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雪夜照京華(4)

湖色床帳在燈光裏的影子像湖水,她像坐在水裏,水波紋般的光晃到謝骛清的眉眼上,在他臉上變幻着。剛才還在想方便門。他換了軍裝,被藏在院子裏這張八步床上,可不就是方便門?她為這念頭笑了。

她輕聲道:“好像你每次來,都是為了給我過生日。”

“想要什麽?”他柔聲問。

同樣的問題。

“謝骛清的一句實話。”她笑說。

謝骛清道:“這回,猜不到你想聽什麽。”

“不能做謝卿淮一樣的謝骛清,會不會很遺憾?”她不喜歡別人誤解他。

他笑:“完璧雖好,世所不容。”

他又說:“有弱點,就有機會被收買。殺了我,我的兵也不會是他們的,和我結盟才是他們想要的。如果我是謝骛清,擅長明哲保身,對北面的人來說就有拉攏的機會,他們就少些殺我的念頭,讓我能順利南歸。如果我是謝卿淮,上次入京,就已經死在牢裏了。”

“辛亥革命前,北吳南蔡兩個将軍最有名。北方的吳祿貞抗倭反清,雄才偉略,一代愛國将領卻死在了暗殺裏。我曾見過這位長輩,他若還活着,如今的西北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名聲不重要,”他道,“我們這些将領都想死在戰場上,為國戰死,而不是死在随便誰的槍口下。”

他的聲音清潤,溫柔時,能化了人心。

謝骛清将燈關了。

他又道:“女孩子找我,也不只為了談情,許多都是幫人送財的。”

何未被逗笑了,在乍然的暗裏說:“那你快去,少在我院子裏,多出去見幾位佳人。見幾次就能有幾百把槍,搞不好遇到豪爽的軍閥姨太太,就有一架戰機了。”

謝骛清佯作思考:“二小姐不愧是生意人,這筆賬算得好。”

兩人相視笑了。

謝骛清系上襯衫,平躺下來。他很累了,須睡一覺。等人躺下,閉上眼,他想到,這樣簡單慶生的過程也不知道能不能讓她真的高興。

他的呼吸漸平靜。

她往錦被裏躺,在被子裏碰到他的襯衫前襟,想試試他是不是真睡着了,解他剛系上白色紐扣,一顆一顆。她聞着他臉上牙膏粉的香,悄悄将唇印在他的下巴上。

他十七歲初到四九城,站在夜色裏城門下看德勝門時,心裏只有推翻清王朝,有光複大義,有重振河山……不知兒女情長,該想不到十數年後,會躺在這北京城的一間深宅大院裏,躺在一個女孩子的身邊,襯衫被解開……

今夜的蘇合香是越燒越濃烈。

謝骛清的襯衫很滑,不曉得什麽料子的,倒是白,幹幹淨淨的,她摸他襯衫的領子,終是往上挪了兩寸,慢慢地将唇壓到他柔軟的嘴唇上。

她自覺閉上眼,沒察覺謝骛清已睜眼。

等到感覺男人的手壓在自己腦後,張開唇,回吻住自己,她像被電到似的,渾身酥酥麻麻的。謝骛清的手滑下去,隔着輕绡衫子,摟她的腰。

他想睡,就是想避開過于頻繁的親熱。

但喜歡的女人解自己的襯衫,親上來,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壓制住身體的反應。

謝骛清按住她的腰,和她輕吻。那摟着她的手,越發地熱。

沒一會兒,謝骛清偏過頭,到她耳旁輕聲說:“不想睡了?”

她臉熱,其實就想親親他罷了。

他笑着,摸摸她熱乎乎的耳朵:“今晚确實累了。若是做什麽,怕顧不到你太多的感受。等過兩日再說。”

這回謝骛清真睡着了。

西次間和這裏隔着一扇門。

她隐約聽見扣青結結巴巴對蓮房說,外頭落雪了,她年幼長在南方,入京後每年見頭場雪都要歡喜雀躍一番。蓮房輕聲提醒說,裏邊都睡了,小聲些。

這對話,這雪夜,隐隐像曾發生過。在她初見他那夜。

人生在世,不過是一日接着一日,一年接着一年。日日有夜,年年有雪。她趴在枕頭上,怕睡得太熟,翻身壓到他傷口,特意用錦被堆了個屏障,隔在兩人當中。

睡醒時,天還在飄着雪,下不完似的。

謝骛清不在。均姜說他被二先生請去了東院兒。

她找去書房。

二叔在喝藥,謝骛清照例在熏香旁的高背椅裏坐着,應該也沒到多久,軍靴下有化雪的水漬。他正和何知行聊着實業興國:“國力是根基。我自來敬佩如何先生這種致力實業的。吾輩軍人可驅外賊平戰亂,而華夏複興之法,仍在教育與實業。”

何知行笑了笑:“若說實業,香帥為先驅,我等後輩只求延續,勿要辜負前人心血。”

晚清總督們常被人稱作“帥”,這帥那帥的,張之洞這一香帥确實當之無愧。冶鐵紗線棉線槍廠鐵路……還有興建的各大學堂,都是為後輩留下來的豐厚財富。

他們說了沒多會兒,林骁在外提醒,時間差不多,該走了。

謝骛清等林骁退出,放下茶杯。

“何二先生,”謝骛清立身而起,“謝某今日來,是想當面定下和未未的婚事。二姐電報裏說,那日先生沒點頭。”

何未錯愕,在眠鶴吐出的香氣裏看二叔。

何知行笑着說:“有些話須當面問清楚,再讓她自己拿主意。”

何知行跟着道:“将軍少年成名,掌兩省重兵,位高權重,從各方面看都不辱沒我們未未,對這門婚事我是滿意的。未未的年紀也當結婚了,她家裏的兄弟姐妹在這個年紀早有了第一個孩子,我沒道理攔着她。只是你們兩個一南一北,婚後如何相處?”

謝骛清和何知行對視着:“等北伐結束,南北統一,我自會北上,常住北京。”

何知行笑了笑:“若北伐敗了,怎麽辦?”

屋內靜下來。

謝骛清沉默許久,低聲道:“今日當着先生的面,謝骛清做一個承諾。在我和未未的婚姻上,未未有全部的自主權。她可以随時結束這段關系,不必征求我的意見,謝家也絕不會有異議,更不會阻攔。”

“那謝将軍自己呢?若你身不由己,負了她當如何?”

屋子裏再次靜了。

其實只有幾秒,卻像過了許久。

謝骛清凝視着她的雙眼,說:“家國與卿,皆可舍我,絕無我負二者之日。”

她斂住氣息,和他對視着。

何知行輕嘆口氣,手撐着卧榻欲要起身,何未想扶住他。他擺擺手:“在此處等着。”他慢慢撐着腿,讓膝蓋适應站立的承重後,去書桌旁,親自研磨了墨。

她和謝骛清跟到書桌旁。

直到二叔寫完一張紙,吹幹墨跡,交給謝骛清:“這是未未的生辰八字,你先帶回去。北伐之後,再來下聘。”

這是駁了他們現在結婚的想法。

“好。”謝骛清略一颔首,答應了。

他将那張紙接到手裏,對折,放入軍裝內。

因北京飯店遇刺一事,謝骛清的行李已搬到六國飯店。

何未送他到大門口,在門內告別:“二叔萬事都為我想,你別介意他說的話。”

謝骛清似不在意方才的事,反而說:“在天津我有個小公寓,原想從奉天回來帶你去,”他停了一停,道,“是給你的二十歲生辰禮。”

她故作輕松地揶揄:“看來,你在北方有不少房産。日後要好好查查了。”

他笑。僅有兩處,如今都是她的了。

她不舍地目送謝骛清邁出大門,在門外等候的十幾個軍官的圍護裏,上了轎車。

大門外積雪厚重,茂叔帶人鏟着雪,見謝骛清的車要走,過去打招呼讓他們再等等。林骁好脾氣地立在車旁,說,沒關系,等着就好。

在外人眼裏,謝骛清只是今早剛到,無人知曉昨夜西院住着誰。

謝骛清靠着車座椅,閉目養神。

林骁上了車。

謝骛清輕聲說,不必等了,繞路走。不然,未未一直站在門內等着看車離開,太冷了。

***

回到書房,何知行問她:“怪二叔嗎?”

她輕搖頭:“二叔不點頭,我不會嫁的。”

何知行輕聲道:“他和召應恪、白謹行不同。二叔不反對你們談感情,但現在結婚會惹來許多的麻煩,甚至是殺身之禍。”

見她難過,二叔一嘆,又道:“執意要結婚的話,至少等南北開戰,看看真正的形勢。”

二叔有話沒說完,他也想看看謝骛清娶她的決心。

上回他身為人質,那些老狐貍表面功夫都還是要做的,如今卻明目張膽至此,就在北京最高檔的新飯店受了傷。聽聞此事的謝家和四個小姐的夫家,還有相關聯的人都致電問責。

其中一個人還是當年在北京主導囚禁過謝骛清的,下臺後搬到了天津租界養老。那老狐貍特地發電報,“義正言辭”指責行刺的軍閥殘害愛國将領,仿佛忘了先前自家做過什麽。

《京報》上,也在昨日對此事有了大篇幅的抨擊文章。文人的筆,軍閥的槍,已在北京城對峙多年,這一屆軍閥剛上臺,對民間的風評十分在乎。聽說當天就有人帶着大筆的錢財,去到魏染胡同,想買那個記者封口,不過被趕出來了。

何未翻看着會客室的《京報》,想到那位在火車上見到的記者。

文章配的照片是北京飯店外景。雖有謝骛清的名字和兩位遇刺代表的名字,卻不見本人照片。以他的謹慎,是不會在報章上留下照片這等東西的。

“二小姐今日生辰吧?還來辦公?”經理端茶進來。

“沒事情做,就來了。”

“生辰日,該去消遣的。”

“每天都在陪着人消遣,今日不想去了,”她合上報紙,“以後辦公室不要留報紙,多準備些無關緊要的書。不然被有心人看到,要找我們麻煩。”

經理謹慎應了,收走報紙:“職員去報社送船票,順路帶回來的。”

航運公司在一個四合院兒裏,是昔日何二家,二叔買下官宅後,将此處做了辦事處,離報社所在的宣南不遠。宣南一帶是聞名全國的地方,是文人荟萃之地。過去有“宣南士鄉”的說法,入京趕考備考的學子住在這裏,而如今,這裏和《申報》所在的上海望平街齊名,是中國的兩大報業中心。

北京這裏最有名的報紙就是《社會日報》和這個《京報》,兩個主編不是經常在牢裏走一圈,就是被下格殺令。

她在家裏心亂,想來辦公室找些事情做。

北京辦事處空了一個月,堆積了許多賬目。除了會計,在整個辦事處只有她看得懂。

過去她最頭疼學這個,有一日家裏的老賬房先生說,那些前清王爺、達官顯貴們的家産敗得十分快,有生活奢靡的緣由,也有他們本身不會算術,常被家中賬房糊弄的緣故。舊社會裏的公子文人以不摸算盤為榮,對他們而言,那一雙手就是用來捧書寫字,握杯持筷的。

她被老賬房先生一說,倒有了學的興趣,漸學出滋味,入了門。

她撚着精巧的玉算盤珠子,看賬入神,經理叩門,說家裏有電話過來,但接不通辦公室這裏的電話機。何未看賬目喜安靜,習慣将電話線拔了。

她插好,撥回去,接電話的不是蓮房、均姜,而是七姑姑。

七姑姑接了電話,只說一句:“先回家,現在就回來。”

電話挂斷,她不敢耽擱,拿上手袋,匆匆離開辦事處,坐上了車。

一路上心驚肉跳,後悔沒多問一句,以至于根本不曉得發生什麽。

何未催得急,車在路上兩次打滑,她定了定心,說:“照常開。”萬一撞到了,怕更拖延到家的時辰。

一進府裏,蓮房就滿眼的淚,上來抓住她的兩只手:“二先生……”

何未見她這般,心急如焚,抛下蓮房往東院兒跑。

她跑着,猜想是因自己和謝骛清的事,讓二叔鬧到病發,心如刀絞。未料,一跑進東院,就看到裏裏外外站滿了人,都是何家宗族的小厮。而那些主人們,全都在二叔住的正房裏坐了個滿滿當當,何未一邁進去,見着自己的親爹就曉得這回是因為他。她剛要往卧房走,瞥見正房廳堂的桌上擺着一個牌位,上寫着“何汝先”。

她心中一震,欲要質問父親為何祠堂的牌位在此處,被立在卧房門口的七姑姑叫住:“未未,先進來。”

何未強迫自己冷靜,在七姑姑挑開的簾子下,進了卧房。

暗金色的簾帳裏,二叔無知無覺地躺在床榻上,面色蒼白如紙,一旁是家中的老中醫,還有茂叔和均姜。何未眼一紅,眼淚直接掉出來。

她想握何知行的手,怕自己手涼,挨着床邊坐了,輕聲叫:“二叔。”

“現在聽不到,”老中醫低聲說,“等等看天亮,也許能醒過來。”

在壁燈的光裏。

她看着何知行的面色,眼淚在臉上,屋內無人再敢出聲,擔心着何知行。

而隔着一道牆,外頭卻熱熱鬧鬧的,仿佛宗族間的尋常串門。有人問,何時準備晚飯,是叫來這裏吃,還是去定個酒樓。有人假惺惺地說“二哥還沒醒呢,家裏吃吧”……

七姑姑把卧房的門關上,稍許擋掉了吵鬧。

何未壓住淚意,低聲問:“他們又做了什麽?”

“他們把大公子的牌位拿過來,當着先生的面說,這是個逆子,牌位不要了,”茂叔帶着鼻音說,“先生同他們理論,他們說,這個兒子是老大家裏的,牌位扔掉,也沒人能管。若想牌位入祠堂也可以,先把屬于大公子的家産給老大家。先生急火攻心……”

當初南洋出了事,本來二叔有機會派船去接哥哥回來,但就是那時候,何家和何二家鬥得厲害,用了關系在碼頭扣住全部的船。二叔求了數日,才見到何未的親爹,一見面就被要求把兒子還回去,親爹想着二叔沒了兒子,有助于奪走航運。二叔沒猶豫,當天就簽下文書,把哥哥還了回去。

但還是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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