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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事發之前,趙郢與薛鹂還能有閑心在趕路之時去附近的縣城閑逛,讨伐鈞山王的檄文一出,兩人便真是如喪家之犬一般四處躲避追兵了。趙郢因是鈞山王之子,趕路之時經過驿站也會得到優待,公卿士族紛紛備下酒宴請他前去。如今一朝隕落為叛賊之子,當初對他笑臉相迎之人紛紛上報他的行蹤,派兵追殺他好去讨功勞。

趙郢離開洛陽後有多舒坦,如今逃難便多狼狽。屬下為了引走追兵,已經三三兩兩地散去了,薛鹂孤身一人無法在亂世中保全自己,無奈也跟着他四處逃避追捕。

兩人經此一遭也算是共患難了,反因此生出了深厚的情誼。起初薛鹂在他面前還收斂着,後來二人索性你一言我一眼地咒罵起夏侯氏與魏玠。

薛鹂雖看着柔弱,卻并非是吃不了苦的嬌貴小娘子,一路上跟着趙郢奔波也不曾說過幾句不好,倘若心中煩悶了便罵魏玠出氣。

趙芸與上郡的蕭氏一族定下了婚約,此次正是被蕭氏請去游玩。蕭氏從來都是站在魏氏這邊,如今出了這樣的大事,趙郢最擔心的便是趙芸的安危。倘若蕭氏為了榮華将趙芸交出去,他定要領兵踏平他們蕭氏一族。

兩人風餐露宿,只敢隐姓埋名去采買些吃食,夜裏都不好安睡。薛鹂加上身體不适,人越發顯得憔悴,恹恹地騎在馬上,看着像是要栽下去似的。趙郢只好時不時扭頭看她一眼,生怕她出了什麽事。

兩人沒日沒夜地趕路,總算是到了上郡,卻因官兵搜查無法進城。薛鹂壓低了幕離,随手扯過一個衣着清貧的婦人,将手裏的一貫錢遞給她,小聲道:“這位娘子,可否替我去與人傳個話,事成後我會在左邊的大石下再埋下一貫錢算作答謝。”

婦人衣衫破舊,懷裏還抱着一個面黃肌瘦的幼童,聽到她的話愣了好一會兒,才用一種古怪的腔調問道:“你沒騙我吧?”

薛鹂勉強聽懂了她在說什麽,笑道:“我能騙娘子什麽呢,無論如何于你都是件好事,何樂而不為?”

薛鹂見她神情猶豫,似是不知如何作答,作勢便要收回手中的銀錢,嘆息道:“罷了,娘子若是不情願,我找旁人也是一樣的。”

她話才說完,婦人忙抓過她的手臂,急切道:“情願,我情願。”

趙郢聽到了對話,心中仍覺得不安,猶豫一番後上前說道:“我們怎知她是否守信,若是帶着錢跑了也追不回來。”

他身量高,居高臨下地站在婦人面前,頗有幾分唬人的氣勢,對方噤了聲,瑟瑟地朝薛鹂看去。

趙郢指着她懷裏的孩子,嚴肅道:“将你的孩子放下,倘若事成,錢和孩子我們會一同交予你。”

那婦人面色一變,忙将懷中的孩子抱緊,薛鹂擋住趙郢,低聲安撫道:“不必你留下這孩子,只需說到做到,替我與人傳個話便可,你可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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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點頭,用略顯粗啞的嗓音強調道:“我不騙人。”

薛鹂将一貫錢交予她,任由她抱着孩子驗身進城去了。

趙郢牽着馬遙遙地看着她消失在城門口的聲音,壓低聲音不滿道:“你便不擔心叫她騙去了錢財,況且她那孩子年歲尚小,生得又瘦弱可憐,便是賣身做奴仆也無人去收,我們還能坑騙她不成?”

薛鹂想了想,說道:“她這副打扮,想必是逃避戰亂的百姓,能有一文錢都是好的,何況再多一貫錢。瞧她方才面色驚懼,興許不是怕我們拐了她的孩子,是怕我們将那孩子炖煮為肉糜。”

趙郢驚愕道:“你為何會想這些?”

“前兩日我們在路上見到了些尚未掩埋幹淨的屍骨,不知你是否還記得。”薛鹂每逢想起便忍不住胃裏翻騰。“你當那是羊骨,我看分明是人骨,只不過是那孩童年歲不大,乍一看與羊骨有幾分相像。”

薛鹂在來到洛陽之前,見到過官道邊堆積着腐爛的屍骨,馬車從旁經過便能聞到屍骨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惡臭。偶然一日馬車停下,她遠遠望見了有人烹煮肉羹,連她趕路之時都未必能吃上這樣的好東西,她還當是什麽貴人,不禁探身去看得更仔細,然而馬車近了,她卻從那陶罐中看到了一只慘白的小手。

薛鹂被吓得魂不附體,再後來只要見到有百姓聚在一起烹食什麽,她便讓馬車快些走,多待一刻便覺得毛骨悚然。

趙郢由于鈞山王常年征戰的緣故,一直留在洛陽,偶爾随軍也都是與将士們共寝共食,不曾見過薛鹂所說的慘狀,卻也有所聽聞。戰場上被劈成兩半的将士,被人烹煮啃食的嬰孩,一時間竟不知哪個更叫人心中膽寒。

趙郢沉默半晌,才說道:“我阿爹并非反賊,滿朝文武誰不知他忠君愛國,他才是最想平定亂世肅清朝堂的人,又怎會是逆賊?”

薛鹂無奈至極,這些話說給她聽可沒什麽用處。她倒也希望趙統不是反賊,否則她還能尋誰庇佑。如今她算是徹底得罪了魏玠,倘若再被魏玠尋到,定是要落得個扒皮拆骨的凄慘下場。

薛鹂幽幽地嘆了口氣。早知有今日,她當初即便要走,也不該将事情做到這種地步,魏玠想必是恨透了她。

“多說無益,日後再看吧,楚王與河間王既能昭雪,說不準日後鈞山王也會無事。”

寒風一吹,薛鹂攏緊了衣裳,仰頭望着灰蒙蒙的天,小聲嘀咕道:“想舒坦幾日怎得就這麽難呢……”

趙郢也悲戚道:“也不知芸娘如何了,她若出了事,我還有何顏面去見阿爹……”

兩人站在冷風中皆是愁眉苦臉的,嘆息聲稱得上是此起彼伏。

一直等了兩個時辰,天色已經逐漸昏黑,眼看城門也要漸漸關了,薛鹂凍得腿腳發麻,面上沒有一絲血色。趙郢頭疼道:“罷了,再等下去,只怕今日要凍死在此處。”

薛鹂不死心地望向城門。

“我想再等等。”薛鹂吸了口氣,摸了摸失去知覺的鼻尖,自言自語道:“等了這樣久,他還來不來了……”

話音剛落,城門處出現了幾人騎馬而至的身影,一人提着燈籠,策馬出了城門,在昏黑的天色中四處張望。

薛鹂心中一喜,擡腳便要朝他跑去,卻因為凍麻了腿而趔趄着險些摔倒。

梁晏終于注意到了此處的動靜,他下馬時太過焦急,幾乎是摔下來的。

薛鹂撲進了他懷裏,溫熱的懷抱将她環在其中,梁晏的胸膛起伏着,心髒的跳動聲清晰可聞。

“鹂娘,鹂娘?”梁晏反複喚她的名字,似乎在試探這是否是一場夢境。“你說句話,鹂娘。”

“是我,宴郎,我沒事。”薛鹂仰起頭,有微熱的濕潤落在她臉上,她嗓子忽地發疼,像是被粗粝地石子堵住了,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無措地拍了怕他的後背。

“鹂娘。”

梁晏将頭埋在她頸側,死死地抱緊了她,忽地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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