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燈下見江河(2)

謝骛清聽着外邊刀叉觸碰的細微聲響,約莫知道,她開始吃東西了。

謝家只有一個被衆人保護的角色,就是四姐,不是他。四姐認為這裏不像在六國飯店一樣被監聽,想說什麽便說什麽,反倒能解除那些人的戒心。謝骛清不一樣,他所說的每句話,都在心裏走上幾圈,因為曉得隔線有耳,隔牆同樣有耳。雖然牆外旁聽的人,對他來說還只算個剛長大的女孩子。

“那晚的女孩子是什麽來歷?”謝騁如轉而關心他的風流事,“父親若聽說了,我好知道如何替你讨饒。”

“不是很清楚,”他平靜道,如同也在聊着一段露水,“一夜的事,不會有下文。”

“人家若動了真心,再找你,你預備如何辦?”二姐聲音裏,夾雜着擔心。

從這表露的語氣,他明白,那夜遇襲的險情,二姐已知曉了。

他不大在意,說:“在我這裏動真心,都是有來無回。打發得十分幹淨,不值得二姐問。”

“是麽,”謝騁如略安心,“那便好。”

“二姐若關心我,”他說,“不如幫我接一個在天津女孩子,過去的同學,眼下在這裏做醫生。你見過一回,姓秦。”

“那位小姐?”二姐領會他想要找一位醫生上門,柔聲道,“這人我記得,後來單獨找她喝過茶……你啊,該收心了。風流要有度,這個度過了,會惹麻煩的。”

“只是許久未見,難得來天津,聚一回。”他說。

……

同學和姓氏都是随口講的,重點在醫生。

他受傷的事必須壓下來,若被張揚出去,勢必讓人認為謝家不過是紙老虎,獨子一入京就差點斃命,那日後全要欺負到謝家頭上,家人再難安寧。

此事沒讓四姐知道,是不想讓她認為弟弟為換她走,被困于險境,因此而傷心內疚。所以他瞞了幾日,以送姐登船為由來了天津,正想晚上找機會尋個醫生,既然二姐先知道了,省下他不少事。

謝骛清挂斷電話,接着翻找籃筐裏的報紙,挑揀了四五份,在手裏掂了掂,最後減成一份。不能讓她坐太久,免得讓監看的人誤會兩人關系親密。

但此刻讓人家走,怕她和小外甥一樣小孩子心性,多心多想。如果只給她一份報,他在一旁陪坐,沒多會兒她必然覺得無趣,主動告辭。

何未在外間,先領悟到電話那頭是他二姐。

再聽,卻更料定,他完全不像謝四小姐說的那麽……純良。

謝骛清拿着份報紙露面,兩人乍一對視,她臉熱起來。人果然不能做偷聽的事,心虛得慌:“我想起來,有兩位客人想換房間,他們這些人喜好不同,房間擺設都要換。還是要去看看,不然定不下心。”

她拿起餐布,認真把茶幾上殘留的水跡擦了:“幫我和你四姐姐解釋。”

全程都是她說,謝骛清看着她說。等她全部說完,他把報紙擱到茶幾上:“我會同她講。”放完,一手斜插在長褲口袋裏,一手替她開了門。

何未從他眼前過,擡眼欲告辭,見他低下頭來瞧自己。

她想了想,說:“晚上有茂叔陪着我和蓮房,不會打擾你。”

本想說你難得來天津,安心和朋友聚,但轉念一想,這不是坐實了自己在外頭聽了全程。當然,她在外聽,他必然知道,人家都沒想着要避諱。

謝骛清不知怎地,被惹得笑了,那雙眼睛直視于她,笑着、低聲說:“好”。

謝騁如顧念弟弟的身體,急着将事辦了。

謝骛清洗完熱水澡,人便來了。他直接穿着白浴袍開門,見走廊燈光照着的一張格外漂亮的女孩子的臉,曉得“老同學”來了,于是問:“二姐派車送你來的?路上可遇到什麽麻煩了。”

“沒什麽,”女孩子以方言,輕柔道,“就是來前喝了兩口酒,怕要借住你這裏一晚。”

他笑而不應,挪開身。

人進來,門落了鎖。

朱紅色窗簾早早被拉上,燈僅有一盞,被他挪到窗邊,不至将人影照到窗簾上。無風吹、無影映的窗簾,靜得讓人心慌,仿佛兩扇高聳的朱紅大門,随時要被人撞開似的。

女醫生打開手袋,有條不紊掏東西,畢竟臨危受命,又是少将軍受了傷,很快額上便出了汗。方才她以目診病,他該在發燒。

謝骛清坐進棕紅沙發裏,身子陷在裏頭,靠在那,眼前的景象已經不大清楚了。他在低暗的黃光裏,感覺一只手摸上自己額頭,耳邊有女人問,能不能看下傷口。

他拉開浴袍,給對方看。

天黑後,他燒沒退過,怕被人發覺異樣,晚上喝了不少的酒,但意識仍在。他冷靜提醒這個因見到傷口而錯愕的女醫生:“進去換一件睡衣。”在裏屋,早準備好了。

對方應了,換了睡衣出來,見他已拿了一份報紙細讀,是避嫌的做法。

謝家人用的醫生,多少都受過謝家的大恩情,值得信任。這個醫生亦是。她今日初次見這位謝家門內的少将軍。她想到照顧他多年的人給的評價,謝骛清此人少了許多常人應有的情緒,不畏生死便罷了,為将者當如是。一個戰場上的将軍,不知怒為何,天大的事,都可雲淡風輕對付過去,天大的仇,也能平靜講述。

人的心湖不見波瀾,自然顯露在面上……眼下便是。

這麽吓人的傷口,竟像在別人身上,和他無關似的。

他身上有兩處傷,一處在腰上,一處在右上手臂,手臂處的傷深可見骨。這是如何做到不被人察覺,且行動自如的?難道傷慣了,真能麻木?女醫生心驚于此,準備處理傷口。她怕麻藥不管用,主動用家鄉話閑聊,分散他的注意力:“天津這兩日來了許多政商要員,都在這家飯店。”

“我不是第一次處理這個,”他識破醫生的意圖,“無須講話,做正事。”

對方應了,低聲說:“帶來的藥,怕——”

“怕什麽,”他看着報紙說,“死不了。”

***

何未沒騙謝骛清,确有客人要換房。

不過何家每年支付豐厚薪水,雇了專人處理這種事,根本用不到她。

她讓茂叔備下車,出發去法租界。

茂叔放她們在街頭,兩個女孩子走到十字路口的兩層帽子店,天剛黑,帽子店竟打烊了。她今晚來一為正事,二為閑事。正事的話,茂叔正在辦,閑事便是給蓮房買帽子。這兩樣事情的時間早算好了,她們至少要逛半小時,茂叔才能回來。她思考着,離這裏不遠,有一家馬聚源,倒也是盛名在外的帽店,只是以男人帽子為主,女帽的品類不多。

旋轉門旁有個帶半扇玻璃的綠漆木門,沒上鎖,那後頭立着個中年男人,透過玻璃看到何未和蓮房,把小門拉開條縫:“敢問二位,可是何家的人?”

問得她一怔。

“老板交待過,讓我在這兒等兩位。香港過來的電話,訂了時間。”

是二叔。她會心一笑。

蓮房受寵若驚,自責說,先生遠在香港談生意,還惦記着這麽件小事。何未笑着推她進去,讓她盡情逛。因二叔給的驚喜,此行在蓮房心裏變得格外隆重。何未為配合二叔的心意,一鼓作氣買了六頂,都是最時興的下午茶帽和鐘形帽,準備回去給大家分。

帽子不大,盒子卻不小。店員熱情地将六個大盒子摞起來,堆在車上,送出去。

路燈旁,茂叔已等候許久,見她身邊有外人,不急不緩走過來,輕聲對她說:“法租界忽然封了,我們出不去了。”

她意外:“全封了?”

茂叔點頭:“出了事,租界裏在查人。”

“早知道不逛帽子了。”蓮房內疚。

“你不逛帽子,我都要用這些時間取貨,都一樣。”茂叔安慰蓮房。

她輕聲和茂叔詢問,能用的手段都被試過了,全沒走通。最主要他們的貨很私密,不可張揚,許多的關系沒法用。

店員把帽子盒裝上車,看他們杵在那兒,好心安慰,讓他們先找個地方住下。何未對店員感激笑笑,心下卻像燒了一把火,灼得她背後冒汗。

自己留在這裏住一晚沒關系,客輪運營不靠她,她在或不在,明早都照常發船。她着急得是取出來的兩箱貨物,必須送上客輪。這一錯過,就要來年春天了。

于半黑暗的路旁,她瞅着青色油漆刷過的路燈杆子,想到那個號碼。她低頭看腕表時間,這時候,他應當在重溫鴛夢……不該貿然打擾的。

可此事人命關天,容不得耽誤。糾結權衡下,她決定試試他這條路。

何未尋了個有電話的餐廳,給了服務員小費,把電話挪到門外,撥了電話。

“喂,你好,”接通後,她主動、輕聲說,“我是何未,想找謝骛清。”

如她所料,電話不在他的房間,接電話的自然也不是他,成熟男人的聲音禮貌而簡短地回答:“請稍等。”

何未靠在金屬門邊,等回音。

幾分鐘後,聽筒再被拾起:“何二小姐是否在法租界遇到了危險?”

“沒有,沒有危險,”她快速說,“法租界關閉了,我被困在這裏,想回去利順德。一共六個人,需帶兩箱貨物走。想問問……你們有沒有什麽法子?”

對方問她要具體所在的地址。房間裏還有旁人,低聲提醒說,只要地址沒用,進不去的,需在租界口見。

于是中年男人改口,讓她在租界的北口等。

“我個人沒危險,請務必轉告他。”何未輕聲強調。

就算天大的事,她都不願造成誤會,用自己身處險境的理由,迫使他出面。

“卑職明白。”

電話挂斷。

何未怕惹人注意,讓大家留在距北口三分鐘車程的小路上,她獨自走去租界口。今日租界封閉緊急、毫無征兆,不止她,還有不少人在木栅欄前,反複和法國兵溝通,人心惶惶。

栅欄被油漆成白色,在夜裏極醒目,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等待網羅要抓捕的人,令人不舒服,陰森森的。

何未立到最邊角,在吵鬧不絕裏張望栅欄外的路。天晚了,租界外的店鋪的燈全滅了,遠望着,除了黑不見任何景物。

直到幾道車燈的光,照到路面上,才算有了光。

車依次停在路口,先下來了七八個人,有一個外國人面孔,餘下不認識。只聽得車門幾次撞上的動靜,再有數人下了車。何未被栅欄和車旁的人影擋着,瞧不分明,但認得出其中一個男人的身形輪廓是謝骛清。真是奇怪,兩人并不熟。

随同的外國人跑近,短暫溝通後,栅欄打開。

謝骛清獨自一個人走向這裏,他單臂綁着白綁帶,吊在脖子上,因為手臂受傷沒法穿衣服,肩披着西裝。副官追上,想給他披上厚外衣,被他擋開。

何未不自覺向前迎了一步,立刻有兩支手槍推開她,黑黝黝的槍口直接對上了她的臉,近到能聞到火藥味。她不敢再動,盯着那小黑洞,呼吸越來越慢……

謝骛清因要進租界,和人有協議,身上沒帶槍。

他見遠處的何未被人以槍指着,腳下的步子沒停,輕對身後一揮手,車燈立時打開。在刺目的車燈裏,車旁人全從後腰拔了槍,貓腰閃到光之後,一副要開打的陣勢。他們這些人跟着謝骛清一出省,就把腦袋拴腰上了,完全不管什麽雜碎狗日的法租界……

“快放下,誤會,全是誤會。這是客人,客人!”負責溝通的外國人呵斥出聲,高舉着手裏的特許通行證,就差把通行證按到法籍長官臉上了。

長官見通行證,拿到手裏細看,即刻低斥了兩句。在長官的呵斥下,法國兵先後放下槍。

何未馬上退後、離開危險區域。直到謝骛清走過被挪開的栅欄,站到她的眼前。那對漆黑瞳仁像浸了冰水似的,先看法國兵,逼得他們悉數讓開。

他這才望過來,像把她籠在了目光裏。

“吓到了?”他竟然笑了。

……

謝骛清對她伸出了左手。何未見他眼裏沒冒犯的意思,約莫懂了。

她擡手要抱,被他身前吊着的手臂擋住,不得不狀似柔弱地低頭,從西裝下抱住他的腰。臉就勢貼上他的襯衫領子,屬于一個男人、受傷的男人才有的混雜着皂香、酒氣和外用藥物的氣息包攏住她。她腦後,他的掌心壓到上頭。

燙得不像他的手。

兩人其實都沒抱實,看上去熱情似火,除了她的臉靠在他肩上,身體尚隔着一段隐秘的距離。她畢竟還是個沒和人親密過的女孩子,手摸着他後背的襯衫布料,一動不敢動。這便是……逢場作戲麽。

“還要……做什麽?”她以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征詢他。

耳旁有時重時輕的熱息,來自于他:“不用。”

……

謝骛清移開壓在她腦後的手,松開了她。

“想住哪裏?找個你喜歡的地方。”他問,聲音平常,說給旁人聽的。

住哪裏?她沒回過神。

“就算有通天的本事,此刻都出不去,”他告訴她,“明早,我替你申請了提前離開的通行證。今晚,我們住在法租界。”

栅欄被擡回遠處,負責溝通的法國人都沒進來,當然也包括外面他的人。

她随後明白,他為她的一通電話,獨自一人進了這個——今夜只能進,不可出的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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