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白日見烽火(5)

明明醉得深。

謝骛清笑了。

他到她耳旁,輕聲道:“就算喝得再多,我都不會酒後亂性。”

像一陣風掀起竹竿上晾曬的那塊紅布,在她心裏獵獵作響。她已想象不到自己臉有多紅。她摸到領口,發現最上邊的那一粒布紐扣沒系好。謝骛清就瞧着她系。

等系好,她定了定心問:“不開燈嗎?”

“外邊的人以為我們早睡了,這時候開燈,不太妥當。”他輕聲回。

隔着一扇門誰瞧得見?

謝骛清指院子,若經過花園瞧得清楚。

“現在出去,被丫鬟們撞見也不妥,”他又說,“不如天亮前出去,那時都睡得沉。”

等天亮?

“天亮前做什麽?”她問。

他眼裏有笑,越過她,坐到雙人沙發上,把窗簾拉開一半。月光照進來,她見沙發正當中擺着圍棋墩,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坐到棋墩另一側。

謝骛清不過想找地方坐,沒料到她開了棋盒:“想下棋?”

不是你先過來的嗎?

她明白自己誤會了,只好找借口說:“至少擺幾粒。明早副官來看到棋盤,也該知道我們在屋裏做什麽。”

“他們都認識你,也知道你是誰,和我是什麽關系,”謝骛清直接道,“不用刻意掩蓋。”

她心裏高興,笑着撈起兩枚棋子:“裝裝樣子吧,給丫鬟看看也好,”她放了一顆在棋盤上,借放棋子随便聊着:“你過去怎麽打仗的?”

對面的男人答:“每一仗都不同。”

“随便講講。”她想聽。

他手肘搭在棋墩上,挑了最輕松的一次:“有一回有個窮司令帶兵過來。我聽說他們下邊的兵手頭緊,便叫人買了幾箱好煙撒到陣地上,他們的兵扛不住誘惑,撿起煙跑了一大半,就此潰散。”

“如此便贏了?”她只覺不可思議。

“那些大小司令眼前只有私利,今日聯合這個打那個,明日見風使舵又打回去,只要對自家有利的,手刃親叔叔都不在話下。這樣的人帶出來兵,一旦見不到利,自然翻臉不認人,”他評價道,“為将者,心中無誓死守衛的信仰,和山賊頭子無異。”

她品味着:“不過看得出,你挺壞的。”幾箱煙就把人家隊伍打散了。

謝骛清自然曉得她說的“壞”是算計。

他附和着說:“我本來就不是一個純粹的好人。”

言罷,他打開棋盒,撈了幾粒黑子,幫她擺放:“無須将我想得太好,怕你失望。”

這是極致溫柔之人常愛說的話,如同她二叔。若不是她自幼跟着這類人長大,不會看透這話背後的意思:不要将我看得太重,但我會竭盡所能待你好。

兩人隔着圍棋墩,借月光瞧着彼此。

他低聲問:“你怎麽知道我會下棋?”

“聽說過,”她小聲說,“誰想拜訪謝卿淮,先學棋。”

他道:“是個借口,可以幫我擋掉三分之二的應酬。”

他說完,又道:“二小姐關系網确實大,知道我不少的事。”

“謝将軍戰功多,議論的人自然多,”她輕聲道,“尤其和卿卿佳人有關的。”

謝骛清笑了:“為何我聽說謝卿淮是不戀女色的?”

他将掌心的黑子盡數丢回去,一個個丢,清脆的撞擊聲不斷:“紅塵男女與累累白骨只差一層皮囊,貪戀這個,實在無趣。”

他丢完棋子,把她掌心也攤開,将棋子一顆顆拿走:“我生在戰場上,長在烽火裏,比不得你們年輕一輩,在情感上不夠活絡變通。”

借着月光,他拉她過來,摟她坐到自己的右腿上。

“但勝在克己自持,唯恐辜負二小姐。”他低聲說。

嬸嬸燒得這檀香太濃了,熏得她頭昏沉沉,背上出了汗。她還是在小時候被人抱過,偏他又開始解布紐扣,她撥他的手,小聲說好不容易都系上了……攔不住,又說,你把窗簾拉上……他都像沒聽到似的。

棋盒險些掉下去,被他一只手接住,怕再被碰掉,直接擱到地毯上。

她穿着的銀白色綢緞鞋,在他兩腿間輕挪動。布鞋頭上還有兩朵海棠花,今日便是這鞋尖尖踢到謝骛清的軍靴。他瞧得清楚,借月光,見裏邊的小衣裳也是海棠色的。他沒來由地記起有個花的品種叫“一捧雪”,過去總覺那花配不上這名字,此人此境倒合了這三個字。

“你剛剛還說……”

“說什麽?”他在耳旁問,呵出的氣裹着她。

何未被燙到似的,被他抱住,一動不動地将下巴壓在他的肩上,克制着閉上眼。想,你還說紅塵男女和累累白骨只差一層皮囊……說歸說,貪戀還是要貪戀 。

他輕捏她的下巴,讓她面朝自己,濕熱的氣息灑在她的唇上、人中上。

“清哥。”

謝骛清和她吮吻着,在間歇中低聲問:“怎麽?”

她搖搖頭,滾燙的臉貼在他臉旁,親親他的下巴。

他覺出她在害羞,低聲問:“想去床上?”

他什麽都猜得到。

謝骛清遠離床,是怕她不習慣,要害羞窘迫。本打算這樣抱她坐一夜,此處光線也好,瞧得清楚。她小聲喃喃:“太亮了。”最讓人窘迫的不止是被他瞧,而是他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得到……

謝骛清一手抱她,一手拉上窗簾,将全部掩蓋在黑暗裏。

那晚,她躺在謝骛清手臂上睡了兩個多小時。

他前半夜酒喝得多,後半夜想去喝口水,剛離開,她就抱過來,枕上他的大腿。謝骛清嫌自己身上的軍褲是外穿的、不幹淨,只好把她抱起來,将手臂放回原處,由她枕着。

等淩晨林骁叩門,送急電來,她被驚醒。滿床的亂。謝骛清把襯衫穿上,系着紐扣向外走。“我還沒穿好。”她輕聲叫他。

他停步,等着她。見何未穿好上襖,他開了門,她從他撐在門邊的胳膊下鑽出去,對林骁倉促一點頭便走了。

謝骛清一邊肩膀泛酸,也沒避諱,在屋裏看着林骁送來的電報,微微活動着肩膀。林骁盯着他瞧了老半天。謝骛清把電報對折,還給林骁:“怎麽了?”

林骁接過電報想,以後有了小公子,為了安全起見,這孩子須自己帶。

何未心潮難平,跑去一樓小嬸嬸房裏,她帶着周身寒氣往錦被裏鑽。小嬸嬸被她凍醒,叫了句小祖宗,翻身摟住她,往下摸了把:“你這一撚細腰,真是讓人喜歡。”

她想,他的腰才真是細。

何未再醒時,已是日上三竿。

她臉埋在棉被裏,閉上眼就是謝骛清。他浴在月光裏的側面像畫出來的,很深的雙眼皮折痕……挺直的鼻梁往下……

有人隔着錦被拍她,她一翻身見是嬸嬸,嬸嬸湊過來,耳語:“召應恪來了。”

茶室內,謝骛清已挑簾走入。

“謝少将軍。”召應恪立在客廳裏,對他微颔首。

謝骛清輕點頭:“此處我不是主人,無須多禮。”

他讓副官守在外頭,和召應恪面對面落座,如同一旁屏風上的猛虎與山石。

謝骛清看着對面的人:“不知召公子見我,是為何事?”

“私事,”召應恪說,“為了未未。”

謝骛清沉默着,望着他。

“本來不想打擾少将軍,但在這幾天剛得知謝卿淮便是謝骛清,想來私下見一面,”召應恪慎重問他,“不知少将軍可認識何汝先?”

“未未的哥哥。”謝骛清直接答。

“我和他是生死之交,當年在那一場災難來時,我曾聽他提到過謝卿淮這個名字,”召應恪說,“當年為了救南洋的華僑,汝先曾求助一位在雲貴的愛國将領,就是少将軍。”

他并不是問句,謝骛清也沒有回答,算默認了。

“我把未未從南洋帶回北京,汝先卻死在了南洋……”召應恪長久地停住,回憶過去, “而那些僑民和工人因為有少将軍護着,平安回到故土。這一切是不是今日我不挑明,少将軍就不會再提起?”

召應恪說完,又道:“我曾試探過未未,她完全不知道。為什麽你不告訴她?”

有這一層關系,追求何未再容易不過,謝骛清卻半個字沒說。

謝骛清在長久的靜默後,回答他:“我與何汝先并無深交,只往來過兩封電報,除了溝通船期和應允配合,再無其它。我因何家航運相信他,他因反袁而相信我,僅此而已。”

他接着道:“召公子在做軍閥幕僚前,對各省戰事的了解恐怕只浮于報紙文章。而我每一天都面對這些,殺敵、救人,護送民衆平安抵達故鄉,這是我一個軍人應當做的,不值一提。更何況在此事上,未未的哥哥失去了生命,這是她的痛處,我想不到有什麽理由要重提她的傷心事。”

那年有電報來找,求助說南洋出了事,在那邊的僑民和工人有危險。謝山海的名字在反袁戰場上太出名,他怕出海麻煩,便以謝卿淮回電,應下此事……他喬裝成平民,帶親信去了南洋。那時謝卿淮沒上過戰場,是他初次用這個名字,在南洋自然無人知曉他是誰,做過什麽,這本該是一樁埋在過去的陳年往事。

室內陷入良久的安靜。

“将軍到南洋……可曾見到了汝先?”

謝骛清輕搖頭:“我到時,何汝先先生已為國捐軀了。”

今日燒的是龍涎香。恰是結于海上的香料,讓人想到南洋潮濕的海風。

何未急匆匆一進茶室,靜得出奇。

貓兒蹲在謝骛清身旁的空椅子上,他手指在貓的背上撫過,貓兒惬意地發出呼嚕呼嚕的喉音。另一邊是久未見面的召應恪。

“睡得還好?”謝骛清問,伸手給她。

“嗯。”何未輕輕走過去,被他拉着,坐到貓兒的那把空椅子上,将貓抱到懷裏。被他問得倒像他是主,自己是客。

“你幾點醒的?”她輕聲耳語。

他笑,在她耳邊說:“比二小姐早。”

兩人這氛圍像極了新婚燕爾。

召應恪坐在對面,像和他們隔着一整條天津海河。

何未和九叔、嬸嬸打了招呼,和謝骛清離開九叔家。

“如果你還有時間,我想帶你見個長輩,”她坐到他的車裏,低聲說,“他一直想認識你,只是沒機會。”

謝骛清看時間來得及,跟着她去了法租界。

哥哥的老師住在租界裏一個不起眼的街道上,樓門裏有鐵栅欄,還有個看守。她說要見姓晉的人家。看守上去問,沒多會兒下來給他們打開鐵門,硬邦邦提醒她晚七點鎖門,務必下來。

晉老見她來十分高興,打量跟在何未身後的青年将領:“這位是謝家的小将軍吧?”

也就是這種年紀的人,會叫“小将軍”。她聽得暗笑。

晉老的一個侄女在此處照顧他,為幾人泡了茶,便将客房門關上,讓他們談正事。

晉老深嘆口氣,瞧着謝骛清說:“你們也該收到消息了,臨時政府已做了《外崇國信宣言》,表示尊重各國在華的既得利益。你們提出的主張是沒有結果的。”

謝骛清沒有任何意外的神情。

晉老接着道:“我就是為了避開和談,才來天津養病的。你們這些年在南方,堅持得十分辛苦,我不想再成為壓到你們身上的一棵稻草。”

謝骛清笑了笑,反過來安撫這位老人:“對這一切我早有準備,老先生不必過于傷感。”

晉老悵然地笑笑,想到什麽,立身而起,出去拿了一個布袋子回來。

“這是我的一點兒捐助。”

謝骛清和何未同時意外。

“老師,您這些是用來養老的……我來就好。”她想阻止。

晉老擺手:“這是我給小将軍的,”他把那個布袋子打開,竟是厚厚的四捆金葉子。這一看便是專程找人融化了打造的。金葉子這種東西最方便攜帶,薄可折疊,塞在書裏或是縫在衣服裏都容易。老師攢下這些不容易,竟全拿出來了。

謝骛清不肯收,晉老說什麽都要給:“這一回軍閥們打仗啊,你是沒見到,他們的空軍有多少飛機,他們有錢,還從白俄請了百來個飛行員過來。我看着着急,怕你們吃虧。拿着,小将軍,這是我個人的,個人捐助給你們的。”

晉老說完,拍着謝骛清的手背:“我做了半輩子的外交,除了忍和讓,什麽都沒做到,我這輩子怕是看不到頭了。等你們贏了軍閥,就能再談廢除條約,收回國土。小将軍,靠你們了。”

眼前的謝骛清雙靴并攏,挺直背脊,對這位老人敬了一個有力的軍禮。

他肅容道:“光複大義,重振河山,吾輩萬死莫辭。”

這是她初次見他和人談國事。

謝骛清的臉在黃昏日光裏,被渡上了一層紅。他側臉旁就是那個光源,一個并不刺人目的落日。她想象得出,殘陽如血下的戰場,他于馬上遠眺萬裏青山的樣子。

其實他更像夜裏那一輪皎潔,如霜似雪,是個喜好靜的人,這樣的人偏偏做了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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