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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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落座率可憐巴巴的電影院裏以僵硬而狂熱的态度往嘴裏塞着爆米花，幾次險些下巴脫臼的李菜十分懷疑自己現在究竟在做什麽。她的左邊是對着傻缺電影笑得前仰後合時不時吐出幾句頗具南方口音普通話的父親母親，而右邊坐着的是即便在黑暗的放映廳中依然嚴嚴實實地蓋着鴨舌帽與黑口罩的同齡美少年兼她的上司。

“李菜。”漆黑之中，隔壁座位的男生壓低嗓音發出召喚。

“什麽？”只要一聽到雇主聲音就會條件反射的煩躁，李菜不知道這是自己早更的預兆還是敬業的體現。

“你再吃就沒了，”吳磊這麽說着，轉移身體重心靠到李菜那邊用手壓住口罩上面的位置，“我還沒吃兩口呢。”

“哦。您請。”李菜心想你吃□□米花還要左顧右盼擔心自己拉開口罩的時候被誰盯上這麽麻煩，活該吃不到。早知道這麽麻煩幹嘛一時耍帥過來，而且還主動提議要過來看電影？這一家老小被發現要怎麽解釋？和老娘一個人出來就算說實話坦白是助理都已經夠嗆的了，現在還帶兩個老人家，難道要說是90後男演員吳磊救助貧困家庭、做慈善陪孤寡老人來看電影？

一個多小時前，在餐廳看到吳磊突然出現的李菜雙手舉起無話可說僵持了大概十分鐘，在這十分鐘裏，吳磊簡單粗暴地用他漂亮的外表與還算不錯的知名度使李菜的父母雙親十分圓滿地接受了他的出席。在那之後還進行了半個鐘頭的午餐中，李菜的媽媽的詞彙量幾乎只盤旋在“你真好”、“你真是個好孩子”、“你真不錯”以及“我女兒真是個廢物”當中。這是李菜出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母親像個剛學會說話的弱智一樣話語短缺。

事先說一句，也許在屏幕面前讀到這裏的各位會有各種各樣的想法。比如，興奮，這是十分可以理解的，畢竟這麽大個帥哥突然出現，雖然說李菜對面坐的不算是反派只是爸媽而已，但也已經足夠令人心潮澎湃。又比如，讨厭，這是針對李菜的。反了反了，這麽一個個子矮還發量少的暴躁老哥居然還能和吳磊這樣的角色走到這一步，現在的瑪麗蘇真是臉比現代漢語詞典厚了！

但是事實上，生活在幻想次元的李菜心情可以用十萬條微博熱搜在腦內奔過來形容。畢竟假如你看到你爸媽一左一右挽着你上司像挽着親兒子一樣走在你前面你也心情不會太好的。

出電影院時的李菜行動仿佛保護後面大隊的先遣隊，四處打量有沒有記者。明明是休假日，卻因為某人的一時心血來潮參與見家長而導致她依舊得上崗辦公，真是氣死人。

從電影院出來以後坐上事先叫好的車輛，車上開車的前輩似乎沒有預料到吳磊會在，還以為只是幫李菜接送父母而已，所以看到吳磊時吓了一跳。他們坐上車時又讨論電影劇情。母親大概壓根沒有認真看，卻還是做了喜歡的評價，雖然李菜覺得比起這部電影她大概更喜歡初次見面的吳磊本尊。于是李菜頭頭是道的說了幾個地方不好，問起吳磊，他倒是客觀，笑笑說道：“商業電影，套路走得一般，不過觀衆買賬。”末了他又嘆了一口氣：“我也想接到這樣的工作。”

李菜望着他驟然有些失落的側臉，輕聲回答道：“會的。”

李菜跟着先送了吳磊回公司。下車時吳磊又以那種态度與李菜的父母道別，以至于李菜的媽媽淚流不止。李菜看着自己親媽，立刻明白自己戲精的技能究竟遺傳自哪位。

吳磊離開以後的車上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差不多開出幾裏路，母親才突然朝李菜坐近了一點。她嘆了一口氣以後慢慢地說：“回去讀書吧。”

李菜皺眉無力地回答：“暫時先緩緩，這裏的工作需要我。”

母親的目光飄向車裏堆放的吳磊的周邊：“難怪你看不上之前炊事班的那個。原來是見着好的，眼光被慣刁了，看不起人家了。”

“不是的。”李菜驚訝于自己此刻的堅決，“我根本沒把他往那方面想。”

“哪方面？你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離他那麽近能不想嗎？”媽媽蓋上她的手背，溫柔地拍了拍，“但是，李菜，我奉勸你一句。

那一天是幾月幾號、午餐吃了什麽、看的是什麽電影，後來李菜全都忘記了。可是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天坐在車裏時透過車窗看到的、陰沉沉的、仿佛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亮起來的天空。

“不要做夢。”李菜聽到媽媽說。

不會。

我當然不會了。後來李菜滿臉是淚一遍一遍地重複這句話。我當然不會了。那樣的狀況下怎麽可能呢？我是什麽樣的人？他又是什麽樣的人？我們還只是雇傭關系。何況那天匆匆忙忙難得來一次上海的我父母是怎樣的，他那對在各種新聞八卦以傳說一般的不同背景出現的父母又是怎樣的？能和他一起工作就是萬幸——

也是在那一片陰霾之下，李菜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與吳磊在一起本身就是做夢。在她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開始眷戀這個夢了。

半夜時分接到緊急通知趕到公司的時候，李菜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吳磊。他似乎沒有察覺到事态一般朝她走來打招呼，但心系工作的她只是暫且先推開他沖進會議室。之前拍攝的電影因投資方的問題無法上映，片酬還懸着，宣傳與接下來的工作都在風中搖搖欲墜。李菜沖進會議室以後就是整整四個小時，出來坐到電腦前又是一整天。做助理以後，她時常有這種錯覺，她就是為吳磊而生的。

他在她在，他毀她亡。

一直忙到第二天早晨，李菜端着咖啡頂着亂糟糟的頭發走到會客廳看到吳磊時不由得吓了一跳。他在落地窗前面對上海四周绮麗冰冷的高樓大廈久久地站立着，李菜走上前去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麽沒去上學”。聽到她的聲音，他回過頭來時在微笑。他當然也知道失态的壞，只是面對他背後支持的人，他從不輕易消沉：“今天學校放假。”

李菜不回答，只是坐回沙發裏看着他的臉發呆。就在那一瞬間，她突然決定了什麽。這是既定的結局，她知道，只是他讓她動搖了。想通以後，李菜突然放松了，就像解決了什麽一直困擾她的巨大阻礙。

她拍了拍身邊的座位示意他坐過去。吳磊歪了一下頭，似乎對于她突然的主動有點疑惑，不過也只是溫和地走過去順從地坐下來。

李菜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靠他的肩膀。她只是仰頭等待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捅進她的雙眼，李菜說：“吳磊。”

“嗯？”他的手肘撐着膝蓋，身體前傾，盯着她随意搭在沙發上的手指發呆。她先前做過美甲，可是沒有去續也沒洗，于是現在難看得要命。但他并不這麽覺得，只是感到憐惜。那也是她喜歡他的地方。

“我今年也十七歲。”她忽然沒頭沒尾地說道。

“是嗎。”他似乎并不驚訝，“那我們都是明年十八歲。”

“嗯。”她的聲音有氣無力，聽起來仿佛馬上就要睡着。

“李菜，”他們仿佛坐在萬裏深海之下，吳磊似乎被這種近似悲傷的氛圍感染，居然也說起久遠的話，“其實我第一次見你很早很早。當時我在地鐵上被人偷了錢包，你突然從一群陌生人裏鑽出來，對着那人罵。你的髒話怎麽說得那麽厲害？”

閉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的李菜突然撲哧一聲笑出來，她說：“因為要活下去。”

“什麽？”

“我是被人讨厭的存在。”李菜這麽說着，嘴角上翹泛起暖和的微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和別人不一樣。我知道是我的毛病，一定是我哪裏……有毛病。我就是有毛病，我媽也這麽說。不然別人不會那樣讨厭我，真的，他們都讨厭我。”

她說到最後睜開眼睛來，吳磊無法确認她眼睛裏有沒有眼淚，“我只能罵他們。只要讓別人惡心就算贏了，怎麽髒都沒關系，沒有家教是實話，是女孩子又怎樣？為了活下去，什麽都可以做。”

吳磊望着她像是再也不會動彈的身體，他說不出話來。他們就這樣彼此在深海中安靜了一陣子，他說：“你還記得我嗎？”

“不。”李菜說的是真話，她甚至為此感到好笑。她喜歡的人記得她，可是她完全忘了，這很符合她的人生，像小醜一樣，“我罵過的人太多，已經不記得了。”

他看起來倒是不悲傷，也不曾低落半分。這在李菜的猜想範圍內，他是雲端的人，她是地底下泥土裏面的。他不會懂的。吳磊輕飄飄地嘆氣，然後他說：“你會比我先十八歲嗎？”

“會，”李菜說，“我年初就生日了。”

“那我陪你過生日。”吳磊朝她微笑，那笑容對于李菜來說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殘忍，他說，“我生日的時候，也請你多關照。我們一起成年吧。”

李菜看着他雙眼裏澹澹的波光，她來回看着，像是要把那畫面永遠刺進自己的視野。她說：“嗯。”

在光影過去以後，所有人都忙得焦頭爛額。申請與經紀人見面的時機太好，李菜猜測對方以為自己有什麽好的主意要上報，所以順利地即刻進去了。她開口的時候有點尴尬，但又想趁着還沒回心轉意趕緊劃清界限。李菜說：“這一次電影方的公關目前看來糟糕透頂，不過我們給吳磊先生個人的後續工作已經開始，根據計劃來看是很好的。下一個打算合作的營銷團隊負責了好幾個大牌前輩，成效都很不錯。我覺得吳磊不會受太大的影響。”

經紀人擡頭看向她。

“我想辭職。”她以最快的速度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