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二十

鐵路拎着一個小旅行袋快步走到樓下等候的出租車的時候,袁朗似乎剛挂完一個電話,用不怎麽靈便的左手把手機塞回口袋,然後低垂着頭看不清表情,鐵路并不急着上車,而是就近走到袁朗所在的左車門外,似逗弄般以左手指關節輕叩玻璃,待座位上發呆的人注意力被引過來擡頭瞪眼張望,鐵路笑得飛揚跋扈,邁開步伐繞到右車門,開門鑽入。

“你去拿個行李那麽久……”袁朗抱怨一聲,忽然鼻子捕捉到了某種熟悉讨厭的氣味,嫌惡的瞥了鐵路一眼,“就這麽會兒功夫還抽煙,煙鬼,抽死算了!”

“既然要過去照顧你,當然不打算把煙瘾帶過去,”鐵路從旅行袋裏抓出一瓶子鐵盒子果糖,拍出一顆,塞進嘴裏,然後伸向袁朗。

“這是什麽?”袁朗從旋轉式開口處揪出一顆糖,半透明的凝膠狀,淺綠色的,張口含了,一股淡淡的水果味在味蕾裏充盈。

“戒煙糖。”鐵路臉色嚴肅的收回鐵盒,避過了袁朗突然襲來的手,跟藏寶貝一樣的把糖盒放回尼龍口袋裏,“一次只能吃一口,違規了你。”

“我又不抽煙!”袁朗抱怨,鐵路微微抿嘴,不多解釋的別過頭看窗外,袁朗忿忿的咕哝,“老狐貍。”

等車開到樂山新村小區裏頭,鐵路才知道原來方才袁朗打電話的對象是誰,那個人此刻正慵懶的倚在小區裏頭的電線杆子上,晚霞依稀鑽出雲層,在他幾近透明的五官邊緣灑上一層柔和的金色,不可否認,袁開擁有和袁朗眉宇神似的相貌,氣質裏也散發着某種相近的因子,鐵路眯着眼打量會兒兀自聽着音樂的袁開,把視線落回始作俑者袁朗身上。

“我是為了你好。”袁朗嘴角一揚,低語,然後張開左臂撲了過去,“哥!”

袁開原本閉着的雙眼驟然張開,神情卻一怔,随後對上袁朗,嘴角一扯,笑開。他的一舉一動,表情的任何一絲變化,都分毫不差的落在鐵路的眼裏,鐵路微微一笑,跟了過去。

“電話裏沒法說清楚的,就是你手臂受傷的事情嗎?”袁開的眼睛直直盯着袁朗的右手臂上。

“啊,可不是嘛,看到就明白了,可是怎麽描述……”袁朗很為難的嘆氣,“哥,上午你怎麽不來呢?”

袁開笑,伸手刮了一下袁朗的鼻子:“因為我知道結果啊。”說完目光掃過鐵路,點了點頭,一手親熱的攙着袁朗朝樓下的綠皮鐵門走去。

光線混沌空氣拙劣的樓梯口,鐵路跟在猶如一體的袁開袁朗身後,表情變得晦暗不明。

徐彙區桂林路上某大學附近一棟外形普通的大廈,23樓,狹長的走廊裏,高跟鞋敲擊地面的“嗒嗒”聲不斷傳來,白度抱着一疊文件慢吞吞的走在反射淡淡廊燈光線的米色瓷磚上,腦海裏是十分鐘前接到了兩個電話。

一個來自國務院外交部政策規劃司副司長Y先生,Y先生原先是白度的頂頭上司,十多年前因為出色處理了某項緊急事件,而獲得中央某領導賞識,之後的仕途可謂是平步青雲,目前國安部部長與Y先生還一直保持的密切的往來。

Y先生的電話是關懷反間諜科的狀況,言辭間打探關于項天涯案件的傾向已經十分明顯。

第二個電話來自國安另一個科室:信息科總部,這個電話來得有些突兀,白度一向秉持與國安其他科室井水不犯河水的良好狀态,但論級,對方是另一個科室的總部,比自己大了一級,開口就要插手這個案件,白度請示過反間諜科總部後就一直等待上級的命令,而後收到的是信息科上海分部的電話傳真,一份絕密檔案此刻正抓在白度的手中,她邊走,邊思考着。

白度在靠北的一堵牆面前站定,擡起左手食指,輕輕貼在看似平常的電燈開關按鍵中央,幾秒後,有細微的電子運行聲,牆壁“卡啦”一聲,齊落落從中間分開,赫然是僞裝成牆壁的電子門朝一邊滑開,白度的食指又撫上了額頭,似乎很努力的考慮着什麽嚴重的問題。

又是一道隔離門,看起來安然無恙的項天涯端坐在雪白的隔離屋裏,連對白度刻意發出的聲響也聽而不聞。

“項大哥,在這裏住了幾天,還習慣嗎?”白度也不客氣,坐到了床沿邊上,低頭嘆着氣,項天涯瞅了一眼她手中的文件夾,諷刺的回道:“人養成一個習慣需要二十一天,你不妨等滿了這些天數,再過來問我,到時候,我想我能給你一個讓你滿意的答案。”

白度很苦惱的皺着細細的眉:“項大哥,你又何必挖苦我,你也知道,我不過是奉命行事,我們這些底層的小幹部,上頭怎麽交代,就只能怎麽做。”然後撩了撩耳鬓落下的幾縷長發,“你不如告訴我,一個硬幣掉下來,是花在上,還是字在上。”

項天涯聽他這麽一說,反倒愣了一愣:“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想知道,不如自己丢一個,不就知道了麽?”

白度呵呵笑得花枝亂顫,仿佛項天涯說了多麽了不得的笑話而并不自知,然後突然神色一變,前一秒還宛若春風的笑意陡然不見,明明柔得出水的一汪眉目頓時就不見了生氣:“我就想知道,你一個勤勤懇懇盡忠職守保護國家重要人物的老實人,到底怎麽趟了這等渾水,去日本中央情報網為了什麽?查到了什麽?信息科的人憑什麽要保你?”

“那你呢,白度,你打算站在那一邊?”項天涯心念一動,輕聲問。

白度聳了聳肩,起身:“我?站在法律與命令那邊,是不會出錯的。”

說完,笑顏如花,揮揮手,出了隔離室。留下項天涯一人對着空氣輕輕搖頭。

法律和命令,那也只是人類權力的象征而已呀。項天涯躺倒在硬得膈背脊的床鋪,心往下沉了沉。

鐵路接到公安局電話立即動身前往,雖然很不放心袁開陪着袁朗,但這時候好像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吧,鐵路臨走拉着袁朗看了半天,直把對方看的厚臉皮挂不住開始撓頭視線亂飄,才語重心長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出了門。

公安局門口,卻意外遇到了熟人,說熟也就一面之交,但絕對在意料之外。

“高城?”鐵路驚訝的叫住了在他身前三米的高城,對方也是一臉愕然的表情,回過頭,撓撓後腦勺,不解的應了一聲:“嘿……鐵哥,你怎麽在這兒?”

鐵路三言兩語說了袁朗受傷的事件,高城聽完瞬間就變了臉:“我靠!”拳頭握緊,嘴唇也因情緒激動而有些顫抖,“那個流浪漢,是不是有些瘋瘋癫癫的?”

鐵路捉住高城的手腕:“你認識?”

高城低了低頭,倒也爽快:“那是我小叔。”

哈?鐵路眼角下的肌肉突然跳動,一下子大腦有些轉不過彎兒來,高城嘆了口氣,慢慢開始說明。

高城父親祖籍南京,他的小叔就是南京家裏最小的兒子,十幾年前大學畢業,被安排進了當時很吃香的雨花臺機場地勤,風華正茂,春風得意,但也正是那份讓他人豔羨的工作帶來了滅頂的災難,九二年一場慘絕人寰的飛機起飛失敗事件,給在地面空置中心工作的小叔帶來了精神上的崩潰,至今無數人談及那次空難,都是黯然。

而後小叔理所當然的進了南京一家精神病院治療,情況時好時壞,有段日子還能清醒的認出父母朋友,但過幾天又變本加厲,而後高城爺爺奶奶相繼去世,身在上海的高城父親作為家裏老大自然就把小弟接到了家中照顧,四處聯絡精神科權威醫院配合治療,兩年前,小叔——周平病愈出院,但自那時起無論如何也不肯着家,就這麽四處飄蕩在城市裏的小角落,高城父親也毫無辦法,就任由弟弟流浪生活,不過為防意外,在他脖子裏挂了緊急聯系人,以備不測。沒想到,這緊急電話兩年來從沒被人打過,一打就是……110。

高城父親在外地接到電話第一時間就通知高城母親來接人,高媽媽人在研究所裏忙一個項目走不開,于是這任務就落到了高城肩上。

鐵路聽得迷迷糊糊,總覺得腦袋裏有什麽接不上,突然的心狠狠震了一下,雙手箍上高城肩膀:“高城,你說你小叔是在九二年那場空難裏頭瘋的,是不是雨花臺機場那次七三一慘案?”

高城點點頭,鐵路的眼睛陰晴不定,情緒起伏:“你不知道,袁朗的父母就是死于那次空難?”

高城被鐵路的氣勢壓得止不住朝後退幾步:“啊……聽……聽說過,可當時死了好幾百號人……”

“高城,帶我去見你小叔!我有話要問他!”鐵路一把抓過高城,朝局裏走去。

項天涯被捕之前發給鐵路一堆資料之中,很大部分是指向七三一慘案人為制造的可能,幹擾甚至侵入地面指揮系統的信號頻率必須要掌握密碼,因此項天涯認為當時該機場內部維護小組裏有人有意或者無意洩露了那個密碼,那場空難結束後,很多證據仿佛像擦粉筆字一般被抹得幹幹淨淨,無從搜尋。

那個神志不清的高城小叔,周平,到底知道些什麽?會不會對項天涯有所幫助?鐵路同高城一起走向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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