。
俞嫣登車時,忽然有人扶住了她的小臂。力道微重,不似石綠,也不似她身邊的任何一個侍女。當那力道不在了,俞嫣才反應過來剛剛是姜峥扶了她。
她在婚輿裏轉身,端莊地坐下來。
因為看不見,俞嫣的聽覺變得更敏感些。她聽見石綠帶笑的聲音喊了聲“姑爺”。
緊接着,姜峥登上婚輿,将繡着大幅雙雁圖的喜毯搭在了俞嫣的腿上。
俞嫣被遮了大半的視線裏,出現了姜峥的手。她悄悄地打量着。他素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被修剪得整齊,有小小的白月牙。
——像是一雙愛幹淨的手。
這雙看上去很幹淨的手正在為她仔細搭蓋喜毯。鮮紅的刺繡喜毯上,用大量的寶石為飾。寶石在暖陽下折着閃爍的光。爍爍光影落在姜峥白玉一樣的手上。他頗有耐心,用指腹抹平喜毯上細小的褶皺,甚至慢條斯理地将喜毯上微歪的一顆寶石扶正。
俞嫣的雙腿緊緊靠在一起,感受着他為她搭蓋喜毯時若有似無的指背輕碰。
待姜峥松了手,俞嫣悄悄松了口氣。可是下一刻,她又忽然聽見了姜峥的聲音。
“俞嫣?”他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這是姜峥對俞嫣說的第一句話,在擠擠攘攘圍觀婚儀的人群前,輕喚她的名字。
俞嫣端端正正地坐在婚輿裏,脊背挺直,一點不想露怯,可是她心裏還是忽然慌亂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好在姜峥并沒有讓她為難,他幾乎是在輕喚了她的名字一聲後,緊接着便問:“還不知道你的小名?”
周圍好些人,他們說說笑笑,嘈雜一片。俞嫣瞬間覺得被當衆問小名,是一種很唐突的行為,縱使他壓低了聲音,圍觀的人恐怕聽不見。
俞嫣你冷靜些,他是你夫君,這不是被唐突——俞嫣悄悄在心裏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瓜。再拿出尋常的語氣,大大方方地說出來:“釀釀。”
“釀釀。”姜峥重複了一遍。
俞嫣以前也不覺得自己的小名有什麽特別,此時此刻在圍觀人群的嬉笑喧嘩聲中,他随意輕聲的一遍喚,普通的兩個字被他說出來,竟多了幾分逶迤的味道。
俞嫣很想咬唇,可是她忍住了,怕弄壞了仔細描的唇妝。她壓下心裏的慌亂,問:“怎麽還不走?”
“在等吉時。”姜峥道。
俞嫣輕輕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懊悔自己說錯了話,她這問題怎麽像她迫不及待想要嫁到姜家去似的?她分明只是覺得他站在身側礙事……
不久後,當媒娘拉長了聲音高喊吉時到,婚輿被擡起,車隊浩浩湯湯地離開公主府,繞着洛陽城,大張旗鼓地将新婦送到姜家。
長公主有點舍不得。
俞瑞道:“母親寬心。就算是出嫁女,也是咱們俞家的人,不會讓釀釀吃虧受委屈的。”
璧琴也在一旁勸:“我瞧着姜家六郎人中龍鳳,母親也不是一直很看好他?這是天賜的良緣,我們該祝福釀釀才對。”
俞珂回頭,懵懂地望着母親微紅的眼睛。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母親紅着眼眶。他重新轉過頭,望向遠去的婚輿,忽然有點後悔以前和姐姐吵吵鬧鬧,現在姐姐成了別人家的人了,再也不能日日見到。若他以前多讓着姐姐一點就好了……
一路上,俞嫣端莊地坐在婚輿裏。縱使有紅蓋頭遮了她的頭臉,也藏不住她挺胸擡頭的挺拔身姿。
長長的接親隊伍繞着洛陽城而走,所經之地惹得百姓們圍觀看熱鬧。姜家的侍女們将備着的喜糖撒了一箱又一箱,引得一句又一句祝福新人的賀詞。這是洛陽城的習俗,接到喜糖的人要對新人說一句慶賀祝願的話。姜家撒的喜糖多,自然得了無數賀喜。
在公主府時,俞嫣有太多的舍不得和局促。可是當婚輿到了姜家,她腰背挺直,十分得體地走完整個婚儀流程,無一纰漏。
直到被送進洞房,身邊只有她自己的幾個侍女,俞嫣才稍微松了口氣。
“姑娘,你渴不渴累不累?要不要喝點東西潤潤喉?”竊藍問。
俞嫣遲疑了。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輕輕的叩門聲,打斷了主仆二人的對話。退紅快步走過去開門,見到一個面帶笑意的侍女。退紅昨日來時,已認識了她,知道她是姜峥院子裏有頭臉的下人,喚春絨。在春絨身後還有跟着幾個侍女。
退紅和春絨一人門裏一人門外,同時福了福身。然後退紅趕忙将人請進來。俞嫣到底是新婦,身邊的人都是才到府上,對府邸不熟悉。姜峥身邊的下人們自然要過來招待。
兩邊的侍女相互道喜寒暄着。
俞嫣仍舊蒙着紅蓋頭坐在喜床上。她沒怎麽聽屋子裏侍女們的賀喜之詞,畢竟已經聽了一路。原先只自己身邊人時,俞嫣還能放松些。姜峥院子裏的侍女們過來,她又重新端着姿态了。
累也得端着。
俞嫣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關于姜峥。她總忍不住想起他遞過來幫她搭喜毯的手,也總忘不掉他随口輕喚的那一聲“釀釀”。
她在心裏默默描繪着姜峥的模糊輪廓。
俞嫣記得嫂嫂曾說過聲音好聽的人,不見得一定長得好看,說不定就是因為長得太醜,上天才用聲音來彌補一下?
聽說姜峥曾經在軍中待了三年,會不會是個不拘小節埋汰粗人?
京中多纨绔,姜家又高門。姜峥會不會是個吊了郎當的纨绔子弟?比弟弟還要沒個正經樣子?
想到弟弟,俞嫣忽然想到俞珂背着她時說姜峥俊朗。可弟弟不是一向與她作對嗎?會不會故意說反話啊?
俞嫣啊俞嫣,活要面子死受罪,你怎麽能就一直撐着直到今時今日都不知道自己的夫君長什麽樣子?
她分明知道探花郎沒有嘴歪眼斜醜陋者,也曾無意間聽過別人對姜峥容貌的評價。可是在這一刻,她穿着嫁衣坐在陌生的喜床上,總是忍不住胡思亂想。
門口忽然熱鬧起來。俞嫣聽見有人說是姜峥過來了。這婚儀,要繼續往下走——結發、交杯,與洞房。
俞嫣從紅蓋頭下方看見姜峥立在他身前。
喜娘催着姜峥為新婦挑開紅蓋頭。俞嫣這一整日斷斷續續的小小緊張,頃刻間一下子湧來,堆到了頂點。她聽見自己的心口怦怦跳着,又要告誡自己不可以失儀,一定要大方得體才是!
蓋頭被喜秤逐漸挑開,露出新娘子天姿絕色的嬌靥。滿屋子鬧新人的人一時竟看呆了。以前便知小郡主嬌豔貌美,今日見到描紅妝的她,還是被她的雲貌花容驚到了。
沒了遮擋的紅蓋頭,俞嫣就不準自己露出怯意。她壓着心裏的忐忑,慢慢擡起眼睛來,大大方方地望向姜峥。
石綠輕咳了一聲。
俞嫣瞬間回過神來。
然後,俞嫣聽見了笑聲。
俞嫣的臉上仍舊挂着得體微笑,心裏卻驚愕自問——她、她剛剛看了姜峥多久?
原來誇贊姜峥容貌的傳言是真的。原來弟弟也沒有騙她。
哼,她就知道母親才不會給她找個醜八怪!
姜峥在她身邊坐下。喜娘拿着纏着紅綢的剪子,各自剪了一縷頭發,綁在一起收進盒子裏。
侍女端來交杯酒。春絨卻先一步将浸過水的濕帕子遞給姜峥淨手。
浸過水的帕子有點青桂的清甜。
他修長如玉白的手在紅色的濕帕間反複擦蹭,慢條斯理,耐心十足。
俞嫣擡起眼睛,視線從他的手移到他的側臉。他昳俊的面容浮着一層溫和的淺笑,卻笑不及眼底,帶着疏離。
俞嫣忽然覺得他反複擦手的模樣,像将要進食。而她就是那盤待切割的魚肉。
姜峥忽然望過來,俞嫣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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