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醉顏對百花(1)
隆冬時節,天津寒風刺骨,如同當下的局勢。
那天回到利順德,她才知道,謝骛清前一天心情低落在喝酒,就是因為看到了電報裏的《外崇國信宣言》。這一紙宣言讓“反帝廢約”成了空談。
南北統一已不可能。
何未知道,南北注定要戰,北伐越來越近了。
和謝骛清一同來的将軍們,有半數已乘火車,回去廣州。剩下的一半留在這裏,做着善後工作。謝骛清那天離開老師家,直接去了奉天。
他照舊留了一個副官在利順德陪她。那副官悄悄告訴何未,那兩天将軍本該休息,連夜坐火車回來,隔日再連夜趕回去。“林副官說,将軍回來都舍不得睡,見到二小姐太高興了。”
她後悔那晚沒察覺他的累,讓他多睡會兒。
他的同僚一個個離開,她一天天等他從奉天回來。到臨近月底,實在不能再等了,何未發了份電報過去,只有日期和車次表,是她返京的日子。
謝骛清回電僅有四個字:歲寒,珍重。
何未對這簡短的來電揣摩許久,拿不準他是否會回來,和自己一起返京。
她離開那天是元旦,從天津總站走。航運天津辦事處的經理是從北京調來的,同何未認識了幾年,習慣見她和氣的模樣,這回見她在心情始終不好,猜想二小姐遇到煩心事了,特意安排了一場盛大的送行,來了七八個經理,将她圍攏在當中,在站臺上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何未過去的張揚做派是想盡快被人熟知。她年紀輕、資歷淺,須用非常手段揚名。而這兩年生意場上被人認得熟,對外就不講排場了,被經理這一安排,反而不自在。
她瞧見謝骛清時,謝骛清早就看到了她。
這回他身邊的人少,只他一個将領,跟着的是林骁和讀書的,餘下二十幾個中級軍官和老兵。何未一見他便笑起來,謝骛清和她目光對上,朝着她獨自一個走過來。
辦事處的經理不知此乃何方神聖,但見何未的笑顏,便知趣地說:“二小姐,一路平安。”說完,帶着人離開了站臺。
何未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裏,臉在毛茸茸的領裏,見他走到自己跟前,心跳得慢極了:“謝将軍去何處?”
“自然是南下。”
她被“南下”兩個字刺中,笑意緩了緩。
謝骛清目視着她的臉,又道:“不過聽說二小姐要坐這一趟車,特意換了票,預備在京城過個年再走。”
他從未提過過年的安排……
“我還以為,你馬上要走。”她呼出的白霧,在臉旁,時濃時淡。
謝骛清笑着,擡頭看車站的旅客天橋,柔聲說:“想至少陪你到過年。”
津浦鐵路是南北主幹線,旅客多,他們不方便在外說要緊的話,在冬日清晨的青白日光裏,何未也陪他看天橋:“可惜鐵路只能國家修,”要不然就是軍閥在自己省內修,“不然等我賺夠錢了,到老了,就修一條貫穿南北的鐵路。”
謝骛清偏過頭,瞧着何未。
“我真想過。”何未認真道。
從貴州到北京,不,從最南到最北,一路貫穿。
到老了要能這樣走一趟,算告慰了那些為此付出一切的将士們。
到那時,老了的将士們坐着火車,看着沿途風景在身後跑上幾天幾夜多好。不過……恐怕真到那天,車廂基本都是空的了。
登車後,她跟謝骛清進到單獨的一節車廂。
林骁為他們打開包廂的門,裏邊鋪着地毯,窗邊有兩個沙發位,北面還有一張休息床榻。讀書的和林骁早在他們登車前裏外檢查過衛生間和四處。他們關門後,何未脫了大衣,背後謝骛清的一雙手接了,為她挂到了車廂的衣架上。
何未為多出來的相處時間而高興,回身,盯着他的臉就笑。
火車漸漸啓動,碾壓鐵軌的噪音充斥在車廂裏。
她見他拉下布簾子,擋住窗外風景,想抱他,礙于車廂門沒鎖,只是想想。
“沒人進來,”他看穿她心思,“帶兵多年,治下的威嚴還是有的。”
謝骛清見她目光飄忽,猜她該回憶起了那晚兩人溫存的事。
回奉天的火車上,他始終在想那晚。她的人,身體,還有她睡着的樣子。
可惜車廂不是個親熱的好地方,颠簸在路上,随時都有可能被打冷槍。他拉上窗簾是為了安全。只是他不想明說,不願讓未未這一路坐得提心吊膽。
随着火車颠簸,何未和他先後落座。
謝骛清手邊有副官放的今日電報和天津買的幾份報紙。如今報業興盛,各地大小報紙不少,各有特色,他難得來一趟京津,便每日都讀幾遍,了解北洋政府治下的時事。
“還以為你趕不回來。”她說。
“不回來,怕有人搶着為二小姐領祈福粥。”他笑。
她注意力全在今日能不能見到他,竟忘了明日是臘月初八。
今天是元旦,明天是臘月初八,後天是她生辰。
許多年後,她想起1925年這一年的元旦,還在想真是巧了,連着三天的好日子。
路途中,時不時有人到車廂外問一句,有人想見少将軍,門外的人一律回答:在休息。車停了數次,車廂門僅拉開一次,林骁親自送了手信,何未見信封上寫着“即付丙丁”,想這是要緊的東西,要閱後即焚。
他看信,她瞧他。等信還給林骁。
她在火車的颠簸裏,感慨看他:“你在南方時,我常後悔沒多了解你一些。”
謝骛清和她目光相對:“現在了解,還來得及。”
她輕聲問:“你喜歡吃什麽?”
他想想:“過去愛吃家鄉菜,這些年不大吃了。在飲食上,我比較克制。”
“平時喜歡幾時起,幾時睡?”
“常年行軍,在睡醒之間沒有規律。就算睡,都不太能睡得沉。”
那晚抱着她睡,她稍一動,他就會醒。最後索性不睡了,靠在那兒在腦海裏畫東征的戰圖,排兵布陣。後來他在奉天閑下來,想這是日後兩人結婚同床的一個難題,不過問題在他,不在未未,須慢慢調節。
“去保定前,讀過什麽學堂?”
“觀潮學堂,”他道,“現在已不見了。”
謝骛清為她回憶說:“那時在學堂裏,常有老師在多地授課,會帶來不少反清和民主革命的報紙。家裏有請老師,教我海外各國歷史和地理。長過十歲,進了父親的軍隊歷練,再後來就去了保定。”
“你兩個哥哥都是這樣嗎?小小年紀就在軍隊歷練。”
他點頭:“我父親一生戎馬,為人樸素,家訓就只有八個字:諸子從軍,為國盡忠。”
“媽媽不心疼嗎?尤其……”尤其是一個個都真正地盡了忠。
“每次都很難過。”他輕聲道。
車又一路前行着。
“還有一個問題。”
謝骛清等着她問。
她輕聲問:“過去有過女朋友嗎?正式的那種。”
他有二十七年的人生路和她無關,太多的春暖秋涼,夏暑冬寒。謝骛清雖講過大概的軌跡,卻沒有和感情有關的細節。
他竟在回憶。
須回憶那麽久?有很多嗎?
“十八歲那年,二姐安排見過一個女孩子,”那年正是他最盛名時,“後來,就是她父親安排刺殺了我,之後我去了南洋。”
……
她像沒留神咬了酸杏子,酸到了牙根上。
“見過幾面?”她酸溜溜地問。
“兩面。”
“她喜歡你嗎?很喜歡?”
“不是很清楚。”他如實作答。
該是喜歡的。謝家少将軍權掌一方,功業初成。十八歲的他是何等意氣風發,見到那時的他很難不動心……尤其還是兩家商定好的準夫婿。
火車鳴笛兩聲,緩慢地停靠在一個本不該停靠的小站旁。
輕叩門打斷他們。
林骁進來,低聲道:“是那位秘書先生。”
謝骛清想了想,點頭讓人進來了。何未見是個戴眼鏡的陌生男人走入,伸手,無聲地問謝骛清讨要一張報紙。謝骛清遞給她了一份《京報》,車廂門外站定了另一個男人的身影,何未接報紙到半途中,手微微停了下。是召應恪。
那天從九叔家離開前,嬸嬸告訴她,召應恪這回來天津是作為談判的代表之一,專程來接待謝骛清這些将軍們的。他是九叔的侄女婿,出公差順便帶了過年禮到九叔家,提前拜年。
嬸嬸說了這些,還試探問她是否還介意和召應恪的過去。
她和召應恪的事,似乎對每個人都要解釋一番。其實除了和親爹打官司、登報斷絕關系之外,何未身上的每一樁傳聞都不似表面上見的那般。
當初召應恪在南洋的暴亂時,冒險從日本繞路過去,把她帶回國後,不久便傳回了哥哥的死訊。召應恪立刻和家裏說了私下的婚約,召家對何未沒什麽不好的印象,兩人又是自幼認識的,便和何知行商定下日子,等她年滿十七歲讓兩人結婚。
這樁婚事本無波瀾,直到何未和何家決裂,鬧得滿城風雨,召家便有了微詞。召家的意思是,百善孝為先,何未如此做實在讓未來的夫家沒有顏面,須登報認錯。何未不肯。此事僵持到了她到十七歲,何未拿出了一份律師拟定的財産歸屬協議,上邊十分清楚寫明了嫁妝有多少,餘下的都歸屬于何二家的後人,與召家毫無關系。這個驚世駭俗的財産歸屬約定,讓召應恪的父親震怒,他們召家并非貪財的人家,但何未這種行徑聞所未聞,讓召應恪父親深感顏面掃地,認為未來的兒媳婦已認定召家想霸占何家航運……
先是和父輩登報斷絕關系,到了這一紙協議,召應恪父親再無法接受這個未來兒媳婦。召應恪就算想簽這份協議,父親都決不允許他再娶何未。召應恪不想放棄,溝通許久無果。
她見召應恪實在痛苦,就說,不如婚事算了。
那晚在西院的書房裏,召應恪聽到她這句話後,再沒說話,坐了足足半小時,喝了數杯冷茶便走了。半月後,他讓家中小厮遞來口信,說婚事已解決,只有一個心願,能在何家陪她住三日。
何未覺得自己有負于他,雖知此事必起流言,還是應了。那三日,兩人未做任何逾禮的事,只是像在南洋時,一同吃飯,一同讀書看報,各忙各的,各自休息。
她甚至都不知道為何召應恪和姐姐訂婚。但姐姐何至臻自幼喜歡他,她早聽九叔說過。
那些關于召應恪抛棄她,選了何至臻,還有何至臻在家中痛哭……等等流言,都是何家的傑作,為擡高大女兒而貶低何未。她不想深究,只想離那個家遠一些。
但對召應恪,她總覺虧欠。
後來才有玉如意一事。因為救召應升被他冤枉,她也沒太生召應恪的氣。
何未對召應恪輕點頭,算招呼過了,翻看着報紙。她盯着一則廣告發呆,“著名的國貨,購買一塊試用,足抵洋貨皂許多”……這還是為了反日而掀起的國貨潮後,開始流行起來的宣傳語。
“将軍原來喜歡看《京報》,”秘書寒暄,“這報紙的主編可是很推崇十月革命的,還罵過幾位大人物。”北京的京報,上海的申報,兩大有名的報紙,抨擊軍閥政府毫不留情。
“若行事有據,何懼人言。”謝骛清評價。
秘書湊近對謝骛清耳語了兩句。
謝骛清略沉吟,他對何未輕聲道:“在這裏等我。”暗示她不要離開車廂。
謝骛清立身而起,跟着秘書出去了。
召應恪反而沒有動,立在車廂門口,擔心謝骛清走後,何未一個人留在此處是否有危險。平日就算了,今日她坐的是謝骛清的包廂。
謝骛清看了一看召應恪,先離開車廂,林骁則在一旁低聲對召應恪道:“将軍的人會護衛二小姐,不勞召先生費心了。”
林骁在逐客,召應恪聽得出。他想想自己也是杞人憂天,謝骛清北上這些日子辦了不少大事,都全身而退了,難道還護不住未未?他自嘲一笑,走了。
那秘書是個人精,悄悄看斜靠在沙發上翻報紙的女孩子,猜測這位就是……謝少将軍的前緣和召先生的前未婚妻。這可真是巧。
何未早習慣了這種無端的停靠,沒覺出異樣。
火車一旦跨省,就進入了不同人的地盤,經常有被迫停靠在小站等着被檢查的事發生。算起來,京津兩地因為聯系緊密,還算是最順暢的一段路程。
此處是京津交界地。
謝骛清等人往小站後的一處廢棄的鐵路走,那處停着一輛卡車,卡車上的人全是關外的軍官和兵。而謝骛清的人正和他們對峙着。
兩方當中坐着個人,被綁着手、堵着口,正是謝骛清去奉天辦要事時,讓人去抓回的要犯。此人是昔日構陷暗殺趙予誠的主謀,自從直系敗北,一直躲藏在關外。謝骛清此行出關,順利将人抓到,帶回天津,換了這趟火車。
眼前這一卡車的軍官遠途追來,就為了搶他回去。
在奉天,謝骛清已和他們的司令談妥,對方好面子,大義凜然放了行,私下卻派人阻攔過幾次,沒搶下來。眼看火車就要到北京了,越往南,越沒希望搶回人。
于是他們發了狠,攔在這裏,擺出了勢在必得的架勢。
秘書在一旁賠笑:“那日我們在奉天多有得罪,大家都以為少将軍抓錯了人……後來一查,原來是趙予誠參謀的事。這就難怪了,難怪少将軍會為難一個小人物。”
秘書見謝骛清不說話,跟着又道:“趙予誠參謀為國為民,死得冤枉,這人我們确實不能保。只是……還是要說一句,這位是司令的親戚。”
秘書着重最後兩個字,盯着謝骛清。
謝骛清微微颔首:“林骁。”
他沒在關外處決,就是不想當面把事做絕。如今既已入關,想要人,那便只有一條路了。
林骁腰後有兩把槍,取下其中一把槍,遞給謝骛清。
“外衣給我。”謝骛清說。
林骁心領神會,脫下外衣遞給謝骛清。他知道将軍不想讓二小姐聽到槍聲,須找個東西消音。
秘書見謝骛清拿了槍,忙勸道:“少将軍再仔細想想,何必為了一個小人物得罪老司令?人都死了,死後還剩什麽?朋友多一個就是條路,何必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萬事莫貴于義,”謝骛清為槍上了膛,“家國大義,同袍情義,都是一個将帥立身立命的根本。趙參謀為家國大義而死,又是我的同袍,若你是我,當如何選?”
他用林骁的衣服裹住手和槍。
秘書哪裏敢攔着一個血色山海裏走出來的名将,因為怕被誤傷,下意識退後了兩步,心驚肉跳地看向不遠處的軍官們。軍官們有的拔出槍,有的被同僚按住,司令的吩咐是“不失和氣地搶回來,傷幾個人沒什麽,不要傷筋動骨鬧到僵就好”……衆人忽然沒了應對的策略,沒想到謝骛清如此果斷,親自處決。
謝骛清的槍口對上那人,直視那雙驚恐的眼睛,輕聲道:“黃泉路上別回頭,來生做個真正的人。”
沉悶的一聲槍響,被蓋在火車鍋爐的噴氣噪音裏。旁觀的召應恪背脊一僵。
像有血的味道,在風裏。
謝骛清回到車廂,讓林骁端來一盆冷水。
林骁照例往銅盆裏倒了一點早熬煮好的中藥湯。謝骛清仔細洗過手,拉開車廂的門。見坐在沙發裏的女孩子已翻到了另一份報紙。何未一見謝骛清回來,眼裏亮晶晶的,趴在沙發扶手上柔聲說:“這趟車的飯菜不錯,稍後嘗嘗。”
他微笑着,輕點頭:“好。”
謝骛清坐回到另一個沙發裏,周身寒氣未消。
何未想拉他的手,他輕輕收回去,柔聲道:“外邊風大,手涼。”
言罷,他又道:“怕冰到你。”
他不想讓她碰到這一雙剛索了人性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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