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白日見烽火(4)

他随手拿起一本舊書,以此分神。

那書留存太久,頁腳早被磨得毛了,指腹摸上去,就能想到昔日翻閱他的人是如何用心的。他想到在南洋養傷時,出不得屋子,就請了德國人和法國人到宅子裏教語言。他有厚厚的一摞筆記,紙邊緣比這翻得還爛。

“過去你怎麽誤卿的,”何未在暧昧裏挪動腳步,走向綠瓷磚壁爐,“就憑着不說話嗎?”

“謝骛清的寓意是,”他翻了翻手裏的書,“為赴清明盛世。”

其實她理解,只是開玩笑。

她正要講話,小嬸嬸在門外叫了她一聲,說有客來,懇請見謝骛清一面。

怎麽謝骛清在這裏的消息,這麽快就傳出去了?

她不解看他,謝骛清倒不意外。

兩人從地下室到回到了一樓茶室。茶室竹簾後端坐着兩位中年男人,都穿着舊式的長袍,靠外的是典型長方臉,因年紀大了眼窩極深,另一個生得細致得多,面上雖褶子多,但能瞧出是保養過的。何未想,這兩個是遜清朝廷的。遜清朝廷的人自帶陳舊的傲氣,哪怕弓着身子求誰,也無時不刻不讓人覺得他們的謙虛是假的,下一刻就要從那兩片薄唇裏冒出幾句譏诮話。

九叔見謝骛清露面,引薦說:“這就是謝公子。”

兩人先後起身,長方臉上前,喚了句謝公子,另一個沒做聲。謝骛清微微點頭,沒說話,在兩人對面落座。何未跟着到九叔身邊,抱過來卧榻上的貓,聽了會兒,原來這兩位是以“私人拜訪”的由頭,來問謝骛清求助的。

說的還是幾個月前馮軍閥把遜清皇帝趕出紫禁城的事,例數着這不合先前的約定,如此種種。長臉是內務府的,另一個是個老太監,都追随着皇帝到了天津。他們想重新回去紫禁城,但奉系幾個軍閥都不理會他們,于是想到北上的談判團,希望借着這次談判,能把紫禁城給他們要回來。

何未抱着貓,聽得心裏不是滋味。北上的人想得是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這其中至少有九成是你們簽下來的……你們倒好,只想着如何搬回宮裏。

這還是何未初次見謝骛清會客,和她想象的差不多。

只要他不想理會誰,誰都別想讓他多說半個字。不過他對外有應有的涵養,只是靜坐聽着,對方車轱辘話轉了幾百回,到沒有任何不耐煩或是心軟,只是偶爾點頭……

等到後頭,那兩位把肚子裏的話都掏空了,一人一杯茶,連喝了幾口。

懷裏的貓都快睡着了。

“謝公子,”有人放了茶杯,“你們這一行來,其實是危險的。若不嫌,可以搬去日租界,我們可全程為你們安排。”

謝骛清輕擡眼,看說話的人:“一直聽說你們和日本人關系好,看來不假。”

兩人都露出了謙遜的笑容,謙遜裏有着隐隐的自得。

“說到日本,難免想起旅順和大連,”謝骛清像在閑聊,“北上時我們也途經日本,和他們讨論過這兩地。日本人到今天為止,仍不願還回來。”

言罷,他又道:“日租界就不必安排了,吾輩将領早将身家性命交給家國,生死由天。兩位若同日本人關系好,倒可一同盡力,說服他們歸還國土。”

謝骛清一番話說完,屋子裏只剩三處在動,鐘擺,貓尾巴和她撫着貓的那只手。

那個內務府的剛想展開說日本天皇對皇上的關懷,将話咽了回去。

何未本想和九叔叔配合,做一出九叔身子不适,她來送客的戲碼。誰知謝骛清直接打到人家的七寸,他們也沒再談下去的意思了。

兩位不請自來的,主動起身告辭,何未替九叔送他們到了大門外。

沒承想,那太監在上黃包車前,有意瞧了她一眼,笑着說了句:“二小姐上一回買走的玉如意,可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太監嘆了口氣,遺憾道,“只是所贈非人啊。”

老太監草草抱拳,上了車。

何未立在原地,目送一前一後兩輛黃包車和車旁跟着跑的幾個小太監遠去,心裏七上八下的,不敢回頭看謝骛清。

等回了茶室,九叔正接過漱口的熱茶,含到嘴裏、吐入銅盆,他陪到現在确實累了,讓何未招待謝骛清,他和大嬸嬸回了房間。

等九叔走了,何未抱着貓挨着他坐下,輕聲說:“謝謝你,給足了耐心。”

謝骛清可以甩臉走,不給他們顏面,但九叔是常住京津的人,若謝骛清在他府上得罪人,這些人勢必要把一部分賬記在九叔頭上。

他笑笑,沒多說。

她心不在焉摸着貓,不知是不是因為揣着心事,總覺謝骛清也額外沉默。

沒想到竟扯出了玉如意的事。當初皇帝大婚把幾十箱東西押給彙豐銀行,同時拿出不少寶貝上下疏通關系,那柄玉如意就是其一。

何未輾轉問人買下,送去召府作了訂婚賀禮。

她喜好善始善終,畢竟召應恪和她自幼長大,又是哥哥的至交,還曾救過她。兩人雖不能結婚,但往日情義在,便送了這一份厚禮作為了結前情的紀念。兩人到此為止都沒傷過和氣,三日陪住也是另有緣由。直到召應升的事發生,召應恪和她翻了臉,何未因被誤解而傷了心,來天津九叔這裏住了一段時間。

直到宮裏大婚,她回北京疏通貨輪的事,順便将召應升的事辦完……那晚她等在宮外,沒等到俄公使,卻等到親自送回玉如意的召應恪。

也是那晚,她被帶去百花深處,見到了謝骛清。

……

她和召應恪一直是許多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如今何家航運越做越大,召應恪追随的奉系成了如今大權在握的人,兩人更成了無形中的焦點。

饒是她坦坦蕩蕩,也撐不住被人添油加醋。

“剛才那人說的玉如意,是我買下送給召應恪的結婚賀禮。”她輕聲說。

貓的白尾巴掃掃他的手腕,謝骛清低頭看着貓,輕緩地摸了兩下貓的背脊。這貓平日裏黏人的很,誰摸它都要黏上去撒嬌,不知因為謝骛清是個滿身血腥氣的将軍,還是有別的什麽緣由,貓和她一樣分毫不動,琥珀色的大眼睛盯着他。

“後來因為一些原因,現在還在我家裏。”她含糊着簡短解釋。

謝骛清輕點頭,沒追問。

她寧肯他追問,好過現在這樣不上不下的。不過她當真什麽私心和藕斷絲連都沒有……也不曉得心虛什麽。

九叔和謝骛清一見如故,兩人晚飯都喝了不少。謝骛清從奉天連夜坐火車回來,沒睡好,借着酒醉,去客房休息了。大嬸嬸陪九叔去醒酒。

何未在小嬸嬸房間魂不守舍,翻看着外文的時裝報紙,想着方才。他眼角原就是上揚的,自斟自飲時不大擡頭,只是偶爾望她一眼,被酒氣茶煙染得像随時任人采撷……不對,是随時要采撷誰的……

小嬸嬸忽然說:“怎麽早早去睡了?也沒叫你過去。”

“叫我過去做什麽……”她被喚醒。

小嬸嬸好笑瞧她,接着嗑自己的小核桃:“姑娘說話就是賣關子。”

小嬸嬸伏過來,問他們親熱到何種程度了。

何未支吾半晌,草草講了兩句。

小嬸嬸笑道:“倒是像你九叔叔,說着風流,實則保守得很。保守的是心。”

當年何知卿被人騙到迷香洞,被硬塞了個女孩子。大家都想看這個自幼殘疾的何家九公子出醜,料定他不行。那晚房裏不知發生何事,後來九叔回到家,就明媒正娶把人接到了何家。

小嬸嬸是大嬸嬸帶出來的,不出來就要病死在櫻桃斜街了。嬸嬸說,人不能不明不白出來,要被贖出來都沒一個名分,會被嘲笑一輩子。于是就按納妾的法子收留的,也方便日後再行改嫁。誰知道這改嫁從清末說到民國都沒下文,人家早在煙花地看破了紅塵。

她和九叔沒感情,也沒發生過關系,平日就是幫他們夫妻兩個照顧家,和嬸嬸做個伴兒。

“你九叔叔在最難堪的時候遇到姐姐,這便是因緣。這類緣啊,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淩晨一點多,燭臺上蠟燭燒了大半,蠟油從頭一徑灑到底下早凝住了。

她離了小嬸嬸的房間,回去自己的客房。

一般都是客房在樓下,主人卧室在樓上,因九叔活動不便,在這裏是相反的。何未一上樓,聽到客房外兩個兵士在低聲家鄉話交談,她懂這個方言,在說謝骛清還沒睡,商量要不要叫林骁副官過來。

何未走到跟前。

兩人立正,沖她倏地行了整齊的軍禮。

何未禮貌笑笑,越過兩個兵,輕輕扭開門進去了。

屋裏黑着,謝骛清的影子立在窗邊。他一手插着軍褲的口袋,背對着她在看洋房外的租界夜色,因關門的動靜,他回頭瞧這邊。

何未輕輕說:“是我。”

謝骛清沒說話,他拉上窗簾,将屋子裏最後的自然光都蓋住了。在濃得不見五指的黑裏,何未輕聲說:“為什麽還沒睡?不習慣?”

地毯吞沒了全部的腳步聲。

何未對黑暗的适應能力沒他這種經常夜行軍的人高,偏九叔家簾子額外厚重擋光。

她隐隐感知他從窗邊走到床畔,以為他要開燈。沒想到謝骛清沒照她所想的做,而是離開床邊,緩步到她面前:“渴不渴?”他的嗓子被酒浸過,柔得不成樣子,“叫人給你泡茶。”

除了因微醺而說得慢,再無別的異樣。

她定了定心,柔聲說:“不渴。”

他在暗裏盯着她瞧了半天,啞聲問:“現在幾點了?”

這問題……好突然。

何未答得茫然:“……一點多。”

“一點多找我,”謝骛清将一句話分成了兩段,問她,“做什麽?”

“下午沒講完,”她快速說,“他是我哥哥的至交,還和我從小長大,而且曾經救過我。玉如意……算是我還他的。”

他呼出的熱息落到她的鼻梁上,面孔卻仍不清晰。

“來找我,就為了玉如意?”男人低聲問她。

屋子裏僅有一處聲源,來自東北角的自鳴鐘,一左一右地擺蕩着。客房裏灑過香水,小嬸嬸囑人灑的,本是灑個新鮮,大嬸嬸嫌不好聞,怕人家南方來的水靈靈的公子受不得西洋香水的氣味,點了檀香。香爐不曉得在何處,像過了水汽般,郁郁蒸蒸,熏得人昏沉沉,一徑往不妥當的地方去。

她想到揮來揮去的白色貓尾,想到小嬸嬸教她的許多親熱法子……

想到小嬸嬸說,保守的男人不是不會,而是把得住。

但她……隐隐覺得他把不住了。

謝骛清的拇指在她上襖領口的布扣子上,兩指撚着,就解開了一顆。

他在外應酬時見得太多,尤其在這種新舊對撞的年代,舊時的仙館堂子還在,新式的舞廳緊随其後,有人為留住舊日風貌,喜好點一杆大煙槍在堂子裏談事情,手時不時就往女人身上黏,而标榜新派思想的,為顯示對家中包辦婚姻的厭棄,更喜好在言語上讨論新時代的男女關系。新舊混雜在一處,他見多了白煙陣陣下的水乳交融,被浪颠簸的影子。

少年時多在戰場上,其後重傷在南洋,要去了歐洲讀軍校,再回來又是戰場。如他這般,不是在槍林彈雨的腥紅血裏浸着,就是在風月場上僞裝成風流客、于胭脂雪裏泡着的年齡正當好的男人,全部該見的不該見的都看透了。對她,自然也想過。

謝骛清的手指很長,因血液裏有酒精,指腹比平日裏更柔軟溫熱。

他讓她想到過去南洋讀書時女同學捏她肩頭,笑着說,你這裏毫沒肌肉呢,網球課怕是拿不到好成績了……後來上游泳課,大家天然膚色都要深,她走到水池旁,還在想自己會不會淹到水裏爬不上來,身後的本地女學生早把手放在她後背和腰上,問她吃得什麽好東西,能讓皮膚這麽滑,滑而柔膩。她們那時女孩子在宿舍鬧得厲害,在宿舍裏忽然就伸出一只學姐的手捏上你的胸,然後在一陣笑聲裏說:哎古詩詞裏都講求的是小而玲珑的,和歐洲人的審美完全不同,你這樣的還是去歐洲好了。

……

這個自鳴鐘改裝過,到準點不會敲響,但會有輕微的咔噠一聲。她被兩點的這一聲響驚到……謝骛清一感覺到她後知後覺的害羞和推拒,就低頭親到她的劉海:“好了。”

像在安撫,又像是最後的溫存。

他短暫地離開她,給房門上了鎖。

……這時候鎖有什麽用。何未低頭,從下往上系着布紐扣。

他走回來,幫她系了胸前兩粒,莫名停住。她起初不懂,後來曉得他在夜裏的視力好,領會到他在瞧什麽。如果現在能見到臉上顏色,她不止是蒸熟的紅棗糕了……而是布坊裏最紅的那塊剛染出來的布,挂在竹竿子上蒸曬着。

“我去泡壺茶,給你醒醒酒。”她亂得很,想走,被他扣住腕子。

“不用,”他摸摸她的眉眼,輕聲說,“我清醒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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