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石綠和春絨進來時,姜峥已經去了浴室梳洗。兩個侍女掃了一眼床榻,心裏就都有數了。

春絨跟進浴室裏伺候,石綠快步走到床榻旁,在俞嫣面前彎下腰,不死心地小聲詢問:“郡主,沒成嗎?”

瞧着俞嫣的神情,石綠知道自己這是多此一問,她趕忙微笑着說:“沒事。”

她蹲下來給俞嫣穿鞋,扶她起身,拿起一旁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今晨有些變天,似乎要下雨。

俞嫣往浴室去梳洗,進去時,姜峥正從裏面出來。小夫妻兩個沒什麽表情,春絨和石綠兩個侍女倒是膽戰心驚地仔細去瞧着兩個人的态度,企圖看出點什麽不對勁來。

石綠滿肚子的話,卻也只能咽下去。畢竟這一大清早的,一會兒還要趕着出門。再說姑爺就在一旁。

俞嫣梳洗完從浴室出來時,姜峥已經換好了衣服。霜色的衣衫襯得他更加芝蘭玉樹。霜色衣衫露出裏面蓮紅的中衣衣領。這一抹鮮色,好似正是因為新婚而穿搭。

姜峥正在慢條斯理地扯着窄袖上的系帶。俞嫣稍微猶豫了一下,朝他走過去,遞過手。

姜峥眸色微凝,轉瞬微笑着将手遞給她,讓她來系。他溫聲:“變天了,一會兒多穿些。”

“我知道。”俞嫣垂着眼睛,将他的袖帶穿過去,仔細系好。這種袖口的細細帶子不起什麽實際作用,只是好看罷了,今年忽然時興起來。

石綠聽着小夫妻兩個的對話,懸着的那顆心稍微好受一點。

臨出門前,俞嫣将親手繡的荷包系在姜峥的玉帶上。姜峥垂眼看去,荷包上沒有繡花草鳥魚,而是繡着水墨山河,和一首小詩。

俞嫣整理着自己的芙蓉耳環,做出渾然不在意的模樣,實在用眼角的餘光瞥着姜峥的反應。

姜峥指腹撫過荷包上的小詩繡紋。

“起坐魚鳥間,動搖山水影。”姜峥将這句小詩念出來。他輕笑了一聲,俞嫣立刻皺眉看向他。

姜峥擡眼望來,說:“下次給我繡情詩更好些。”

俞嫣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飄移開,慢聲:“我才不喜歡做這些。要不是習俗,才不繡。”

“好。那就不做。”姜峥将荷包放下來,将系着荷包的紅繩理了理。然後牽了俞嫣的手,往外走。

俞嫣目光落在被攥住的手,心裏有點別扭。她勉強把這種別扭壓下去,小聲跟姜峥請教:“一會兒有什麽要注意的事情嗎?”

“當成自己家,自在些便是。”姜峥道。

俞嫣聽了這話,心裏還是沒譜。她以前不僅見過姜峥的母親,也客客氣氣說過話。可是成了自己的婆母,總是難免生出些別樣的心态。大概是那些婆母苛待兒媳的話聽過一些,她總擔心今天會被立威。

俞嫣皺着眉。心道若是走習俗規矩,忍一忍就罷了。可若姜峥的母親太過分,她是絕對忍不了的。

俞嫣還有一件事情想問姜峥,可是有點難以啓齒。再考慮幾個侍女跟在後面,也不想被她們聽了去。她猶豫了一下,被姜峥握住的那只小手動了一下,用指端輕輕點了下他的掌心。

姜峥停下腳步,側身而望,望見她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姜峥彎下腰,附耳過去。

俞嫣這才小聲問:“昨天晚上的事情真的不要緊嗎?”

姜峥彎腰湊過去,視線落在俞嫣輕晃着的芙蓉耳飾上。粉嫩的小芙蓉用細細的銀線串着,墜在她頸側,輕輕地晃着,偶爾擦過她雪白的玉頸。

他望着那支輕晃的耳飾,溫聲:“沒事。母親不會在你面前提。”

遠處不知是哪房的人也正要去請安,遠遠地看見新婚燕爾的小夫妻,靠近着說悄悄話,清晨的暖陽讓兩個人交疊纏綿的影子,輕淺溫柔。

姜峥的祖父是靖寧候,姜峥的父親任一品武職。兩位叔叔亦在朝中為官,都是實打實掙出的功名,絕非捐賄而來。

而姜家媳婦們的娘家亦皆是家底淵博,非富即貴。唯一一個娘家官職低微的,正是姜峥的母親。不過整個京城貴婦們見了姜峥的母親,無不客氣奉承。因為姜峥的母家雖然沒有大官,卻出了個皇後。

因為老壽星,也就是姜峥的太奶奶還活着,姜家一直未分家。偌大的姜府人口昌盛,經過幾次擴建,像個小型的皇宮。

到了姜峥母親的住處,庭院裏的婆子見到小夫妻過來,立馬支會身邊的侍女進去禀告,自己則是喜氣洋洋地迎上去,說着賀喜的話。

還沒進門,俞嫣先聽見了小孩子的咯咯笑聲。

“大太太,六郎小夫妻過來了。”陳嬷嬷笑着說。

俞嫣正疑惑,姜峥解釋:“那個孩子叫淩淩,是長姐的孩子。”

俞嫣這便明白了。姜峥有個嫡姐,已經嫁了。因為姜家辦喜事,帶着孩子過來。小孩子伶俐讨喜,大太太讓女兒和外孫多住幾日。

大太太趕忙将懷裏的淩淩遞給乳娘,帶笑的目光掃了姜峥一眼,便望向了俞嫣,又看了一眼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

俞嫣立在姜峥身側,和他一樣喚“母親”。她膝還沒有彎下去,陳嬷嬷已經将人扶了起來。

“來這裏坐。”大太太朝俞嫣招手,“以前見了你就喜歡,沒想到竟有這福氣,最後成了一家人。我那些姐妹啊,一定嫉妒我搶了個這麽好的兒媳回家。”

這和俞嫣想得有點不一樣。

“我母親是不是還算好?”姜峥忽然開口,帶着笑意。

俞嫣本就有點局促,聽了他這話,頓時急聲:“母親當然好。我以前見到母親時,就覺得母親是個很好的人。”

陳嬷嬷在一旁笑着說:“這是親事先未定,婆媳兩個先結了緣!”

屋內伺候的侍女們個個臉上露了笑。

姜峥再開口,這次不再玩笑,語氣略認真些:“母親,咱們家人口多,一會兒到了前面,母親可別和嬸母們說着話就把釀釀忘到一邊去。”

大太太笑言:“不愧是娶了媳婦的人。”

她又拉着俞嫣的手,上下打量着,感慨道:“我這兒子啊,眼睛挑。挑來挑去,只中意你。我這邊還沒上門求親呢,沒想到出了春日宴的事情。也算是天公作美!”

俞嫣有點茫然,一時不清楚大太太這話是真的,還是故意将話說得漂亮些。

瞧着她這表情,大太太了然,她問:“青序沒和你說?”

俞嫣疑惑地望向姜峥。

“我怎麽不知道?”她問。

姜峥已經在俞嫣另一側坐下,推謝了侍女遞來的茶水。他對上俞嫣的目光,含笑道:“那日去你府上想尋你說話,你不肯見我。”

俞嫣一怔,将唇抿起來。

俞嫣的确是姜峥在母親催婚下,勉為其難挑中的人。挑中她的原因,有些可笑。

至于春日宴的意外……

宮中有妃子在小舟上做了手腳想害另一個将要獻舞的妃子,這是真的。可是俞嫣上錯小舟,卻并不是一個意外的巧合。

當然了,那不是姜峥做的手腳。他挑中俞嫣,大可光明正大地上門求娶。犯不着使那麽下三濫的手段,更何況湖中水真的太髒了。

沒有人知道當時姜峥立在湖邊看着俞嫣撲騰着往下墜的時候,他心裏是多麽猶豫。彼時,姜峥差一點轉身就走,換個人娶就是。

最終也說不清是不想看小人得逞,還是覺得京中很難再挑一個比她好的,姜峥才皺着眉下水去救人。

現在想起那些髒兮兮的水,他仍覺得厭煩。

厭煩的情緒在姜峥的眸底一閃而過,他迅速又是一副芝蘭玉樹的溫潤眉眼。他靠近俞嫣,說道:“以後會仔細說給你聽。”

俞嫣輕輕蹙了下眉,覺得有好些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她望着對她溫柔笑的姜峥,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他。

不過沒有關系。她分明昨日才認識他,以後總會慢慢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

俞嫣在大太太這邊待了大半個上午,她所想的刁難情景全然沒有,就好似以前在宴席上見到大太太時一樣地說說話。

至于昨天晚上的事情,大太太果真如姜峥所言,只字未提。

快晌午,大太太帶着俞嫣往前面去。姜家人口多,平日并不一起用膳,只新婦進門,今日總要鄭重地聚一聚。

俞嫣一直面帶微笑地跟在婆母身邊,大太太親自給她介紹人,讓她叫誰她就叫誰。縱使她根本記不住這些臉誰是誰,仍舊落落大方,應付得體。

眼看着就要端上午膳,俞嫣以為今日會一直這麽順利下去時,忽然有人酸溜溜地開口:“沒圓房的新娘子,就是精神好。”

俞嫣驚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望過去,看見說話的人是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姑娘家,瞧着發髻仍待字閨中。

遠處的人聽不見,近處正說話的人皆是不由一靜。

俞嫣不是沒想到今日會有人拿這事刁難,可也只能是婆母或祖母。

這誰啊?

婆母剛剛好似介紹了一嘴,可是人太多,她記不清了。

俞嫣正想着該是裝一下溫柔,還是直接拿出往日的做派去訓斥她,身後忽然傳來姜峥的聲音。

“攆了。”他說。

俞嫣驚訝地看着那個姑娘白了臉,緊接着有兩個婆子過去直接将人拉下去了。

她去看婆母,婆母皺皺眉,好似沒當回事似的繼續和淩淩說話。

俞嫣幾步挪到姜峥面前,問:“她是誰呀?”

姜峥用渾然不在意的語氣,随口說:“一個髒……”

俞嫣眨了下眼睛。

姜峥微頓,又微微笑着改了口:“一個遠房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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