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醉顏對百花(4)

謝骛清夾了一筷子炸香椿,放入口中,慢慢吃着。

老伯曾說,過去夫人知道将軍愛吃這個,為了能冬天吃上,特意在秋天種幾棵,一個月摘一回,剛好能吃到臘月,多的用冰窖凍着,留到春節食用。叔叔嬸嬸走後,老伯仍如此,年複一年,習慣不改。

她見他多吃了兩口,更是高興:“你要能留到春天就好了,那才是吃香椿的最好季節。”

謝骛清握着筷子的手再次停住。

何未立刻說:“不是要留你的意思。”

謝骛清借着壁燈的光,瞧着她的眉眼,輕聲說:“下一回,我住到春天。”

他見何未笑得開心,心情愈發複雜,端起夜光杯,一飲而盡。

何未見那薄如蟬翼的夜光杯,想到家中木匣子裏的那只,原來,這真是一對兒的。另一只就放在百花深處。

謝骛清微笑着吃着菜:“是不是沒仔細看過那只杯子?”

“看過。”她立刻道。

一直沒來百花深處已枉費了他的心意,再不能承認一見杯子就想到他,沒敢多看便鎖在了櫃子裏。

謝骛清輕輕擡眼,笑着瞅她。

莫非……杯子有什麽特別?昔日貢品?價值連城?還是?

謝骛清将小小的酒杯翻過來,底下刻着幾個字。

何未驚訝,想拿過來細看,杯子在他掌心裏翻回來,放到八仙桌上。謝骛清有意沒給她看清楚上頭的刻字。

謝骛清笑着睨她,何未臉一熱,猜到兩只杯子底下必然都刻了字。她若看過,就不該是這個反應……她只得承認:“只看過一眼。那年你走,我怕日後再見不到,睹物思人,就匆匆藏起來了。”

說完,她又誠懇解釋:“而且那時我不知道你喜歡我,以為是自己一頭熱……更不敢多看你留下來的東西。怕一頭陷進去,再見……再見你早結婚了。”

謝骛清凝注着她,半晌,笑了。

他拿起酒壺要倒酒,一只女孩子的手按在杯口:“你讓我先看看。”

“我自己刻的,”他低聲道,“這只杯底刻的是,‘何為山海’。”

何為山海?那不就是何未和山海。

“那只呢?”

他笑笑:“‘煙火人間’。”

何為山海,煙火人間。

她如果見到,一定能明白……

何未見他倒滿了那只夜光杯,方才落下去的心潮又被掀起,漲了潮一般地淹沒了整個人。

謝骛清忽然覺得如此也不錯,能當面見到她看告別禮的神情。其實他設想過無數次,都不如親眼見。比方說,何未此刻坐在那兒,兩只手把長裙裙擺疊成一折折,還抿着唇角,這樣子讓他只覺得這告別禮是值得的。

“清哥。”她輕聲叫他。

他瞧着她。

“你為什麽……對我好。”何未問。

“你喜歡我,我有感覺,”她輕聲又道,“只是沒想到喜歡得這麽認真。”

謝骛清笑着,持酒杯,隔桌望着她。

“之前說過,”他說,“我比不得你們年輕一輩,在情感上不夠活絡變通。既決定開始,就是定下了。至于感情深淺……眼下還不敢說對你就像叔叔嬸嬸那種,一人離世、另一人絕不再獨活的情感。他們是十年的夫妻患難與共,等日子久了,我們也可以走到那一步。”

她用鞋尖輕輕劃着桌子腿,低着頭不說話。

謝骛清見她害羞下的無意舉動,不舍打擾,看着她,再倒了一杯酒。

何未見他倒酒的身影,見他解開一半襯衫的紐扣,露出的鎖骨,還有他兩腿微微分開,軍靴分開的姿态,甚至是他軍靴上的白銅馬刺被壁燈照出來的反光……忽然覺得這個男人更真實了,不是那個滿身功名的謝少将軍,不是她八歲時就屢屢聽人稱頌的名字。

謝骛清,是要和她結婚的人。

而且她相信,不管這婚到何時才能禮成,他都如同他自己所說的,就此定了,不變了。

謝骛清難得吃她的手藝,本想多吃兩口,可惜何未是個體貼的女孩子,每一份都裝得少,唯恐他多吃似的。他又喝了兩小杯酒,見她搭在膝蓋上的手,将那只手拉過來握住了。

何未的手指在他掌心裏,微微動着,如同她的不安。

他笑着,問她:“想幾時回去?”

何未心跳了一跳,見他眼波流轉,直瞅着自己。

她輕輕回說:“不急。”

謝骛清:“先讓人拿被褥進來?”

“……現在?”

他不置可否。

何未臉微微偏向窗外,小聲說:“這不好吧?人家都在吃飯,我們忽然要被褥……”不是立刻就曉得要做什麽了。

謝骛清拆開疊成三角的白帕子,擦了擦手,起身出去了,她想攔都沒攔住。

沒多會兒回來的男人抱着被褥,穿過前廳進卧房,簡單地将床鋪了。何未全程坐在八仙桌旁,只當瞧不懂。謝骛清掀珠簾出來,連槍都提前解了。

謝骛清站定到她面前,想說什麽,但想想,還是算了。

他雖做過教員,桃李遍各軍,卻不想對着自己的未來太太還要長篇大論,談古論今。他一彎腰,摟住她的後背:“來,抱你進去。”

他毫不費力地抱起椅子上的女孩子,進了珠簾。

白珍珠撞到她臉上,她将臉埋在他肩上,直到坐到床上。外頭的燈沒關,裏邊的燈沒開,全部的光都來自珠簾外,還有窗外。

謝骛清一顆顆解他襯衫的紐扣,何未咬着下唇,瞧着。

窗外人把爐竈架在了院子裏,現炒現吃,那些軍官們平日在外行軍習慣了,多冷的天都不怕,就喜歡見着火光吃飯。熱鬧得很。

他把床帳放下一半,擋住了外頭的光。

謝骛清彎腰,給她脫掉小跟的皮鞋,剛想摸一摸她的長襪,何未已縮進了那懸着的一半床帳子裏。沉香色的床帳,挂着暗紅色的長穗子,在床邊沿搭着。

謝骛清坐到帳子裏,見她靠在角落裏,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己,不禁笑了。

“笑什麽?”她輕聲問。

“想到奉天。”他俯身過去。

他從在天津那晚初次見她的身子,就想看個全貌,只是礙于她沒點頭應下親事,沒行動。

後來在奉天,他在雪地裏和幾個将領抽着煙,結束參觀軍工廠的行程,踏過及膝的厚雪,回到下榻的飯店,直接面對應酬局上的衣香鬓影。他坐在沙發裏,聞到身邊的一陣陣香,想到的全是何未貼身小衣裳的香氣。

那晚,有人說,謝少将軍心不在焉,是念着哪個佳人小姐了。

大家又拿出誤卿的說法出來,他難得好心情回了,說,要看遇上的是哪家小姐,遇到值得追求的,就不是“誤卿”,而是“骛卿”了。大家笑,猜哪家小姐能讓謝骛清追求不舍,有京津的舊相識立刻回憶說,謝骛清兩年前的諸多香豔傳聞裏,有一位鼎鼎有名的何二小姐。

于是在奉天的酒宴上,何未的名字成了一個話題。

衆人皆知,她就是謝少将軍的求而不得,是他閱盡百花後,唯一惦記卻得不到的人。

“想到,二小姐,”謝骛清在暗得讓人發昏的床帳裏,在她臉前說,“是謝某的求而不得。”做着最親熱的事,卻還用着敬稱。

她看着他藏在陰影裏的臉。

“那晚……你不就想看嗎?”她低頭,慢慢地從膝蓋上卷下長襪。

女孩子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地被疊在角落裏,白色的,粉紅的,藕粉的,她不敢擡頭和他對視,只是認真疊着衣裳。最後,拉過來銀絲被面的錦被,擋住寒氣。

謝骛清全程沒動,看着她的舉動。

她将錦被掀開一角,蓋住他的腿,對他柔柔地笑了笑。

“未未,”他的聲音像被水汽熏染過,“我沒想過今晚要如何。”

她看他手臂上的舊日傷痕,這還是在天津利順德受得傷:“你沒說心裏話。”

說完,她輕聲又說:“那晚你就想了。”

謝骛清被她惹得笑了,笑着,輕嘆了口氣。

他的右手撫着她的臉,滑到下巴上,輕輕用手指捏住,讓她面朝向自己。

外頭有人倒了水進油鍋,炸開了一道光。軍官們笑開了,用家鄉話笑罵往油裏倒水的人。

謝骛清親到她的唇,如山影壓身。

在這個男人的身上,影子都是有重量的。

因為剛喝了酒,他的嘴唇沒有初次親吻的幹燥感,是濕潤的,還帶着柔軟的熱度。何未被他親了一會兒,像被他的影子壓得透不過氣。

何未一想到在這張床上他睡過無數個日夜,就覺得血都被體溫燒熱了。

他親的不厭其煩,好似只是要親她。

何未最後也不确定了,微微睜眼,對上他的眼眸。

隆冬時分,雖有炭火,這屋子也是冷的,畢竟不想她的卧房是暖閣的構造。就是這樣的冷的卧房裏,她望着謝骛清的黑眼睛,卻像走到盛夏的什剎海旁,在白日未散的高溫悶熱裏,和暑熱下那片沒有一絲絲水波紋的湖面對望着……

她輕輕動了動嘴唇,想問,問你什麽時候……要開始?

謝骛清親她的臉,在她耳邊伴着濕熱的呵氣,低聲說:“慢慢來。”

“我沒着急……”

他笑,隔着錦被抱着她:“一開始總要慢些。”

“在天津……”不也試過。

“那不一樣,”他在她耳邊說,“差很多。”

他的唇回到她的嘴唇上,這次吻得更像在調情,若即若離地在她的唇上親着。何未在這漫長等待裏,想,他真是有耐心……她要說什麽時,察覺自己不知不覺咬着牙關,不知咬住了多久。自己在緊張,謝骛清一直親着自己,一定早感知到了。

……

那只握過十數年槍,可禦馬,可握軍刀的手,在她頭發裏纏繞着,滑到她的耳後,反複摩挲着。

他反手拉下另一邊高挂的床帳。布落下,光全被擋在了外。

何未不由自主斂住呼吸,想着錦被上看不懂脈絡的花紋,卻仿佛能聽到布料摩擦,被扔到床角的聲音。等到一雙手臂隔着錦被再次抱着她,在沉香色的床帳布料裏,落在她臉上、眉眼上和唇上的熱息開始濃烈。她和他互相吮着對方的唇,糊裏糊塗想,一個在刀山血海中過來的将軍,上馬飲血的男人,怎麽能如此溫柔……

何未想到他在自己書房裏坐着,軍靴下全是雪水,一手撐在座椅扶手上,疲倦而又沉默地擡眼,直視自己的樣子。想到他頭發被微微向後攏過,露出來清晰的眉眼,帶着禮貌對和生疏自己說“多謝,何二小姐”……那時,兩人是彼此陌生的。

她從未想過會在一起,像這樣在一起。

***

謝骛清在靜得只有炭火燃燒聲響的卧室裏,找到自己襯衫。

他用襯衫草草給她擦了一遍,最後用帶着汗的鼻尖輕輕摩擦她的嘴唇,低啞着聲音說:“今晚不能留夜,須送你回去。”

她輕輕“嗯”了聲,靠到他肩上,閉上眼:“困。”

“睡一會兒。”他柔聲說。

她沒多會兒就睡着了。

謝骛清穿上衣褲,從軍褲口袋裏找到一塊幹淨的手帕,給她擦臉和頭發上的汗,覺得差不多了。将床角疊好的小衣服一件件拿起來,平鋪在床上,等着她睡醒了穿。

他走到多寶格隔斷牆那裏,想找煙,發現因為擺着花架子,外間的格局早變了。他立在花架前,望着夜色裏的海棠,撥了撥裏邊的枝葉。

最後還是離開了正房。

何未再醒,是被臉上的溫熱擾了夢,睜眼見謝骛清坐在黑暗裏,拿着一塊白巾給自己擦臉。她懶懶地伸右手,謝骛清微微笑着,接過她柔軟的手,給她擦着手指。

“明天一早,還是四點半到?”她聲音沙沙地,輕聲問。

“你若起得來,早一些也無妨。”他低聲說。

“三點,”她趴到他腿上,“或是兩點。”

謝骛清在暗裏低頭看她。

“一點好像太早了,”她在他腿上小聲說,“要不然你別穿軍裝,今晚跟我回去。我藏你在院子裏。”

他柔聲道:“下次,今晚還有事。”

她輕輕“噢”了聲,翻身過來,對上謝骛清的目光,她伸出手:“低頭。”

謝骛清微微彎腰,何未如願以償摸到他的短發,黑而柔軟的發梢在她掌心劃過。她學他過去的習慣,把他額前的發向後攏,見他完整露出的眉眼。

如果現在是十年後就好了,二十年後都好。他們已經歷經各種分離、戰亂,還活着,在這個百花深處話前生。她眯起眼,想象他老時的樣子。

她對他伸出兩只手。謝骛清笑了,俯下腰身,抱住了她。

這是她第四次踏入百花深處的院子,似乎每一回都值得記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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