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千秋古城月(1)
他們回到家,何家九爺已等在東院兒。
何知卿在北京城的宅院沒人住,懶得打掃,讓人收拾了大書房那個院子,預備在北京住幾個月。等何家變動過去再說。
他人一到,兩個嬸嬸到,貓到,茶到。九爺平日喜歡的花樣兒多,一徑全帶過來了。何未進大書房,小嬸嬸剛挂上常用的珠簾子……
她一恍惚,以為到了天津洋房。
何知卿行動不便,坐着輪椅往她身後瞅:“我侄女婿呢?”
謝骛清跟着何未進了屋子。
“我倒不是愛做長輩的人。若不是你要娶我侄女,倒真想和你稱兄道弟,”何知卿輕嘆,“咱們啊,沒這個兄弟緣。”
大嬸嬸實在聽不下去,踢了他輪椅腿一腳。
何知卿一抿嘴,又是輕嘆,算了,說正事。
他讓謝骛清和何未先坐了:“何家的事是家務事,其中彎彎繞繞太多,我懶得說了。不過有我在,亂不了。”
若說起來,北京這一支何家起家,就是因為何知卿的生母。
何知卿的生母生自大貴人家,因同人有過私生子,不得不下嫁給何家,帶來的嫁妝讓何家有了根基,後來才生了何知卿。所以何家九房的地位歷來高。
何知卿自幼受父親疼愛,在老父臨終前,答應過老父,為何家穩固,絕不和大房争搶,以至于多年被束住了手腳,被逼到天津租界定居都強忍下了。
如今這些綁縛都被謝骛清解開了。
“其實這些侄子侄女對我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僅僅是因為父親的囑咐,想到何知俨一下臺,大房那些孩子……”何知卿嘆氣,“不過是他應得的。你做了好,你做了我最不能做的,餘下都是小事。”
在何知卿眼裏,以後都是小事情,眼前卻有一樁更要緊的。
“我從天津來,耽擱了一班火車,見了青幫的人,” 何知卿說,“他們找我,是換一個消息,和你有關。說起來你要謝謝未未,若不是他們聽說你和未未十分要好,是不會想到能宰何家一刀,賣這個消息過來的。”
青幫在上海灘和天津衛勢力最大。因為天津是水陸交通樞紐,幫會除了大煙妓院和賭場,另外一大收入就是裝卸運輸生意,碼頭裝卸,鐵路裝卸,還有貨運倉庫,甚至是工廠內裝卸,都要向他們納貢。何家就是做運輸的,自然是他們常年要吃的肥肉。
在這上面,一直是何知卿替何未去應付。
“謝将軍啊,”何九爺笑着,輕聲說,“今晚六國飯店就是你的死局。”
何未愣住。
“南面有軍閥買了不要命的人,進去六國飯店刺殺你。你聽聽,在六國飯店下手,這對頭有多恨你,冒着得罪六國的風險也要你死,”何九爺輕聲又道,“你該感謝我們未未,他們青幫要賺我們的錢,是不會碰這個宅子的。但凡你換了一家小姐的閨房住,早就在床上身首異處了。”
謝骛清笑了笑。
“我曉得,你心裏想的是,殺你沒這麽容易,” 何九爺替他說了,“但就算是貓,也只有九條命。你死了多少回了?自己算算?還能再死多少回?”
何九爺凝着謝骛清,面上仍有調侃,但眼裏的關心是認真的。
他方才說的是真心話,不為何未,他都想和謝骛清成為稱兄道弟的朋友。
謝骛清也坦誠布公說了:“此事我知道。原本想昨夜走,躲開六國飯店這個舞會,但如今我人還在北京,就沒有理由不去。”
倘若不去,必會被對方察覺,那時就是連環殺局了。青幫這一局還能顧着何二家,接下來的也許就不會賣何二家面子,直接牽連她都有可能。
“今夜,我在廣德樓包了場,”何知卿直接道,“六國飯店是洋人的地方,東交民巷那一條路不是我們的。但東交民巷之外,四九城內,都是中國人的地方。”
何知卿道:“何家九爺回北京城了,宴客四九城。請謝少将軍賞光。”
這就是謝骛清不去六國飯店舞會的理由。
他倒也不怕得罪段氏政府,回去了,就是開戰之日,還談什麽得罪不得罪。
“我再多說一句,”何知卿說,“既要走,那便今夜走,那戲樓老板受過我的恩。我能保你出城。餘下的路,我相信謝少将軍比我有人脈。”
何未沉默到現在,差不多明白了來龍去脈,他本就該昨夜走,為自己留到了今日。
“我該說的全說完了,” 何知卿深知牽絆謝骛清的是什麽,給何未打眼色,“你們說吧。”
何知卿讓大小嬸嬸一起離開,留了空間給他們。
她輕聲問:“為什麽不告訴我實話?”
謝骛清要說話。
“我先說吧,”她慢慢地說,“我知道北上代表團路過上海,被英國報紙刁難,被抵制進租界。後來在天津,代表團的人見過奉系,被勸說放棄主張……也知道,臨時政府派代表敷衍你們,其實早在北京的領事館裏對各國公使妥協了。”
全部都是從旁人口中得知的,他的不易。
“清哥,希望下一次,這些是你告訴我的,”她輕聲道,“我也想知道你在戰場上的事,你打贏了誰,受了什麽傷。你每天面對什麽,只要和機密無關的,就算隔着幾千裏,我都想知道。我不怕知道,最怕就是糊裏糊塗……什麽都不知道,你就不見了。”
謝骛清注視着她,一言不發。
她說到最後,終是看向他:“我向你保證,我不是一個你死,就追随而去的人。就算你為國戰死了,我都能自己活下去。至多是,下輩子再找你。”
謝骛清沉默着,從她身邊立身而起。
他的軍裝上衣在進門前給了副官,他到珠簾外,拿了上衣回來。他将一旁高背座椅拉到她面前,面對着面,坐下。
他從軍裝內口袋裏掏出來了一個女孩子用的白瓷粉盒,盒面上印着紅紅綠綠的花與葉,當中被花草圍繞着一個大紅色“囍”。
“前年夏天,友軍臨陣叛變,我帶着人沖破突圍,和主力部隊走散了。一千多人,最後回來了一百多個,”他握着那個白瓷粉盒,“那時傷兵營有兩個女護士,知道我有個女朋友,一次喬裝去附近鎮子上買傷藥時,其中一個給我帶回來這個,說是……新娘子用的。”
他默了會兒,又道:“後來,她戰死了。”
像個普通軍人一樣戰死的。
當時他讓人護兩個女護士先走,兩個女護士對他說,将軍你當初不願意收我們在隊伍裏,就是怕我們是女人,要被俘了被人欺負,總怕我們落在敵人手裏,如果到今天你還考慮到我們是女人,優先讓我們走,那我們就真成這一千多人的累贅了。她們說,将軍,你說過我們兩個是傷兵的救世主,救世主怎麽能走呢?
她眼有熱意:“剩下那個,還活着嗎?”
“去了護士學校讀書。”
謝骛清拉過何未的手,把白瓷粉盒放到她手心裏。
“戰場殘酷,”他輕聲說,“以後我會盡量給你家書。”
她握住那白瓷粉盒,輕點頭。
兩人四目相對。
“今夜走吧,”她輕聲說,“這是最好的機會。”
何未從酒樓叫了主菜,連着買來的盒子菜擺了滿桌子。
她親自去做了九叔愛吃的木樨飯,其實就是蛋炒飯。木樨為桂花,那蛋炒飯做漂亮了,飯上的雞蛋花就和桂花似的。
“未未做這個是拿手的,八大樓都做不過她。”九叔得意道。
謝骛清拿起筷子,輕聲問了句:“喜歡桂花?”
在玉壺春,她摻了桂花香片在茅臺燒裏。
她點頭:“從小就喜歡。”
這屋子,從哥哥走後,頭回有這麽多人一起吃家常飯。
何未遞給謝骛清一碗已經盛好的:“多吃點兒,晚上又要喝酒。”
“未未單獨給你炒的,飯蒸得軟。”小嬸嬸道。
謝骛清在她的目光裏,慢慢吃了兩口,像真從這木樨飯裏聞到了桂花香。
謝骛清的副官們也被請到了廂房裏吃飯。幾個姑娘們全盯住了舊相識林副官和那位白白淨淨的讀書的。
“你叫什麽?”均姜問那個讀書的。
“王……堇。”讀書的從未進過這麽大的宅院,見過這麽多和善又好看的姐姐。
“緊張什麽,”均姜笑着道,“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等均姜走了,王堇小聲問林骁:“林副官……我這些天一直想問你,将軍過去究竟是什麽人?日後的太太如此富貴。”
王堇從跟着謝少将軍就面對着謝卿淮,不是在戰場,就是在軍校,沒去過公寓和廣州城。直到跟着北上才曉得将軍還有另外一個名字,還有屬于他的家人。他在謝骛清身邊算最新的一個,雖在雲裏霧裏,卻不敢問,怕說錯話,東猜猜、西看看,憋到今日總算問出來了。
“少将軍,”林骁笑,“是一個正正經經的世家公子,配得上二小姐。”
王堇愣了好一會兒:“他真會彈鋼琴啊?”
“那是自然。公子爺彈鋼琴,不止好聽,那也是相當……”
養眼。
***
何家九爺從少年時就喜好在自個兒的府裏擺流水宴,從早到晚,好酒好菜招待入京奔前程的人,有武有文,有走江湖的,有從政的……九爺往昔慷慨出自真心,大家瞧得出、辨得清,也因此,同他肝膽相照的朋友數不勝數,有至今還落魄的,更有飛黃騰達的。說九爺設宴,有人直接自掏腰包連廣和樓也一并包了場,賀九爺回京。
一場看似為九爺接風洗塵的局,實則是為他踐行的局。
如此風光,也算配得上謝骛清了。
隔着湘簾,戲臺上正立着一位名坤伶,嗓子甜潤,扮得是西廂記的紅娘。
這坤伶是京城最有名的,不過今日來的,沒一個不是最當紅的,九爺的面子請得起。追捧她的達官貴人連包廂都不坐了,盡在戲池子裏坐着……
何未立在湘簾後瞧着臺下,直到謝骛清一輪被敬酒回來。
外頭是叫好不斷,聲浪難絕。
他的人影進了珠簾子後,布簾子便被放下。
謝骛清微醺着,脫了軍裝,開始換衣服。軍裝挂到衣架上,還有他的佩刀,都被留在衣架上,等着裝進行李箱。一旁挂着整套熨燙好的西裝襯衫。
他穿上白襯衫,再套上馬甲,将配槍重新戴上。
像有系不完的紐扣,從襯衫到馬甲,再到西裝外衣……
“少将軍也不避諱,在一個沒出閣的女孩子面前換衣裳。”她輕聲玩笑說。
臨別在即,她想盡量輕松,笑着送他走。
他也同她打趣:“二小姐每次見我,都在夜裏,想避諱也難。”
他一粒粒扣上西裝外套的紐扣,看着立在窗畔的她。今日她仍穿着白天鵝絨連身長裙,裙身上的白層次不同,以深淺白珍珠和瑪瑙繡着領邊、袖口和腰身。肩上披着白茸茸的狐貍毛,是那種最幹淨的白,卻都不如她的細頸玉面。
這一去又是不知歸期,不知何時還能見她瞧過來的一雙清水眸。
謝骛清走近,她突然說不出玩笑話了。
只想盡量多看兩眼,記深些。
叩門聲,在布簾子後。
廣德樓的老板親自送了一大盒蜜餞進來,這是提醒謝骛清該走了。老板眼皮子都沒擡,怎麽進來,怎麽退出去,只留了一句話:這是少将軍要的。
謝骛清将蜜餞盒子拿走,底下擺着一張紅紙,再揭開……
是一張空白婚書。
“林骁他們都不熟這裏,只能讓老板去準備,”他從西裝外口袋拿下一支鋼筆,打開筆帽,将婚書鋪在桌上。
何未看着鋼筆尖落在上頭:“清哥……”
他在印着“新郎”兩字的下方,行雲流水地簽下了“謝骛清”三字。
簽完名字的他,從西裝內拿出了一個小小的金屬印章盒,打開,是一個精巧印章。這是用在重要文書上的章,可調動兩省重兵,還有他父親的舊部下……謝骛清除了兩次北上已鮮少在人前以真身露面,這十幾年來都是見章如見本人。
印章,壓在了謝骛清三字上。
小小的一個正方形紅印,像落在她心上。
最後,他收妥印章和鋼筆,将簽好名字的空白婚書對折,遞給她。
他低聲道:“若有危及你性命的事發生,拿它出來。若因我危及你的性命,燒掉它。”
她眼一下子紅了。
謝骛清給她簽下空白婚書,卻讓她一旦遇到危險就燒掉。
“在你眼裏,我是貪生怕死的人嗎?”她哽咽着問。
“是我,”謝骛清說,“是謝骛清怕你死。”
她紅着眼,和他對視。
他玩笑說:“二小姐追求者無數,謝骛清只是其一,不值得二小姐以淚相送。”他總是如此,用诙諧面對離別,好似只是今朝分別,明日便能再見。
他又笑着道:“我以半生功名,兩省重兵,卻換不到你一個點頭,随我南下,這一回又是謝骛清求而不得了。”
她被他惹得淚意更重了,說得像真的一樣。
門外,門再被叩響。
這是催他走了。
謝骛清要走,被何未輕聲叫住:“清哥。”
她喉嚨仿佛被什麽堵住了。
有人已為他掀了簾子,老板笑着道:“方才那位爺真是不小心,竟酒潑了少将軍的衣裳。你看看,真是,還要勞煩将軍過來換身衣裳。”
鄧元初在簾子外等着謝骛清走。
她感覺臉旁被謝骛清的手碰到,他的指腹在她臉邊摩挲着:“保重。”
謝骛清出去後,從晃動的珠簾中穿過,最後望進來一眼。
一串串白珠子在昏黃的宮燈光影裏,将他的臉都模糊了,只有那雙眼仍如夜色下的什剎海,仿佛盛着滿京城的月光,映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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