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雪夜照京華(3)

鄧元初眼更紅了。

接下來就是他們師生的事了。

她尋了個由頭,從包廂處出來,讓他們單獨談。

候在二樓樓梯口的老板見何未出來,笑着寒暄:“二小姐近來不大見到人,是不是常去廣和樓,忘了我們了?”她笑:“去年年底去了天津,在九叔那裏住了許久。”

“九爺可還好啊?”老板一聽九先生何知卿,面上笑意更濃。

“挺好的,”她回答,“遛鳥玩貓,還有嬸嬸陪着,比在京城自在得多。”

“那敢情是好,”老板道,“早年我到北京城,九先生的宅子每日裏都是流水宴,一年四季不停不休的,也不管來的是誰,富貴還是落魄,只要上門都有一雙筷一杯酒,那等光景再見不着了。如今的顯貴不像顯貴喽,還是九先生這種老派的像樣子。”

“難得見人回憶這個,過去都說我九叔傻。”她笑。

“說便讓人說去,自有人記得九先生的好。我至今都記得餓得吃不上一口飯,在你九叔府裏吃的那個醬肘子,能記一輩子。”

老板見她眼望四處,跟着熱情問:“二小姐出來,是想吩咐什麽?”

“他們在裏邊談事情,我便出來了,”何未看包廂後邊的散座兒,“想找個位子坐一會兒。”

老板笑:“讓何二小姐坐了散座兒,明日傳出去,都要戳我後脊梁了。我先去看看,哪家包廂是您的熟人,稍後引您過去坐一會兒。說不準能談上一樁生意。”

“有勞了。”她感謝。

說話間,上海商會的副會長走過來:“二小姐若不嫌,去隔壁包廂就好。那裏只有我們商會人,有空位,先委屈二小姐坐着,等一等謝少将軍。”

“怎能說是委屈,”她笑着道,“怕打擾你們的家眷。”

“倒沒什麽,我們會長的太太也在。二小姐過去了,也許有的聊。”

副會長極力要求,何未不好拂了主人家的面子,去了隔壁。

隔壁包廂男男女女坐滿了人,最前面并排四個最好的位子卻只坐了一位太太。副會長介紹何未時,那位太太毫不避諱,始終看着何未。

她被瞧得不自在,要說在應酬局上被人看早習慣了,但這位的目光實在不遮掩。

“這位便是我們商會會長的太太。”副會長道。

何未就勢禮貌打量了對方兩眼。

這位太太打扮和何未相似,都是時下歐洲最時興的連身長裙,頭上還帶着珍珠刺繡的寬發帶。她生就一雙月牙眼,自帶着三分笑意,眼裏是暖的,只是看何未時帶了幾分讓人讀不透的審視:“何二小姐,久仰。”

何未對她禮貌一點頭。

“我和謝少将軍是同鄉。”對方忽然道。

這句話沒頭沒尾的……她不是個蠢笨的人,琢磨了幾秒,隐隐猜到這位怕不止是“同鄉”,而和謝骛清有過什麽。

何未笑笑:“那他一會兒過來,你們有的聊了。”

副會長怕何未獨在此處無聊,陪坐在了第一排。三人相安無事聽着戲,也不多交談。

等臺上這一折唱罷,二樓候着的老板在門外招呼說:“謝少将軍、鄧公子。”

在包廂簾子被老板親自挑開時,何未和副會長同時離開座椅,那位太太也下意識起身,望向簾子下,微低頭避開門楣的謝骛清。

謝骛清越過滿包廂的人,往圍欄邊最好的位子瞧,他在看到商會太太時,似在意外,又似很快就想通了。

那女人望着謝骛清:“少将軍,許久不見。”

謝骛清略微點頭:“林四小姐。”

“方才太太還和二小姐說,你們兩人是同鄉,”副會長笑,“看樣子,卻是認識很久了。”能一開口就是娘家時的排行,認識的年頭可不短。

林稚映的父親林東曾是兩省督軍,如今的大軍閥之一,是謝骛清的勁敵。

林稚映目光不移,想在謝骛清面上找到些許過去的影子。

謝骛清不再看她,轉而看向何未:“二小姐若得了閑,我們去一處清淨的地方。”

她因謝骛清方才展露的一絲絲“意外”,心有酸意,看向戲臺說:“下一折據說不錯,謝少将軍不如留下來看。”

謝骛清似不大在意戲是否精彩,只是應承何未這個佳人:“若二小姐想留,謝某也只好陪着。”

“置兩把椅子,”謝骛清說,“我的,就在二小姐身後。”

他雖做了追求她的傳聞,但當着外人面,難得表現的如此露骨。別說那些在一旁豔羨地瞧熱鬧的人,何未自己也不大習慣他如此獻殷勤。

“何須如此麻煩,”副會長客氣地指何未和林稚映當中的空椅子,“此處就有空位。”

林稚映慢慢地讓開,留了一條他能通過的路。

何未沒言語,瞧向樓下的戲臺。

她回憶方才他們的對視,心裏別別扭扭的,将手腕上的紅玉镯撸到腕骨旁,慢慢轉着。

謝骛清走到何未的身邊,低頭瞧着她,輕聲道:“在和我生氣?”

他聲放低是為顯得親密,但在包廂這種空間有限的地方,足以使每個人聽得見。

何未對上他的眼,想,自己也不知在氣什麽……

立在門口的鄧元初靠着門邊緣,摘下眼鏡,笑着道:“副會長就不必忙活了。他們稍後還有應酬,沒想聽到壓軸戲。”

副會長正摸不清包廂裏奇奇怪怪的氛圍,被鄧元初一說,懂了,不該管。

“你要站,我陪着也無妨。只是站在這裏,擋了後邊的客人不禮貌。”謝骛清輕聲又道。

她沒做聲,在林稚映的目光裏,越過謝骛清身邊朝外走。

謝骛清在她穿過包廂門時,一伸手,親自為何未掀了珠簾。何未往樓下走,均姜抱着披風要追,被謝骛清攔住。他接了披風,披到何未肩上。

何未想,你真是沉得住氣,都不解釋解釋。

他們下樓時,從奉天來的那位将軍公子迎出來:“骛清兄這就走了?”說話間,他終于有機會瞧清楚何未,饒有興致地對她點頭。

何未禮貌笑笑。

“昨夜在北京飯店,讓骛清兄受驚了,”那人輕聲道,“有人讓我帶話,這次原本不是沖着少将軍來的。多有得罪,請少将軍諒解。”

言罷,對方又低聲道:“日後對着這種事,少将軍只管放手,無須護着他們。”

謝骛清似早猜到這番話,回道:“我住北京飯店,此事無人不知,他們在飯店門外動手,讓人死在我眼前,這種事傳出去讓我如何面對南面的人?”

“是他們想簡單了。”對方賠笑。

他道:“你也替我帶句話,在這亂世,今日的餘地就是日後的生途。畢竟,誰都不可能一輩子不往南方去。”

那位公子靜了下,低聲道:“一定帶到。”

他為何未戴上了披風的帽子。

為緩和氣氛,那人看向何未,想攀談兩句淡化謝骛清的不快。

“鄙姓鄭,”鄭家公子對何未一笑,道,“方才不識何家航運小主人,是鄭某眼拙了,請二小姐不要放心上。改日我設宴賠罪,還請二小姐賞光。”

“遠客來京,當由我設宴,”何未笑道,“只是宴客講究黃道吉日,待我尋到一個好日子,遞帖子去——”

“六國飯店。” 鄭家公子答。

何未撩起帽子上的一圈狐貍毛,露出眼睛對他一笑,順便仔細記下此人面貌。

謝骛清将手遞過來,何未放下狐貍毛,握住了謝骛清的手。

兩人坐到車後排。

她摘下帽子,謝骛清瞧了她一眼。

“北上前,有人對我說,你是京中待嫁小姐裏最富貴的一個。”他似在玩笑。

何未小聲道:“不敢當。”

謝骛清笑着,揉了揉她腦後的頭發,像對待一個孩子似的。

“替我取一套尋常衣裳送到何二府。”他對前排說。

林骁應了,對車窗外吩咐。

車很快駛離廣德樓。

兩人踏着月色進了何二府,已是午夜。二叔早就在東院休息了。

何知行這一年已不大下床,那日見謝家二小姐是強打了精神,尋常時候,外客已難見他。何未沒讓人打擾二叔,帶他去了西院。

從戲樓回來,兩人交流就少,她拿不準謝骛清是否真要住這裏。原想回家告訴茂叔,加護院的人守着……她坐在書房的坐榻上,見謝骛清靠在椅子裏,翹着二郎腿喝茶,沒來由想到那位會長太太,那雙月牙似的眼睛,着實好看。

何未心裏酸意仍在,見他對那位林四小姐避而不談,更是醋得不行。

她想着想着,想到有關婚後情人的種種轶事。過去京中常有方便門的說法,那些達官貴人的太太若想和情人歡好一夜,便囑馬車去深夜将人拉到宅子裏,在漆黑不見五指的屋子裏巫山雲雨一番……

現在也有前清格格和夫君各過各,在外同軍閥公子做情人。

……

自鳴鐘滴滴噠噠地走着,謝骛清放了茶杯,擡眼看她:“準備幾時睡?”

“等你走了就睡。”她口是心非。

謝骛清被惹得笑了,直視她。

何未被看得心虛,但吃醋是不由人的,他偏偏還不解釋。她從小矮桌下掏出上海和廣州港口的出票記錄,摘下鋼筆的筆帽,開始看起來。

“我須換身衣裳,是到你卧房,還是?”他問。

換衣裳做什麽?她疑惑看他,猜想:“是要換傷藥嗎?”

“算是。”他答得模棱兩可。

何未放下筆,再一次被擔心蓋住了醋意:“來卧房吧。”

她帶謝骛清穿過西次間,推開了卧房的門。

謝骛清叫了林骁進來,帶着簡單的西褲和襯衫進了卧房,換了衣裳。他讓林骁把自己的軍裝給一個身材差不多的副官穿了,坐車回百花深處。

而他換了簡單的西褲和襯衫,回到卧房裏,看仍穿着長裙的何未。

何未聽着他的腳步聲,在自己的房間裏突然多出來一個男人,這種感覺很奇妙。她床榻是小時候買的舊式的八步床,像卧房裏套着的一間小房子。

床體外有踏步,踏步上是小小的圍廊,圍廊左邊放着櫃子,右邊是極小的一個梳妝臺,再往裏才是床架子。

“這是八步床,”她輕聲解釋,“冬天時外邊的紗櫥拉上,裏邊的簾子再拉上,暖和得很。睡醒了也不用下床,可以自己在櫃子裏拿東西,梳頭發。”

她沒好意思說,這種床在尋常富貴人家是婚床……

她只是覺得好看,方便,冬天下了床可以光着腳在圍廊的毯子上走:“旁邊我裝了一個小壁燈,不想離床還能看書。”

過去不覺這床像兩人睡的,今晚謝骛清在身邊,她想,兩人關了紗櫥,再把裏邊的床帳放了。吃喝茶點都可以讓人時不時端過來,擺在圍廊的紅木櫃子上,幾日不離床都可以。

“我讓均姜準備水。”她臉熱了,往外走,暫且不想這張床。

她先洗過,換睡衣不好意思,找了夏日在屋裏穿着的輕绡衫褲,薄薄一層适合睡覺。謝骛清洗完,穿着方才的襯衫西褲,見她趴在繡枕上,抱着錦衾等自己,像誤闖到了一間本不該自己來的閨房。

何未就着壁燈的光,翻看着書,早聽見謝骛清的腳步聲,聽見他把拖鞋留在踏板外,關了碧紗櫥,上了圍廊,走到床畔。

“睡覺喜歡穿着衣裳?”他放下一邊床帳。

“有時候穿,有時候不穿。”她輕聲說。

“我總是穿着,”謝骛清開始解另一邊的帳子,“你要不習慣,告訴我。”

她輕“嗯”了聲。

他們像父母命媒妁言的新婚夫妻,在交流床上的習慣。

謝骛清把書從她胳膊下抽走了,擱到了一旁的梳妝臺上,徹底放了床帳。湖水帳子裏,透着壁燈的光。

“原來女孩子的床是這樣的。”他的聲音說。

“倒也不是都這樣……我小時候見過這床,看着喜歡,央求着二叔幫我訂做的,”她低聲道,“一張床做了兩年多。”

看這一層套着一層的雕花式樣,是要如此久。

他看身旁的雕花圍欄:“看來你日後去南方,須提前說,不然來不及訂做。”

去南方?

她想象裏的南方不像北方這麽冷,沒必要興師動衆訂做如此大的床:“我要去了,就睡西式的大床好了。”

她見他解開西褲,聲更低了:“你不是喜歡穿着衣服睡嗎?”

“現在還沒想睡。”他說。

初嘗過肌膚親近滋味的人,總是貪戀新鮮的,想再摸索摸索。他初入女孩子閨房也是新鮮,靠坐在床頭,見湖色的影打在她身上,看那輕绡衫褲裹着的身子。

她被看得心神不屬,抱着被子端坐着,像知道他想做什麽。

他笑,解襯衫。

謝骛清沉默地将端坐的女孩子拽到身邊,何未輕輕推他,唯恐壓到他的傷口,待要檢查他腰腹的白紗布,被謝骛清笑着擋開。

他摟她的腰,親上她的唇。

晚飯後在車裏,他沒做的,此刻在她的八步床上,湖色床帳裏可以做個徹底了。謝骛清手按在她的腦後,一手解她的衣裳,親吻不停。何未被他吮得舌發麻,還不敢推他,躲着躲着就靠在了床旁的雕花擋板上。

“那個林四小姐……”她微喘着氣,酸溜溜地小聲說,“不止是同鄉吧?”

謝骛清笑着,盯着她的眼睛,輕聲問:“這口醋吃到現在還沒散?”

又不只這一樁,下午的白衣女孩子,還有九叔說的那位崇拜他的魏家三小姐……都不曾斷過。“滿座皆望清,無人不識君,”她嘟囔着說,“今日算見識了,以後還是不跟你去同一場應酬得好。”

他手指繞着她的長發,笑着聽她抱怨。

“她是你老同學,還是那個?見過兩面的?”

“二姐撮合的那位。”

真是她。

何未不給他親了。

“她該不是為了你去廣德樓的?”

“今日她是主人,不見得是為了我,”他道,“戲樓上有奉天來的軍閥,也有西北來的,商會在各地的生意都須這些人照應。”

可她憑女孩子的直覺,敢斷定是為了他。

上海商會的包場,那位四小姐是主人家,一定知道隔壁包廂就是謝骛清。她偏偏就在他隔壁,而不是在東北或是西北軍閥的包廂旁。

“就算真為我,也不見得只為了情|事。”謝骛清又說。

你終于承認了。她想。

“她看起來不錯,當初你一定很滿意這樁婚事。”

……

謝骛清親她的唇,淺嘗辄止,讓她有說話的餘地,說吃醋的話,也是種情趣。謝骛清的手摸向枕頭下,找到方才上床時放在這裏的東西。

她見他不答,不滿:“怎麽不說話?”

謝骛清笑了聲:“說什麽。”

“你……親過她嗎?”

他搖頭:“那兩面,都有兩方家人在場。”

“倒是鄭重。”

謝骛清停下親她。

難道說中了?

“生辰快樂。”他輕聲說。

謝骛清的右手握着從枕頭下摸出的腕表。表盤上的指針已過了十二點。

她的二十歲生日到了。

指針當然不會為她停下,仍在滴滴噠噠走着,在床帳內的靜裏,把這一分鐘拉得無限長。何未在那塊腕表的滴答聲裏,瞧着在這張床上摟着自己的男人。

“昨晚受傷後,還沒碰過床,怕睡着了發燒錯過時間,”他在湖色的光影裏,笑着說,“難得來一次,不想錯過你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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