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燈下見江河(1)

謝骛清之所以着急和她要船票,只因這一班,就是何家今年最後的一班客輪。

船從津港走,那裏是北方最大的港口。和南方的碼頭不同,天津港一到冬天就要河面結冰斷航,直到來年春暖冰化,才能有新一班船出港,所以一年只有三季通航。別的航運公司通常在秋末結束航運,何家最晚,結束在11月。

今年有特殊原因,硬生生把出海的日子拖到了今天。

她在船開前一日到天津,入住利順德大飯店。這是英租界、乃至天津最好的飯店,因為離港口近,不止她,這班客輪的旅客都在今夜入住此地。

餐廳熱鬧得像過年,更像貴客們的小型聚會。

而何未這個船主人挑了最不起眼的小桌子,臨着窗,和蓮房吃飯。

蓮房初次随她出京師,見什麽都新鮮,但柔柔弱弱的性子,不敢直接看,偷瞄上一眼,便開心了,朝她一笑。何未暈車,撐着下巴毫無食欲,唯獨被她的笑感染了,輕聲道:“晚上帶你逛使領館那邊,有一整條街的好東西。”

話音未落,全餐廳的人都被忽然的熱鬧吸引,張望向西北角的屏風。

何未順着看,眼瞧着謝骛清身着戎裝,帶了兩個青年軍官在身後,走向三面屏風圍攏的地方——那處有兩個大八仙桌,圍坐了不少的人,顯是等候多時,見他露面全都起身相迎。

一時間,有握手的,寒暄的,還有為他拉開椅子的。

他于熱鬧中,走到另一邊落座,她這個角度看不到了。因貴客已入席,熱鬧的迎接沒了,那個角落也歸于安靜。

他的處境比她預料得好,名義上還是貴客,能被放到天津送姐姐和外甥登船。

“謝公子沒看見我們?”蓮房問。

“瞧不見吧?”她說,“離得遠。”

何未暈車沒食欲,見蓮房吃完,很快離開了餐廳。

未料,一出門,再次見到了熟臉。六國飯店遞信的小男孩立在電梯前,像在等人,小孩身後有幾個肅穆的青年人。何未瞧見他,他板正的臉上終于有了波瀾:“姐姐。”

倒是個有禮貌的孩子,何未笑着輕點頭,往樓梯去。

“姐姐,”小男孩不悅,“你去哪兒?”

……

“回房間。”她好脾氣地答。

小男孩眼睛往地面瓷磚上瞧,顯然對她的态度不高興了。

何未折回去,半蹲下身子,主動認錯:“以為你在等人,就沒想着過來說話,”她笑着哄他,“你說巧不巧,我一出來就撞見你了,咱倆真有緣。”

“一點兒都不巧,”他不悅道,“母親讓我找你。”

她不解:“找我做什麽?”

“母親說,何小姐為了送我們離開那個榮華洞,費了不少心力。她想請你喝下午茶,親自表示感謝。”他學媽媽的話。

若對旁人,她能找到無數借口推辭。

這艘船上的客人都尊貴,她作為船主人,拜訪這個,不拜訪那個,被傳出去肯定得罪人。不過今天例外,她對謝家的人有天然的好感。

何未讓蓮房先回二樓房間,跟小男孩進電梯,往三樓去。

房間在三樓盡頭,是個大套房。

“母親在打電話,很快出來。”小男孩沒進來,替她關上了房門。

何未在裏屋的輕言細語裏,坐到茶幾前。那裏已經擺上了銀質的餐盤和茶壺、茶杯,只等招待她這個客人。裏頭,女人以方言講着電話,偏巧她聽得懂。

“我倒沒受多少的委屈。說起來,真要感謝他們,得了不少寶貝……老狐貍們這些年,不知道從太監手裏屯下多少玉器。我鬧個脾氣,他們便送一樣,算攢了些值錢東西,正好給父親充作軍用。我們添補些,還能給清哥兒置辦個新宅子。家裏是有,這邊沒有啊,他總住飯店不是回事吧?”

清哥兒?謝骛清?

“若不是帶着幺幺,我斷然不會走。你不曉得,清哥兒被多少……”話音低了,聽不分明,接下來,完全沒了聲音。該是打完了。

裏屋女人走出來,露面的一剎那,臉上神情變了好幾變,先是見着何未的善意笑容,随即訝異,再之後困惑:“你不是見人去了嗎?”對着門口說的。

何未循聲回頭,他不是在西餐廳嗎?

謝骛清正脫了軍裝外衣,遞給門外的副官,明顯不是剛進來的:“打電話,記得關門。”他平平靜靜地說,坦坦然然地坐,卻讓屋內的兩個人全落了尴尬。

謝騁茵與他生得七分像,眉眼尤其是,白皙的臉轉瞬紅了,喃喃着:“何二小姐不是外人,是恩人麽,”顯是覺得錯了,解釋給弟弟聽,“沒說不妥當的話,不過說你被人騙去房裏……”

這話,成功還擊了謝骛清,讓他跟着尴尬了。

謝騁茵見弟弟臉色,尋思着,恐怕又得罪他了,于是安慰道:“男孩子麽,名聲固然重要……可你自來就招蜂引蝶,放心上做什麽?下回當心些就是了。”

謝骛清手肘撐在沙發扶手上,手虛攏着,撐着臉,盯着謝騁茵瞧。

自船票送到飯店,四姐日提夜提,想見何家二小姐。他連番警告,以為到天津沒事了,未料一個不留神,讓她得了逞。

謝騁茵被看得心虛,自然理虧,轉而對何未柔聲問:“我說的有道理嗎?何二小姐?”

何未欲作走神都不行,被喚了名字,禮貌地輕“欸”了聲。不曉得在“欸”什麽。

這回,換謝骛清看着她了。

“是要當心……”何未自覺不大妥,趕緊加了幾句話,“不過這種事,度其實不大好把握的。反應大了,被人說自作多情,反應小了,自己要吃悶虧……”

謝骛清仍靜看她。

初見那夜,她便想,他的眼像夜裏的什剎海。照見什麽,便映出什麽,瞧不出底下究竟壓了什麽……現在更甚。

“清哥兒精明得很,不大能吃虧的,”姐姐接話,“不怕吃虧的男人,那是本身就沒多大能耐和資本的,別說吃虧,就算被人吃了,也虧不了多少。”

何未險些被逗笑。謝四小姐比她想象得有意思多了。

姐姐随即感嘆:“我們清哥兒就不一樣了,被人吃一口,那就虧大了。”

謝骛清轉而再看四姐。

他從進門,僅僅說了一句話七個字,就引得她們聊到這裏,也是不容易。

“所以想來,我父親禁他夜裏出去,還有些先見之明。”四姐姐又說。

何未又應了聲,陪着聊:“謝将軍家規一定極嚴。”

謝騁茵笑說:“是啊,父親他擁護新制度,尤其擁護一夫一妻的婚姻。對清哥兒這方面,管得是多。”

“謝老将軍……是個跟得上時代的人。”何未努力表達贊譽。

謝骛清懶得再阻攔,閑閑地翹起二郎腿,靠在了椅背上,看她們到底能聊到何種程度。

何未其實早就覺得不妥,無奈他四姐興致正高,不得不陪聊……她也靠在了椅子背上,卻是規規矩矩,面對長輩的姿态。

謝騁茵笑吟吟見并肩坐着的兩人:“聽清哥兒的副官說,你去過百花深處?”

“……對,”何未答,“有一晚……去過。”

她不想說得含含糊糊,可總不能報上具體的月份日子。

謝騁茵似想到什麽,好奇心大起,欲要挨着她坐下。

謝骛清忽然坐直身子,伸出手臂拿茶壺,偏巧擋住了四姐的腳步。他倒完茶,又拿了純銀的盛奶杯,将乳白色的液體倒入茶杯。随即,把杯子推到一旁——她的面前。

何未見面前冒出一杯奶茶,如獲大赦,馬上兩手捧起白瓷茶杯,借着喝的動作,逃避他姐姐過于深入的閑聊。

謝騁茵旁觀着,悄悄觀察這個年輕女孩子,弟弟喜歡海棠,西府海棠。這女孩子周身白衣裏的臉,可不正像雪托着寒冬微綻的海棠。

“我有個沒打完的電話,”她忽地沒了聊天的想法,柔聲道,“你們先坐。”

說完,謝騁茵沒往裏間走,徑自出去了,臨關門前像怕何未走掉一樣,熱絡地問:“何二小姐不忙的話,等我回來?”

“不忙,”何未搖頭,“我來天津沒大事,只為了看客輪起航。”

門在眼前,關上了。

何未聞着茶杯飄出的奶香,瞧了一眼鄰座沙發上的謝骛清。

兩人頭回坐得近,竟不大習慣。

“剛才在餐廳見到你了,”她對他一笑,“你沒看到我。”

其實看到了。她極好認,冬日裏,尤其在北方,少見喜歡穿白的女孩子。

謝骛清拿茶壺,為自己倒茶:“人太多,沒注意。”

“是啊,人好多,”因為都是客輪客人,她這個船主人自然心情大好,“今年最後這一班客輪人格外多,大家都不想等幾個月再回家。”

他靠回到椅背上,靜聽她說。

何未想想,客輪的生意和他無關,他該不感興趣:“你來過這裏嗎?這家利順德?”

“來過,”謝骛清回答,“十幾歲的時候。”

你十幾歲?那是我幾歲?何未欲追問,細細算,但沒好意思。

思來想去,“哦”了聲。

“這裏的填料鹌鹑和龍蝦不錯。”她又說。

他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就是位子不好定。”她想提醒他。

這種地方,錢搞不定的,畢竟政要多。

何未喝過半杯,把杯子放回去,發現謝骛清剛才倒的茶,始終沒喝。謝骛清為她又添滿了茶杯。

“謝謝。”她輕聲道謝。

他順手打開茶幾上的雪白餐布,從裏面裹着的一套餐具裏挑出銀叉子。

“如果你想吃,晚上讓人給你安排位子,”他沒看她,以目觀察碟子裏的四個美貌勝過口味的小蛋糕,“作為船票的謝禮。”

“不用,我晚上有事。”她搖頭。

估計因為船票沒收錢,讓他覺得欠了自己的。何未對他解釋:“我們家每個客輪都留有特等票,就是為了送給家裏的朋友。每年往來十幾趟客輪,我送出去的船票要有上百張了,”她笑,“給每個人都是送,不收錢的。”

何未想想,又補充道:“而且你是白謹行的老同學,不看僧面看佛面。”

謝骛清沒回答,點點頭。

他最終哪個都沒選,放下叉子:“晚上準備去哪裏?”

“準備帶家裏人逛個好地方。”

她想避開船客們,帶蓮房去商業街。

謝骛清再次點頭。他把襯衫袖口的紐扣松解了,挽了兩折,邊整理袖口邊問:“去的地方熟悉嗎?”

“這裏我常來,哪裏都熟,”她說,“蓮房沒來過,想帶她去大使館附近走走,買個帽子。她喜歡帽子,自己舍不得買。”

他憑着這幾句話,料她要去的地方是法國大使館附近的商業街。

天津在上世紀就是通商口岸,商業發展極好,那條街上,大小商店密密麻麻排了一長條。他擅長巷戰攻城戰,經驗豐富,走過的路絕不會忘。有過什麽建築,高矮如何,是否有最佳射擊角,是不是适合設伏……不必深想,整條街已浮現眼前。

那個商業街有個十字路口——

有個兩層帽子店正在十字路口的東南角,女孩子應該喜歡。

“注意安全。”他提醒她。

“沒事,”何未笑着說,“逛街而已。”

謝骛清用手指沾了杯中的水,在茶幾上寫下一個號碼,三位數的。他寫完看她,何未領會,輕點頭。她常住此處,認得出,這號碼不是房間裏的。

似怕她誤會,他加了句:“我既在天津,應該替老白照顧你。”

他不再多說,立身而起,進了裏間。

這間房是他的。四姐住隔壁,屋裏沒電話,借他這裏給家人報平安。所以四姐眼下在何處繼續那所謂的“沒打完的電話”,不得而知。

謝骛清一進屋,和往常一樣順手解軍褲的皮帶,到半途中直覺不對,停了,重新扣好。他剛才在餐廳懶得應付那些人,借故走開,想回屋子裏透透氣,順便把好久沒穿過的軍裝脫了,換西褲襯衫……沒想到屋裏不只有四姐,還有先他一步離開餐廳的何未。

眼下一個年輕女孩子在外間,換衣服是不可能的了。

必須找一件适合又不會引起門外衆軍官們遐想的事情做,謝骛清環顧房間,決定拿幾份報紙出去,兩人分着看報。

他剛夠到盛着報紙的籃筐,電話鈴聲驟然響起。

他接了,帶着數日未好好睡過的疲倦,低低“喂”了聲,随即把電話聽筒夾在臉下,開始翻報紙。

“清哥兒,”二姐在電話那邊柔聲、帶着幾分好奇問,“聽說,你房裏的女孩子,漂亮的像西府海棠?”

謝骛清手停住,冷淡地說:“喜歡海棠的話,改日我讓人送去你府上。”

“九年前你都為國捐過軀了,今日,當為自己活一回了,”二姐姐輕聲道,“這兩張船票可不是舉手之勞的事情,在這時局裏,人家女孩子是冒了風險的。你當知恩。”

……

屋外頭,何未實不想聽,卻不得不聽。

先是聽到一句送海棠,她聯想到,既然送花,應該是送給女孩子的。

謝骛清像在肯定她的想法,跟着說:“沒必要見到女孩子在我身邊,就胡亂想。”

隔了會兒,又承認說:“是,我和她單獨在一個房間相處過。”

何未聯想到白謹行說的胭脂堆、榮華洞,複又想到謝四小姐說的,謝骛清被人騙到房裏的事。她約莫猜到,此刻屋裏的人應該被準女朋友誤會了,正在費力解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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