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在過往的好幾年裏,謝晏詞都反反複複做着同一個噩夢,夢裏他無數次回到了那個和祝聞語初識的午後,再一次次被撕裂開,陷進親族悉數慘死在身邊的人間煉獄中,而從始至終,那輪赤月都在遙遙望着他。

他一直想問問祝聞語,那天到底為什麽要救下他,是因為念着他們昔日的舊情,還是就像當初把他選走做武侍一樣,只是因為她長寧郡主一時間無處安防的憐憫心,他冥冥之中知道那個正确的答案,但又一次次帶着僥幸心理,親自推翻。

被流放路程中的那個冬天格外難捱,越向北走,越是荒寒,跟着他一起被流放到邊境的,最開始有一百多個人,只走了一半,就有三十多個人直接死在了路上,剩下的不到七十人,半數以上也染了大大小小的病。

同行有一個和謝晏詞年紀相仿的少年,在那個少年看來,謝晏詞是這個隊伍裏最神奇的存在,在這種日子下過久了,再乖張的犯人都會被磨得沒了棱角,唯有謝晏詞,不管身邊死了多少人,他臉上的神情都沒有變過,一如往昔的孤傲。

走了些時日,他們身上都已經被包裹住了一層惡臭難聞的髒污,被刑具磨爛的傷口反複流血化膿,潰爛後又結出凍瘡,早被折騰沒了人型,但謝晏詞還是很不一樣,他狼狽再甚,也漂亮,大概也是因為他的格格不入,兵役在謝晏詞身上找的茬也格外多些,就光是受的打罵都是旁人的幾倍,但從頭到尾,謝晏詞都不曾說過一句求饒的話,那墨黑色的桃花眼裏的仇恨和倔強,就像兩團化不開的火,始終在灼燒着,可他越是這樣,兵役下手就越狠辣,他有好多次都想要去勸勸他,別這麽固執了。

可那少年不知道的是,謝晏詞這輩子,只為了一個人彎過腰。

流放的上百號人裏,最後活下來的,只有十八個人。

謝晏詞成了這十八人中的一個,冬日的最後一場雪融盡後,終于在第二年的春天,謝晏詞在關押着他的牢房牆壁上劃下了最後一筆。

按照臨崇律法,犯謀逆罪者,不予充軍,但時值大眦燕雲兩方進犯,邊境陷入了一種瀕死的混亂,國将不國,原本的律法就成了一張廢紙,全數被流放至此的囚犯都被強征入了軍籍,包括背着謀逆罪的謝晏詞。

那是他求之不得的結果。

謝晏詞在軍中出頭的極快,不光是因為他原本就有的一身好本領,更是因為其他人不管那仗孰勝孰負,都想活着,只有謝晏詞怕的早就不是身死了,他怕的是茍活着,他恨祝聞語,卻還是害怕徹底變成那輪月亮下永遠無法被窺及到的塵埃。

只用了一年的時間,謝晏詞在北境就成了人人聞之色變的存在,所有謝晏詞領将的戰役,他都像一個殺紅了眼的瘋子,不到敵方全軍覆沒,死不撤兵。

他在那時候有了和祝聞語同樣的習慣,他開始像她一樣嗜辣,他越發瘋,在戰場上受的大大小小的傷就越多,那些連軍醫看了都會變了臉色的傷口,謝晏詞從不放在心上,受了越重的傷,他就用另一種更熟悉的痛感将它掩過去。

後來臨崇帝的诏書被送到了北境,封了謝晏詞做行雲将軍,召他不日回京。

被祝聞語第二次拒婚,也是他被封了将軍之後的事了,再一再二,不該有再三,謝晏詞懂得這份道理,但只需要祝聞語昨夜神智不清中說的那一句話,他就再一次重蹈覆轍,做了這個決定。

祝聞語本以為只有自己染了風寒,現在覺得謝晏詞應該才是燒壞了腦子的那個,可謝晏詞的吻來的太突然,她縱使再遲鈍,也能感覺到那裏面夾雜着的,非□□的認真。

連一縷月光都照不見的昏暗室內,祝聞語覺得那落在她臉上的炙熱目光過于讓她覺得負擔,偏了下頭,不動聲色的躲開,緩了緩道:“我不是已經做了陛下的外室了。”

距離太近,祝聞語說這話時莫名的心跳加快。

“你知道我的意思。”還沒說出口的話被謝晏詞打斷,語氣裏帶了淩厲,他在逼問她。

“重新開始,怎麽開始,你打算廢了祝聞晴封我做皇後嗎,還是做皇貴妃,和她平起平坐。”祝聞語笑得嘲諷,繼續道:“如今我不是長寧郡主了,你也不是以前了,我們重新開始,踩着祝氏和謝氏死去親人的屍骨重新開始嗎。”

那話說到最後,祝聞語的聲音帶了哽咽,她終于轉過視線,看清了那眸中閃着的一點清明,她捧起謝晏詞的臉,在夜色中和他對視,一字一句的開口:“我答應做陛下的外室,是因為陛下相逼與我。”

“而我昔日拒婚于陛下,那些什麽寒門朱門,門當戶對,天上地下,都是假的。”

“我只是不喜歡你,不想嫁給你。”

她是在臨崇王室傾盡心血的澆灌下長大的,在這份庇護下荒唐了二十多年,即便臨崇的未來和滅亡都不應該被算在她頭上,但委身做了謝晏詞的外室,她也已經無顏再面對那些死去親族的在天之靈。

祝聞語聽見謝晏詞壓抑的聲音,問她有沒有後悔過。

“如果你是問當初把你選成我的武侍,我有沒有後悔過。”

“謝晏詞,我有悔。”眼淚順着眼窩落在錦被之上,兩滴交融,就只剩下了一抹痕跡,終究有些東西被人借着夜色掩了過去。

“好,祝聞語,朕如你所願。”良久的靜默之後,謝晏詞抽身而起,祝聞語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她垂下頭,坦然的準備接受他之後的任何怒火。

“李緒,滾進來。”謝晏詞聲音冷的可怕,在門外候着的李緒聞聲趕忙推門走了進來,那室內一只燭火都沒點着,也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他站在門口,恭敬的叫了聲皇上。

“傳朕旨意,前朝餘孽祝聞語廢黜為奴,即日起發配浣衣局。”

明明皇上回來時還好好的,李緒嘴張了半天,才壯着膽子問:“皇上,郡主的病還沒好呢,那之後的藥......”

沒等謝晏詞回答,祝聞語先撐着身子有些費力的坐了起來,聲音細弱卻堅定:“多謝陛下。”

殿內的空氣越發凝重,直到謝晏詞離開大殿,都沒有再留給她一句話。

不久後李緒去而複返,重新點上了那殿內的燭燈,才驅散了些冷凝。

“郡主,您......何必呢,浣衣局那種地哪是您能呆的下去的呀,知道您千金之軀做外室委屈了,但跟在皇上身邊總比到那地方強得多吧。”

染着病,祝聞語原本就白皙的臉如今更是蒼白的吓人,這小郡主對那地沒個概念,李緒可是門門清的,更別說她如今大病未愈,稍有不慎可能連小命都要送在那。

祝聞語搖了搖頭,無所謂的笑了笑道:“今天辛苦公公了,明天我走之前,您能不能再幫我煎碗藥。”

“得嘞,這病可不是鬧着玩的......您今晚好好休息。”見祝聞語執拗至此,李緒只能無奈的嘆了口氣,替祝聞語又将那碳爐燒的更旺了些,才行禮退了出去。

“師父,皇上和郡主怎麽了這是?我看皇上剛才走時候那個樣......”見李緒苦着一張臉出來,有立馬有幾個小太監跑過來,拉着他盤問。

“皇上的事也是你能問的!”李緒毫不客氣挨個給他們腦袋來了一巴掌,末了,還是補充道:“近個兒在禦前伺候,都給我打起兩百個精神來,誰記不住,掉了腦袋自己負責。”

皇上和郡主鬧成這樣,皇上心情不好,最先跟着倒黴的就得是他們這些在禦前伺候的,李緒心提到了嗓子眼,心裏禱告着可別出什麽岔子。

*****

倒黴的還有曹裕。

曹裕拖拉着外袍進宮時,臉臭的能和謝晏詞有一拼,半夜三更的,傳話的剛把他叫起來,他就猜着保準是宮裏那兩口子又作妖了,這才安生了一天都沒到,又開始發瘋,曹裕一邊罵罵咧咧一邊頂着冷風出了門。

“你這黑燈瞎火的在這幹啥,跟個鬼一樣,怎麽不點燈啊你。”引路的太監帶着曹裕進了處偏殿,一進去,殿內黑黢黢的一片,除了桌前隐隐約約坐了個人,什麽也分辨不出,曹裕打着哈欠翻了個白眼,随手就要去點燈。

“別點。”謝晏詞開口的聲音很輕,卻帶着濃重的鼻音。

曹裕只能摸着黑走進去,好不容易摸到把椅子,結果還被一旁沒看見的桌腿絆了一腳,一個踉跄差點摔了個狗吃屎,這下更沒好氣了:“有事快說,這大半夜的,我府裏的馬都困得要厥過去了。”

“你三日後要去北境。”聽不出謝晏詞什麽口氣,曹裕把自己攤在椅子上,吧唧着嘴迷糊着回答:“知道我要去北境你還折騰我。”

“你半夜叫我來就為了這?這不是早就商量好的事嗎,我去你真有病啊你。”曹裕翹了個二郎腿,氣的連連又犯了好幾個白眼。

“你不用去了,朕替你去。”

作者有話說:

謝狗真的有點玻璃心在身上....

抱歉追更的寶寶們QAQ昨天失眠了一整夜,今天白天家裏又有事沒能補覺,狀态很差腦袋有點混沌,明天會恢複正常,大家千萬要好好睡覺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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