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雪夜照京華(6)

夜裏均姜來,說東院兒大書房有電話找謝骛清。

謝骛清将熟睡的何未交給她,去了大書房。

他在無人的屋子裏,拿起聽筒:“我是謝骛清。”

“我現在朋友的家裏,沒人監聽,” 林稚映的聲音說,“在廣德樓人多,有些話不好說。”

她又道:“當年因為我害了你,這句抱歉一直沒機會說。”

當年林東抛出一個女兒來,先是想結親,後又用女兒被困做誘餌,誘殺謝骛清。謝骛清對這位小姐沒什麽特別的感情,但因她是父親摯交之女,就算沒有結親的事,他都不可能不去救,才因此中了圈套。

“當年的事,是我同你父親之間的恩怨,”他說,“你我之間,并無仇怨。”

電話裏靜了許久。

林稚映輕聲問道:“如果有機會的話……少将軍願意放下過去嗎?”

他和林東就算放下私人恩怨也不可能講和,林東只想做一個占省為王的軍閥,他們本質就不是一路人。但以他對林東的了解,此刻的對話必會被林東知道,或者說根本就是林東有意放消息給女兒,用來試探或是迷惑他的。

“那要看令尊拿出的誠意有多少,”他如同在說着一樁生意,“也許我們還有坐下來談的機會。不過要等一個月後,我離京南下,再議定見面的細節。”

林稚映高興應了。

電話挂斷。

謝骛清定下金蟬脫殼後,就先下手,揭發了一個林東身邊投誠西北軍閥的叛徒。希望這件事和林稚映的消息能迷惑他兩日。兩日即可。

翌日清晨,何知行醒了。

何未喂二叔吃了藥。老中醫為她寬心說,這算從鬼門關回來了。

她開心了不少,讓均姜早餐準備豐盛些,和謝骛清浴在冬日的青白晨光裏,在內書房卧榻上,靠着矮桌吃早餐。

他見她心情不錯,說:“有件事須先同你說。”

她疑惑看他。

“何知俨行賄議員,昨夜錢莊已被查封,現在他已經被扣在了宅子裏。”

她意外,心情忽然複雜。

多年來,她都盼着親爹能為昔日做的受到懲罰,可想到娘日後的生活……

“何知俨的行賄罪名是真的,”謝骛清對她說,“這是他咎由自取。他的罪名和你沒關系。”

謝骛清有很多種方式,選了一種讓她最能接受的,且對她最有利的。行賄坐牢是理所當然,誰檢舉都一樣,何未不會被人過多指責。

“至于何家大房,有召應恪在,”謝骛清又道,“他會想辦法為他們留住一些東西。”

這就是謝骛清讓武官做的第三件事,通知召應恪。召應恪是謝骛清為此事有意留下的一個口子,用來将此事控制在一個可接受的範圍內。他怕自己走後,鄭渡做的太過太絕,或是有人趁火打劫,牽連太多人,反倒讓未未最後對母親和何家有了愧疚。

而召應恪是名正言順的女婿,可以管,也有管的能力。

且以召家家風,召家絕不會幫何知俨。何知俨是板上釘釘,逃不掉了。

何未因他一席話,放了心。

往日許多事早寒了她的心……但她仍希望母親生活得好。

她咬着玻璃杯邊沿,瞅着他:“你好像,什麽都算好了。”

謝骛清微笑道:“你以為我過去的常勝,都是僥幸?”

與戰場比,這些都是小把戲。

太陽光越發地亮。

他能清晰看到她在日光裏的額角碎發,像絨毛。

讀書的進來說,鄭家公子讓昨夜來過的少校參謀帶了不少兵來,說是聽聞謝家公子在北京城要留一個月,前來護衛的。

謝骛清毫不意外,昨夜電話後,他留在北京城一個月的假消息已傳出去了。

她好奇:“是那日廣德樓的鄭家公子?”

他颔首:“對,他叫鄭渡。”

“他值得相信嗎?”

“不值得信,”謝骛清不甚在意,“不過好財,可為你所用。他三姐是我三姐留學時的同學,值得信任。”

她輕點頭,記下了。

“晚上臨時政府在六國飯店有個舞會,早定下的,”他說,“我六點須到飯店。”

那估計要明天見了。

“結束了我就回來,”他說,“無論多晚,都回來這裏。”

謝骛清看她驚喜地笑了,人也跟着輕松了。

他想晚些說要走的事,兩人一起的時間不多,能高興多一個小時都好。

“白天沒事的話,我們出去曬曬太陽?”她問。

門口讀書的緊張起來,林骁走時叮囑過,能不出門就不要出去。

“好。”謝骛清直接答應了。

“不過二叔在府裏,只能在內城走走。你想去哪兒?”

“想看一些,”他想想,說,“沒看過的。”

沒看過的?

她皺眉:“你這兩次來,都是名義上的貴客,還有什麽是你沒看過的?”

他笑:“想看二小姐這兩年真正做的事。”

“真正做的……”她回憶,“我帶你去看一樣和航運無關的,和二叔也無關的。”

何未讓謝骛清的司機開去前門外。

骛清沒多問,等着她揭曉。

繞到前門外,在滿眼的人力車,零星的自行車,還有牽着駱駝的人當中,耐心坐在車裏等着。等着等着,就見一輛當當車沿着土地裏的鐵軌道駛過去。

“跟着它。”何未說。

他們的轎車緩慢行駛,跟着那一輛擠滿乘客的當當車,沒多會兒車便靠到路邊,等車的人往上擠着。售票員穿着藍色布袍子,脖子上挂着賣票的布袋子,拿着紅藍筆,一張張撚着票。“這個我參了股的,”她對謝骛清說,“剛開通沒多久,只有這一條線路。等先運行一段時間,再開新線路。到時候滿北京都是铛铛铛铛的聲音,就沒這麽擠了。我們就能坐了,悄悄坐。”

電車公司是官商合辦的。

當初投錢的時候,說要買上海法租界的那種車,都很有熱情。

“你別看只是一個電車,為了能支持運行,還要建自己的發電廠,”她說起這個是一肚子苦水,“我是真沒想到,做當當車,要去關心源頭發電的問題。”

她發現謝骛清聽得認真,就講得更詳細了:“建發電廠要有水,但北京這裏沒南方水源多,要先請專家勘測水源,後來發現挖井完全滿足不了電廠的需求,選址就局限了很多,只能選有河的地方,”說起這個,又是一肚子苦水,“等選了址,地皮也買了,又出事了。附近的村民對電廠不了解,害怕這個東西,那些鄉紳想從中抽油水,就鼓動大家一起抵制。京兆尹公署只能在當中調解,他們投訴,我們申辯,鬧了好幾年。”

她無奈笑笑:“大家最後都煩了,問我能不能不建這個電廠,或是換個地方。我說換個地方沒有水源,廠子發不出電,用來養鷹嗎?”

那些大老爺喜歡以養鷹為風雅趣事,被她當時一說全笑了。

“我給他們講,沒有電廠,我們只能供得起幾輛車。北京城有多少人?”她指遠處的當當車車尾,“你看現在也是,車太少,站在車尾外的人多危險。等電廠建好了,就能有更多的線路,更多的車,像租界裏一樣。”

那些大老爺就笑,說她總能找到理由。

“他們就笑着問我,何家不是有電廠嗎?我說何家電廠小,供電燈都不夠。他們就說,現在電費那麽貴,二小姐你如此上心,是不是想多建廠子,多賺錢。”

謝骛清聽得笑了。

她也笑:“我說,旁人我不知道,何家做生意當然要賺錢,不賺錢怎麽開拓更大的市場?我就指着廣德樓裏的燈泡問他們,你們曉得北京、全國能裝得起電燈泡的人家有幾個?裝燈泡不貴,但電費貴,一般人家用不起。現在的電費貴,不就是因為廠子少,物以稀為貴,供電量少,電費不就貴了嗎?電廠多了,電費才能降下來。”

總之,真是千難萬難:“最後,申辯終于通過了。浪費了幾年。”

她說到這裏,發現車內靜了許久,連司機都津津有味地聽着。

“他們對這個真感興趣嗎?”她悄悄問謝骛清。

謝骛清颔首,對她輕聲道:“你不講,我都不知道,想經營電車,還要先建電廠。”

這就像想開鹵肉店,卻要自己先開養殖場,想賣衣服,自己先種棉花,令人無法想象。說到底還是底子薄,實業須一步步來,須有人鋪地基,打基礎,無法速成。

她這兩年一旦想開拓什麽,都能深刻感受到二叔和哥哥當年開拓航運的艱辛。

“等南北統一了,何小姐也去南方建更多的電廠,”讀書的看着遠去的當當車,說,“我們給你打通南北,你建廠子。我們那裏河多,水更多。”

“好,”她笑,“一言為定。”

車到煙袋斜街,何未讓司機停下。

前排司機和讀書的緊張着,怕謝骛清下車。

“你在車上等我?”她在熱鬧的地方,倒是有這個戒備心。

謝骛清徑自打開車門,下了車。

他來北京三次,第一回急着去打仗,只看了眼深夜德勝門城樓,第二回急着去打仗,看了眼夜色下的安定門。

而第三回,仍是急着回去打仗……他卻想最後陪她走一回陽光下的四九城。

這附近是京中的“小琉璃廠”,清朝一覆滅,那些王公貴族沒俸祿沒前程,又不會做生意,都到這裏變賣古玩字畫。宮裏的太監們也常偷了寶物來賣,被生生賣出了一個文玩市場。

不過她來,是想去晉寶齋買二叔最喜歡的盒子菜。

精雕細琢的木盒子裏邊有各式的醬肉火腿、熏雞臘鴨、還有小牛肚這等食物。過去講究些的文人,還有官宦人家招待客人,總喜歡叫盒子下酒。

京城的盒子鋪多,各有各的特色,她偏好這裏,想讓謝骛清嘗個新鮮。

晉寶齋臨着一家紙筆鋪,有不少穿着藍布學生裝的年輕人進出。

何未進晉寶齋前,有兩個男學生站在紙筆鋪前的空曠地,發表救國言論。在北京這不少見,進步學生們經常跑到鬧市區即興演講,宣傳反軍閥反封建,一但管理治安的巡邏警到了,就一哄而散,去下一個地方。

她讓謝骛清等着,自己進了鋪子。

那兩個學生說得慷慨激昂,有漠視路過的,有瞧熱鬧的,也有進步男女學生們圍攏過來,聽着他們說的。謝骛清在人群之後,他怕跟随的衆多兵士打擾這些學生宣傳反軍閥,讓跟随自己的人,還有鄭家參謀帶人去遠處,只留了四個軍官在身邊。

有一個發現謝骛清,拉住正在講話的男學生。

那些學生分不出各地軍裝差別,謝骛清理所當然被認作了軍閥中人。

男學生話說到一半,圍觀的人正多,此刻走,被全部人看到他見到一個軍閥頭目就要跑,豈不是成了笑話。少年人僅憑着勇氣撐着,直視着人群外的謝骛清。

圍攏的人群全都自覺讓開,都認為這學生今日逃不掉了。有三個在一旁、穿着藍布襖裙女學生卻悄悄往前站,想保護那素昧平生的愛國男學生逃走。

遠遠近近的人,這一刻安靜着。

何未提着一個精雕的木盒子,邁出晉寶齋,聽到少年的聲音帶着赴死的勇氣問:“這位将軍,你既聽到了,我想問你……問你對這次南北和談的形勢的看法?你認為北上的人是在做白日夢嗎?你認為……他們是被騙了嗎?他們失敗了嗎?敗給奉系和臨時政府了嗎?”

何未看向謝骛清。

在日光裏,整條街的積雪都被掃到了每家店門旁,牆根下,當中的路被來往的人踩得不見白雪,而是泥濘混着冰碴。大家的鞋都是髒的,謝骛清的軍靴底下也是泥水。

他是遠道而來的人,跨越幾千裏到這裏,還是頭回被人直接問,你們失敗了嗎?

謝骛清慢慢将兩手倒背到身後,讓學生們看到他沒有拿槍的打算,減少他們心中的恐懼。

“北上的人已經失敗了,”謝骛清直面事實,“敗得十分徹底。”

人群更靜了。

謝骛清接着道:“但只有徹底失敗,他們,乃至舉國上下的有志之士才能認清楚、看清楚,沒有一個軍閥值得信任。這未必是壞事。”

那個質問謝骛清的學生錯愕着,慢慢反應過來,這個站在冬日暖陽裏,軍裝筆挺,如同一個老師般站着的清瘦将軍,應該就是北上來談判的人……

學生情不自禁往前一步,立刻被兩個軍官擋住了。遠處鄭家參謀以為謝骛清受了為難,單手扣住槍,剛要叫人,被謝骛清擡手制止。

“将軍是北上的?為和談而來的?”那個學生望着他,黑漆漆的眼睛裏有着前所未有的亮,甚至開始泛起淚光,“就算你們敗了,我們也在支持你們……”

學生說着,主動往後退了兩步,覺得不夠,又連退三步。

他帶着顫音說:“将軍放心我不是要行刺的人,我不會威脅到你。絕不會。”

男學生恨透了軍閥,家裏的親人就是被軍閥抓壯丁,送到戰場上,在山海關被奉系的戰機炸死的。這是他平生第一一次,心甘情願地攤開兩只手,向一個戎裝将領示意自己是無害的,手中沒有武器的,哪怕那個将軍身邊有幾十支槍。

謝骛清隔着十餘步的距離,看着這個少年,還有他的學生朋友,還有那些早就想要沖上去保護他的女學生們。這就是新生一代,并不比當年的謝骛清們懦弱。

“我不會怕一個愛國學生,”他說,“離我遠一些,你們更安全。”

畢竟,亂槍無眼,真要有人行刺他,站在他身邊的人都将是最危險的。

如此冷靜又讓人難過的話。

何未從人群中擠過去,一手壓着自己的寬檐帽,一手拎着盒子,在衆目睽睽下走到謝骛清的身邊。她壓着帽檐的手放下來,輕輕伸到謝骛清的手臂上,勾住他的胳膊:“買好了,回家吧。”她輕聲說。

就算有天大的危險,也有人站在你身邊,而且一定不止我一個,永遠不止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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