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在機場裏，看着面前那個面容平靜，笑微微地還在開着玩笑，調節氣氛的少年，原本以為自己不會怎麽想哭的，可是真正經歷這一幕的時候還是覺得挺傷感的。

櫻井陽介是一個人上的飛機，來給他送行的人也只有我，不二周助，森山佑司，還有很久不見的青木琴美。

幾個人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裏道別，覺得很難言的感覺。

當事人卻像是什麽事也沒有似的，像是這次不是全家移民，只是一次簡單地出國旅游，甚至拍着不二周助的肩，跟他笑說如果不是因為球類不對，一定要跟你比一場。

他也笑，不二也笑，青山佑司也笑。

只有青木琴美哭得泣不成聲。

她是真的喜歡了他的吧。也許也曾像他那樣告白，然後什麽答案都沒能得到。

人這一輩子，能夠在說“喜歡你”的那一秒，立刻得到對方的回答說“我也喜歡你”，這樣的經歷，多少人裏面才能有一個，多少人裏才能堅持下去一對。

我只能嘆氣。看着這樣的場景，覺得心裏非常傷感。

櫻井陽介的父母在前半個月就已經提前飛過去做前期的準備了，其實他拖拉到現在才出國，已經算是盡量在遷就我了。

越這麽想就越覺得自己很歉疚。到機場的一路上他都坐在我身邊沉默着。那時我偷偷看過去也只能看見一張少年俊朗的臉，垂着眼，睫毛蜷曲的樣子，卻讓人覺得很可憐。

有些揪心鬧心的那種可憐。

大家站了很長時間，但說的話卻沒有幾句。離別的時候，每一秒每一刻都彌足珍貴起來。我忽然也很後悔自己當初那麽多次态度惡劣地對待他。想起初見時候對方比太陽還要耀眼的笑容，想起很多很多事情，想起他要走的時候特意去我家道別，連我媽都舍不得，眼紅紅地快要落淚。心裏酸酸的，卻不知道說什麽好。

也許我知道他想要句什麽。但我只是開不了口。

廣播又一次響起，真的到了必須要分開的時刻。那個人依次擁抱着，連不二周助他都笑着抱了一下。最後到我的時候，我梗着喉嚨，看他藏起了笑容，定定地看了我幾秒，才輕輕将我擁在懷中。我聽見他在我耳邊略略沉重的呼吸，還聽見他輕聲跟我說：“嘛……抱着你的時候，就覺得一輩子都不想要再松開了呢……可是，不管怎麽樣，我還是想要等着小奈，等着，也許你有天願意回頭來看看我，那個時候我一定還在原地等着你，一直沒有走開。”

我的臉埋在他肩上，眨着眼睛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對方身上的氣息。

這樣的話真的很戳淚點好麽。

好幾秒鐘以後對方松開我，甚至沒再往這裏看一眼，立刻轉過身去，然後背對着這邊揮着手笑：“嘛嘛，那麽就是這樣了，希望還有再見的機會，飛機要誤了，諸位再見！”

青木琴美的哭聲那一刻忽然彪了出來，她哭得哽咽住了，像是想要喊一聲對方的名字，但到底沒有出聲。那刻誰都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那個挺拔的少年漸漸遠去。

也許未來，真的不會有再見的一天，對方變成記憶裏一個模糊的輪廓，最後留下的畫面，也只剩這個少年背對着我們，一步一步走遠的背影。

……

每個人的長大都要伴随很多種的離別。這個少年曾經很多次笑着，嚴肅着，或者賣萌地跟我說“嘛嘛，小奈，我喜歡你哦，你喜歡我麽？”

每一次我的回答都只有千篇一律，堅決地告訴他沒有，無奈地說沒有，囧着臉說沒有，平靜地說沒有。

但總是沒有。

為什麽我沒有喜歡上這個少年呢？

如果能喜歡上他，我一定會少了很多糾結和煩惱的吧。

如果能喜歡上他，我一定不會像現在這麽痛苦的吧。

如果能喜歡上他，那麽痛苦的人就一個也沒有了，大家都很高興，不二周助少了煩他的人，剩下的人都終成眷屬了。

吶，還剩一個哭得泣不成聲的青木琴美。

原來人生總是有不完整的。這一輩子，永遠不會有十全十美的選擇。

……

我漸漸覺得眼淚不受控制，漸漸也看不清眼前的景物。鼻子酸澀得厲害，勉力壓了很久的澀意終于從心內翻卷上來，攔也攔不住。

有些東西像是開了閘一樣滾落下來，有些回憶像是小火車一樣，一列一列轟隆隆地從心上碾過。我對自己失望，指責自己，怨恨自己，也怨恨從前那些虛擲的歲月，虛擲的青春。

青木琴美明明跟我一樣哭得厲害，卻還是忍不住似的上來推我，嘴裏恨我：“你……你哭什麽哭啊！你明明那麽走運……他、他都喜歡他，他都看不見我！……憑什麽是你……憑什麽……我有哪裏不好……我有哪裏比不上你啊！……”

姑娘啊，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誰比不上誰就能判定的對話啊。

就像從前那麽多人勸我，不二周助是好，但是不适合你。當時我不懂，現在我也不能勸說其他人去懂。

就像我沒法讓我接受櫻井陽介，就像我現在都不能确信我已經能夠完全放開那個男人。

于是我站在原地，抹去臉上那些情緒上來止不住的東西，并不躲，任她一把又一把推着，直到她情緒越來越激動，被青山佑司一把拉住，勸說幾句，然後帶着她走了為止。

其實我也想借着這樣的機會清醒一下，看清我心裏到底是有什麽蠱惑了我，讓我這樣冥頑不靈。

但有些東西，永遠當局者迷。

他們兩個人走後，只剩下我跟不二周助還站在那裏。

不願對方看見我的狼狽，就算這狼狽不是因為他。慢慢止住眼淚，我胡亂擦了幾把臉，醒了醒鼻子，有人遞過來紙巾，我只作不見，從口袋裏翻找出自己的，收拾一下狼藉的臉，扔掉垃圾，轉身往外走。

沒打招呼。也不知道那個沉默地提步跟在我後面的男人，他是什麽表情。

穿過人群，走出大廳。在這邊攔車有點兒麻煩，我略猶豫了一瞬，身後那人已經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站到我身邊。

十分平靜的樣子。

這麽久以來他一直是這個樣子，似乎除了上次那句若有若無的話以外，我的所作所為對他沒有造成半點影響。果然我之前摔樓梯醒過來以後，他們對我吹噓的不二周助當時有多緊張我都是假的，這麽一個冷靜自持的人，怎麽可能緊張我？

哈。

我冷笑了一聲。

對方就像是聽見了一般，緊随其後，輕輕問了一句：“嘛，小奈似乎，是在嘲笑我麽？”

聲線溫潤清朗，和平時無二。

果然沒有對他造成半點影響。

我沒有半分要回答的意思，表情都不變一下，擇定方向擡腳就走。寧可走遠一點兒等車，也不願意跟這男人在一起倒胃口糟心情。更何況是在今天這麽一個本來就讓我很不喜歡的日子裏。

——我卻沒料到，他今天卻似沉不住氣了一樣，在我邁腳的同時猛然拉住了我的手。

這感覺真是令人不快。

讓我想起那個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再回憶起的場景。

“——？！”

我皺起眉，極其不耐地回頭看着他，很用力地掙了掙，掙不脫：“松手。”

對方還是那張笑微微的臉，明明還是那麽純然無害的笑容，現在看來，讓我打心底裏生出厭煩跟倦怠——

特麽的，有話不能直說麽？

“嘛，……我們聊聊好麽？”

“——有話麻煩直說，不要拉拉扯扯。”旁邊有人在看了好麽？

這個人的臉太過招搖，周圍的确有人投來隐晦的目光。他皺了皺眉，拉着我，走向機場內人少的方向：“這邊不太方便，換個地方談談。”

這厮力氣是真的大，我試了幾次，到手腕上皮膚發痛了都沒擰過他。特麽的要還有下次我真去學空手道了好麽？在這方面被壓制得死死的感覺太不爽了。

“喂你到底幹嘛啊？！有話直說好麽？我跟你沒什麽好聊的吧！”

我的耐心都用盡了好麽？每次都玩你猜游戲真的受不了了好麽。

——尤其，是當我們明明已經應當決裂以後，每次見你露出這樣的表情，我特別特別地受不了好麽。

你在難過麽？你在後悔麽？

可你有沒有在想過，你現在在想什麽——

那關我P事。

“……”

我看見他挺受摧殘的樣子，我特麽特別想要捂着嘴冷笑= =我正常麽？

反正我想不管我覺着自己正不正常，他肯定是覺着我不正常的。

也許他是真的被我激怒了。湛藍色的眸子像是燒起來一樣，燃着冷冷的火苗，淩厲非常，像要透析我一樣緊盯着我，連笑意都沒了：“……所以，其實小奈是打算，不管你接下來會怎麽跟我相處，接近還是疏遠，你都打算不給我一句解釋，也不聽我一句解釋，是麽？”

“……”

我不想解釋什麽。你的解釋，你從來都沒有跟我解釋過好麽？而且——要你解釋什麽，反正都已經這樣了。

一言不發的樣子似乎更加讓他生氣，他抓着我手腕的力氣都變大，一雙眼睛特別冷地看着我，嘴角的弧度僵在那裏，似乎我才是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情，讓他那樣地失望，失落，痛苦，窒悶似的。

“嘛……所以，這樣的态度，是真的對我失望了麽，小奈？”

“……”我笑了一下，仍舊沒有說話，連目光都挪去了別的地方。

知道麽？現在的我，最想做的就是一掌拍在你的臉上。你以為你是誰？能這麽光明正大肆無忌憚地跟我說話，你仗着什麽，你憑什麽？

不過就是憑着，我曾經喜歡你。

麻煩看清楚，是曾、經。

“——小奈已經完全失望了，連話都不想說了麽——其實小奈沒有想過，我是怎麽樣的心情呢？”

“小奈有沒有想過，其實我是不是跟得上你的腳步？”

“你有沒有想過，我其實是不是真的像你想的那樣，一直都對那些事情無動于衷，——尤其在我們都重新來過一次的現在。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也是個會變的人，我認定的事物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其實我也會失措，會糾結，會不知所措。”

“你有這樣考慮過我麽？有考慮過假如我想改變，你卻已經截斷了我全部的退路麽？”

“——可我，為什麽要給你這樣的機會？”

對方這樣一番話甩過來，怔然之餘，看着他這樣輕笑着，明明充滿怒火的面孔，我忽然覺得陌生，也覺得錯愕。錯愕之餘，心裏那些被壓下去好多日子，日日夜夜在翻騰着質問着，為什麽不讓我爆發，為什麽不得不裝作無動于衷，為什麽不得不被壓下的情緒一剎那爆發出來，我幾乎冷笑着，幾乎咬着牙，幾乎想上去咬他一口——來還我那麽多日日夜夜裏，刻骨銘心的，嗜血的疼痛。

“你憑什麽覺得你可以這樣對我說話？你問我有沒有考慮過你也會變為什麽不聽你解釋，你怎麽不想想，你從前願意給我解釋麽？從前你願意聽我說話麽？我說那些事情我沒做不是我，你信麽？你只會笑，你笑什麽？不過是笑我可笑，明明做了，還要掩耳盜鈴，故作正義。那現在，你要說什麽，想什麽，做什麽，又關我什麽事？”

“難道真的只需你把我看得一文不值，不許我看不上你麽？是什麽注定了說，我緒川裏奈一定要把你不二周助看在眼裏，你的一字一句我都要放在心上，沒有人規定我這麽做吧，你憑什麽？”

我的話比你有說服力多了好麽。我在你身上吃到的苦頭遠比你經歷得少得多好麽。

你到底是用什麽身份，才有力氣在這裏這樣質問我。

我的逼問遠比他來得有氣勢多了。他的怒氣在那一瞬間低靡下去。

看着我的眼睛瞬間變得晦澀。張着嘴，似乎想說，卻又說不出口。整個人都頹廢了，無力了，茫然地站在那裏。

像是一瞬丢失了之前堅定的方向。迷了路一樣，手足無措地愣着。燦燦的眸子蒙着霧，沉沉地望着我，很久，才蠕動着唇，有些低落，有些軟地輕輕問我：“如果……如果我知道之前很多事情，我都做錯了呢……”

“我已經想了好久好久了……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做得很糟糕，可是……”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的表情頓了頓，然後極勉強地，掙紮出一個一如往昔的笑容。那笑容溫溫地，暖暖地浮現在他臉上。卻是挂在嘴角，幾乎下一秒就要敗落。

“嘛……其實有時候真的也覺得很恐慌呢，很怕……你會再一次消失。從前總以為自己驕傲，卻忘記你也有自己的驕傲。我……我很抱歉。”

從未想過對方也有這樣服軟，幾乎令人覺得語無倫次的時刻。他的眼睛仿佛是在對我說——

抱歉，我居然這樣口拙。不知道怎麽才能讓你覺得讨喜。

但如果我知道錯了，認錯了，你可以，你願意原諒我麽——

你，願意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