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受傷

07

有很多人與事是超乎常理的。在腳手架斷裂的部分如同閃電一般砸下來的那一瞬間，吳磊腦海中突然晃過這樣的想法。都說世界上最快的東西是思緒，在那一刻吳磊才深有體會，即便身體完全做不出躲避的反應，但明白情況以後他還是能夠想到很多事。

會受什麽程度的傷？需要休息多久？這個工作會不會黃？是不是又要害助理被媽媽罵了？

拍戲的時候出現意外也并不是什麽常見的事，某種意義上也算得上是幸運吧。末了他這樣安慰着自己，努力側身去避開要害位置，然而下一幕更加恐怖，他只感覺身體霍然在剎那飛出去摔到一邊，金屬急速落下砸到什麽軟的東西發出一聲悶響。

下一秒，面前是慌亂的人群、散落一地的腳手架零件以及捂着肩膀試圖站起來卻好像做不到的女生。

他腦內一空。

事情說不清要從哪裏開頭。

坐飛機來到拍攝基地以後李菜就一直陪在吳磊身邊。前幾天就都是他要去的場次，沒有半點休息時間。加之有幾位同行實在不夠負責，拍了一條又一條，不是主動要求，全都是導演迫不得已事發號令。可憐的是吳磊明明沒犯錯，卻因為是自己參與的情景因此必須反複上陣，陪着對方把同樣的一幕演了一遍又一遍。他倒是有耐性，反正片酬少不了自己的，好不容易得到休息時間就靠在椅子上坐着睡一會兒。等醒來時就看到李菜在和導演組吵架，說是吵架，其實根本是李菜單方面淩虐對方。在嘴皮子功夫這一點上，吳磊完全信任李菜的水準。

吳磊本來以為又是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想着畢竟李菜是自己的人，能說上一句話還是得說，剛無聲無息靠攏過去，就聽到李菜甩下最後通牒：“再浪費吳先生的時間別怪我們不客氣。”

原來是在幫自己吵架。

吳磊抱着手臂懵懵懂懂地想着，正好迎上回過頭來的李菜的目光，他微笑。吳磊知道自己并不太了解李菜，但是他莫名地察覺到，微笑總是沒錯的。他覺得李菜喜歡他微笑。這是他回報李菜的方式。

李菜走過來，似乎怔了怔，不管多少次，她仿佛都會被他的笑容震懾到。吳磊毫無緣由地喜歡她停頓的那一下，仿佛确認自己的部下永遠在自己麾下。這讓人有安全感。

她朝他也笑，有點傻的樣子說：“實在是見不得別人亂使喚我們。”

吳磊點頭說謝謝。

李菜真令人放心，真令人掉以輕心。

在這篇腦殘中娛小說大概是第二章的位置有過這樣的內容——“李菜天生運氣不好”。在眼睜睜看到拍戲中途頂上腳手架不穩斷裂落下來的時候，這句話就是李菜當時唯一的內心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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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運氣很不好呢。這樣想着，她眼中的景象一點一點被分節成一段一段，金屬物件朝仍舊茫然的少年頭上落下去，

李菜想，為什麽運氣會這麽不好呢。

下一秒，她沒有多想就沖了過去，如同橄榄球運動員一般用力地撞開吳磊，又像鷹雀張開翅膀。

重擊砸到身體上的時候，李菜想，太好了。

她不由得想起高三最後一段時間，仗着藝考生的身份不認真備考晚自修偷偷看的動畫片——亦師亦友角色死去以後的主角黑化，為了複仇要殺死王的一名侍衛。

那個侍衛在承受住強到驚人的致命一擊身體碎裂的那一刻，偌大的獨白在耳機裏嗡然響起，她想：“太好了。

“承受這一擊的不是王真是太好了。”

被砸中的是肩膀，在室內所穿的襯衫當即被斷口撕開，傷口血流不止，恐怕是肩膀連到腦袋外加劇痛，李菜想要起身卻一時間兩眼昏花再次跌倒。所有人都愣了，吳磊恍恍惚惚地看着女生再一次狼狽地摔倒下去。

她沒有半點反抗的力氣。

他又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女生威風凜凜地對着扒手破口大罵，她什麽都不怕。

就是那個什麽都不怕的人，為了他現在躺在血泊中雙目失焦地抽搐，就連起身都做不到。

吳磊沖過去的時候已經不能思考了，他匆匆忙忙扶她起來把道具用的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仰頭像是電視劇裏的角色一般要求聯絡救護車。他手上都是血，李菜緩慢地恢複了意識，以驚人的反應力撐着地面站起來。吳磊讓她不要動，她卻理智得有些可怖，起身用外套捂着傷口條理清晰地環顧一周盯着導演開口：“這他媽的就是你們攝影棚的安全質量？”

導演一愣，似乎沒有想到她第一刻會吐出這種話。李菜還有點頭暈，猛地甩了兩下用力眨了眨眼繼續正視聚做一團的場務，她深吸了一口氣，有那麽一瞬間，吳磊心裏微微一涼。上一次見到她這樣吸一口氣，好像已經是好久之前。

她一字一句說下去，所講的話卻似乎有些令人意外。李菜說：“請你們尊重每一個演員。”

文明得不像本人。語畢她折過頭，離她最近的吳磊看到她無聲地張口閉口，口型分明說的是“操你媽媽王八犢子”。

“你這人！”一個場務看到李菜好像沒事人一樣，頓時似乎忘記了她一只手臂還在流血，居然上前來瞪鼻子上眼忿忿不平地反駁，“你說說看我們怎麽就不尊重演員了！我們他媽的錢不都發到你們手裏了嗎？！片酬給的還少了嗎？！我們容易嗎你就這樣沒憑沒據地說我們不尊重演員！？哪兒不尊重了？！”

“你他奶奶的別給臉不要臉，”李菜扭頭露出一個譏諷的微笑，站在她受傷的手臂那一側的人都盯緊了她的傷口，是人都能看得出出血更嚴重了，她卻毫不在乎地繼續，甚至有幾分無賴上身的跡象，“沒憑沒據？我這條胳膊甩您臉上算是有憑有據了吧？”

“李菜，別說了。”吳磊在身後緊緊看着她的手臂說。

對方迎戰：“那您也不是演員啊？！憑什麽就扯到演員身上了？！就您這矮胖勁，該不會還把自己也當演員看吧？！伺候好您的主子吧！”

李菜顧不上吳磊，一把甩開他上前：“你這個欠狗日的——”

“李菜！”

吳磊驟然擡高了分貝，他幾乎沒有用過這樣的語氣與外人說話。吳磊扭頭望着李菜，在她回過頭來時可以看見男生冰冷得像是冰雕的精致面孔。他說：“我讓你停了。”

李菜眼睛裏有什麽閃動了一下，有那麽一下她還想掙紮，不過還是放棄了。她收回話走向門口，默不作聲，一路滴着血，仿佛王身邊不戰而敗的侍衛。救護車的長鳴在外面響起，吳磊回過頭時略微欠身說“我們先失陪一下”，其他團隊的成員也跟上去。他別過頭，沒有半分感情的目光掠過剛才與李菜争執的那位劇務，然後飄向導演。他的每一個字都意外的有分量：

“……驗傷回來我們再處理這件事。”

李菜踉踉跄跄地走在前面，迎面見到救護車就完美地交待傷員身份上去。吳磊跟到門外，看着地上觸目驚心的血跡無話可說，其他助理推着他說：“小磊你就先留下來吧，我們去一個人陪着就行了。你能拍繼續拍，別影響電影，不然的話也就辜負小李救你那一下了。”

吳磊被這群大人不由分說地留在原地，瞠目結舌了許久盯着救護車遠去，他惘然地站在原地，血跡還留在水泥地上，很深，很暗，像一張皺巴巴的哭泣的臉。他突然忍不住自言自語地低語：“一定很痛吧——”

“——很痛啊。”獨自躺在救護車上的女生擡手捂住眼睛，确認只剩下素不相識的護士以後突然放棄了摁壓傷口，轉而用手去遮住眼睛。因疼痛而産生的生理性眼淚不斷落下，她着急地擦來擦去，最後轉而啜泣起來。

她沉默還好，一旦獲得自由說話的空間，那本來應當屬于唱歌的嗓子便接連不斷地對着空氣哭訴起來，她實在不知道要和誰說好了，只能這樣了：“好痛啊。真的好痛，好痛。我真的不想再給誰做助理了，我想回去上學，我要回家。我什麽都不想管了。”

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于是隔一天以後，她再一次出現在片場，一手包紮着，另一只手抱着裝檸檬與蜂蜜水的茶水壺與毛毯，看吳磊賣力地把同樣的片段一次一次演繹。受傷的事按照驗傷結果劇組會給相應的賠償，并不危及原本的合同。強行在這一次商讨中出席的李菜本人中途提出了一個方案，她用沒有受傷的右手轉着筆說道：“演員險些受傷這種新聞不是可以拿來作為電影的炒作嗎？”聽到這句話，本來一直沉默的吳磊倏然擡頭看向她那邊，視線中全然是一種難堪的狐疑。他根本不明白這個女生到底在想什麽。

最後這個提議因為電影的宣傳與上映問題暫時遭到擱置。

好不容易卡了，她看着他走下來，悶不做聲上前給他蓋了東西，拿茶水給他，順道問：“吃過飯了嗎？”

“等會兒有盒飯。”吳磊淡淡地說。

“不能吃那個，我剛才看過了，訂的那家不太好。而且攝取那麽多碳水化合物，萬一午睡起來就腫了怎麽辦。我在酒店準備了電磁爐給你煮一點粥和雞肉，要吃什麽別的就跟我說——”李菜打算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結果聽到男生突然打斷她：“李菜。”

“什麽？”

“謝謝你。”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