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065 手上

沈家有适婚的姑娘, 搭上衙役對曹氏來說有利可圖,她肯定舍不得放過這個機會。

以雲巧直來直去的性子,恐怕不會給曹氏面子。

唐鈍掀起眼皮, 如墨黑的目光鎖住她的臉, 沉靜道, “她動手打你了?”

雲巧摸摸臉頰, 搖頭,“沒有, 她給我說好話來着...”

不等唐鈍繼續問, 她爛着臉,眼角堆起褶子來, “我奶這樣同我說話呢。”

曹氏降低身段讨好雲巧, 可見她多在意廚娘這份差事,他揚眉,“她說什麽了?”

“巧姐兒啊,你娘煮豬食都差點火候,煮飯哪兒行?讓奶去啊,奶煮了幾十年的飯,拿手菜就有好幾樣, 奶要是去了, 見天給你弄好吃的...”

雲巧谄媚笑了笑,然後低着頭, 做出副俯首帖耳的姿态。

将曹氏阿谀奉承的嘴臉學得惟妙惟肖, 唐鈍幾乎能想象表情映在曹氏臉上的模樣, 無聲笑了, “你怎麽說的?”

“我說她了...我想吃什麽你奶會給我煮, 不吃她煮的。”她挺起胸脯, 語氣透着幾分沾沾自喜,“你又想騙我了,以前她騙我跟她進山就是這麽說話的。”

她說的進山是曹氏丢棄她的那幾回。

唐鈍猜到了,眸光剎那間暗下,“她經常同你這麽說話?”

“偶爾。”雲巧說,“但這次最假。”

不等唐鈍繼續問,她兀自往下說,“我又不傻,她的拿手菜是蒸馍馍,可馍馍沒有肉好吃,也沒雞蛋好吃。”

要知道,肉和雞蛋是她來唐家吃得最多的。

曹氏摳門,不可能每天給她煮這個,她敲了敲心窩,“唐鈍,我心裏明白,你奶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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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唐氏疼她,她想吃什麽,頓頓給她弄,要不是集市離得遠,恐怕天天趕集買肉,比起不給飯吃的曹氏,老唐氏待她比親孫女還好。

唐鈍擱下筆,見她手又伸向硯臺,抽出張紙給她,“奶疼你,以後有什麽事你要護着她。”

他經常在鎮上,家裏就老唐氏老兩口在家,出了事沒個人照應,有雲巧守着兩老,他心裏也踏實些。

“我會。”雲巧拿起紙,“給我的嗎?”

“嗯。”他擦桌面上的墨漬給她瞧,“以後不要弄在桌上,擦不掉。”

雲巧是看他提筆閑不住手亂畫的,此時得了紙,咯咯咯笑着往紙上抹墨,起初唐鈍沒注意,直至發現她突然安靜,忍不住側目一瞧。

這一瞧,臉色微變。

回過神來,人已經站起,阖上了窗戶。

她似乎沒注意他的動靜,全神貫注揮着手指,低垂的眼裏光芒微閃,墨漬漸淡,在她伸進硯臺蘸墨時,唐鈍按住她的手,手上青筋跳了跳,“你誰跟學的?”

“平安啊。”她尖着手指,拿指甲貼着紙,在勻稱的線條間輕輕杵上個點,“平安手裏就拿着這個...”

唐鈍蹙眉,忙捂住她的嘴,“你小點聲。”

“怎麽了?”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輿圖,平安拿的是福安鎮的輿圖,其中标識出來的是營地所在,此圖流到外面,會引來殺身之禍。

他抓過紙,仔細看了又看。

“不知道呀。”雲巧仰起頭,反問,“這是什麽?”

輿圖只有衙門有,唐鈍沒有見過,但雲巧這幅圖跟他了解的地形相去甚遠,他不經意掃過平安手裏的輿圖,山川清晰,一看就知道畫的哪兒,但雲巧這幅,乍眼瞧着像,細看跟鬼畫符沒什麽區別。

他随意指着其中一座凸出的線,“這是哪兒?”

“不知道啊。”

“你怎麽畫的?”

“平安手裏的圖就這樣...”

唐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問,“一模一樣嗎?”

“不知道。”

“......”

看她表情不像亂說,唐鈍不禁懷疑自己想多了,她沒讀過書,什麽是輿圖都不知,估計随意畫的,不過他仍把紙收了起來,“以後不準畫這些。”

李善他們不是普通衙役,邊境輿圖,能拿到的多是将士...

一旦被他們發現雲巧偷偷繪制輿圖,會惹來麻煩。

見他神色肅穆,她點頭如搗蒜,可看見卷起的紙,輕輕往懷裏扯,觑着他表情,小心翼翼問,“唐鈍,這是什麽呀?”

“什麽都不是。”他捏住紙,幾下撕成碎片,揉成團塞她手裏,“待會拿去燒了。”

“哦。”雲巧茫然地拿過碎紙,唇角抿了抿,目光掃過他颀長的腿,像發現什麽秘密似的,驚呼,“唐鈍,你腳不疼嗎?”

他站着呢。

“......”

疼,怎麽不疼。

剛剛沒什麽感覺,這會兒只覺得腳踝被人釘了根釘子,鈍痛無比,他也是關心則亂,她看過平安的輿圖,假如過目不忘的繪下來,今後別想清靜了,看到畫就只想關上窗戶,忘記他腳受傷了。

“這事不能和其他人說。”

雲巧沉默了會兒,唐鈍指她手裏的紙,“圖的事兒不能告訴其他人。”

許是他此刻表情過于嚴肅,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可轉身就忘到腦後了,偷偷展開畫紙,沿着撕扯過的痕跡慢慢拼上,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唐鈍擔心什麽。

等她問雲妮就知道了。

雲妮是讀書人,肯定看得懂。

她算着進山找雲妮的日子,而沈家也惦記找雲妮的心思,琢磨再去鎮上打聽雲妮的蹤跡。

黃氏和沈來安得了活計後,曹氏迫不及待想把雲妮找回家,以雲妮的姿色,嫁給衙役綽綽有餘,如果運氣好入了官家老爺的眼,她們就飛黃騰達了。

還有什麽比跟官老爺沾親帶故更揚眉吐氣的呢?

本來這事想交給沈來財去辦的,但沈來安跛着腿,走不到長流村,沈來財得背他去,打聽雲妮下落的事就交給了小曹氏。

小曹氏是她娘家侄女,也就交給她,曹氏才放心。

天晴這日正好逢集,天不亮,沈家就忙活開了。

小曹氏提着半籃子雞蛋,佯裝去集市賣雞蛋,沈來財和沈來福擡沈來安去唐家做事。

震攝于衙役威嚴,沈來財在門口就把沈來安放下,商量好接他回家的時辰後,腳底抹油的跑了。

衙役們已經出門了,雲巧知道他們要來,吃過早飯就在屋檐下等着,老遠就看到沈來財了,不過她沒着急,等沈來財走了後,才歡欣鼓舞的去挽沈來安的手,“爹,你坐會兒,我給你拿雞蛋去。”

她吃得多,雞蛋供不上,老唐氏又去村裏買了幾十個雞蛋。

清晨煮了兩個,溫在鍋裏的,指明是給沈來安和黃氏的。

院裏靜悄悄的,幾扇門掩着,不見老唐氏人影,沈來安略微局促,拉住她,“爹吃了早飯來的。”

唐家對閨女好是閨女的福氣,他做爹的不能給她丢臉。

他開門見山,“衙役們的衣服呢?”

來之前曹氏就和他說過自己的差事:洗衣服。

旁邊就有口井,他問,“能用井水洗衣服嗎?”

雲巧順着他的目光看向敞開的井,衙役們打水洗漱忘記蓋上了,她跑過去,搬石板蓋好,“衙役們洗衣服都用井水洗的,爹不用去河邊。”

拍拍手,欲去竈間。

沈來安急急喊住,“巧姐兒,爹肚子不餓,不吃雞蛋,爹先洗衣服啊。”

沈來安有自知之明,這門差事落到他和黃氏頭上多半是唐鈍厚着臉皮跟衙役開的口,他自然得表現好些,四下張望,找衙役們換下的衣衫,分散雲巧注意道,“爹給你編了床新的竹席,你娘說你不缺這個,爹就拿竹篾給你編了個花架,改天給你拿過來。”

雲巧大喜,“花架高嗎?”

唐鈍的書架很高。

“不高,比你屋裏的窄些,得空了爹再編幾個小花籃,布置出來比你屋的好看。”

“我要摘五顏六色的花兒。”

“爹幫你。”說着,他又問,“衙役們的衣衫呢?”

雲巧愣了瞬,擡腳跑進竈間,捏着兩個雞蛋,笑眯眯出來。

沈來安正欲拒絕。

老唐氏從屋裏走了出來。

跟曹氏形容的尖酸刻薄不同,面前的老婦人面容和善,看着就是個平易近人的。

她虛着眼,和藹道,“你們難得來,沒什麽招待的,先吃雞蛋填填肚子,晌午再弄好吃的。”

她手裏拿着藥碗,語氣再好不過,“往後咱們是親家了,好好處,別讓村裏人笑話。”

意思是讓沈來安接受她的心意。

沈來安看向黃氏,枯瘦如柴的手緊緊攥着衣服,神色慌張。

老唐氏移開視線,和黃氏道,“地裏種着菜,待會讓巧姐兒陪你去地裏轉轉,他爺病着,竈房的事兒就勞煩你了。”

黃氏颔首,不卑不亢,“能得這門差事是我和她爹的榮幸,嬸子不嫌我廚藝差就好...”

比起他們的拘謹,雲巧熟稔得多,抵着沈來安後背進了堂屋,給他們剝雞蛋,完了找木盆盛米糠,沈來安吃着雞蛋,眼神無處安放,見她要走,急聲問,“你去哪兒呀?”

“喂雞。”她拍拍手裏的盆,“我和雞食。”

四祖爺給唐鈍看腳時,抽空教了她和雞食,米糠,剁碎的紅薯藤,添水攪拌攪拌倒進雞槽。

昨個兒就是她喂的雞。

老唐氏好像又回了屋,沈來安咽下雞蛋,跟着她去了後院,穿過弄堂,他就瞧見衙役們的衣服了。

堆在籮筐裏的。

雲巧也看到了,“爹,那些衣服就是了,洗幹淨晾在衣杆上,下雨的手提前收進屋就好。”

“好。”

太陽高照,院子裏半明半暗,她快速和好雞食,走到雞籠邊,咯咯咯喚幾聲,等雞圍過來,才把雞食倒進木頭鑿的雞槽。

“巧姐兒愈發能耐了。”沈來安誇道。

雲巧倍受鼓舞,“我還會生火,還會除草...”

這是她在沈家沒有做過的。

瞅着雞槽差不多空了,她又往裏邊灌上水,完了背着背簍,跟黃氏往唐家菜地走。

跟綠水村七零八落的屋舍不同,長流村屋舍密集,各家各戶屋前屋後都住着人,唐家是大姓,離得更近,她邊走邊給黃氏介紹周圍住的人家。

都是唐鈍族裏的親戚。

黃氏掃了眼兩側土坯牆,“你都認識了?”

“唐鈍奶帶着我給他們送過豆腐。”

那天唐鈍奶煮了兩鍋豆腐,大半鍋是送人的,便是她姑家都送了。

老唐氏給她說了原因,她告訴黃氏,“吃人的嘴軟,他們拿了唐鈍奶好處就不會亂嚼舌根,唐鈍說了,誰背後說我壞話,就上門把豆腐要回來。”

先前掏水溝的中年漢子這會兒在屋後的檐下堆柴,雨天出不了門,故而大多在家挽柴,砍來的柴火挽成一把,拿竹篾拴好,燒柴的時候丢進竈膛輕松又省事。

看到她,他笑着打招呼,“去地裏除草啊?”

“帶我娘去菜地摘菜...”

他這才注意到她身邊面黃肌瘦的婦人,五官和雲巧不怎麽像,他不好多盯着人看,背身繼續堆柴去了。

一路走到村口,碰到好些人,無論是不是出于善意,主動和雲巧打招呼。

黃氏不動聲色看在眼裏,臉上沒露出半分情緒,到了菜地,竹架遮擋,她才問,“她們有沒有當着你的面說你壞話?”

“有,深綠色衣服的婦人。”雲巧道,“她罵我給唐鈍下降頭...娘,什麽是降頭啊?”

“......”黃氏思忖道,“不好的東西。”

雲巧辯解,“我沒有。”

“嗯,她們亂說的。”

夏天果蔬瘋長,幾日沒來,竹架上挂滿了長長的豇豆,像柳條似的,雲巧撸起袖子,“我跟四祖爺說了,他得空會教訓她們的,娘,我幫你摘菜...”

“你不去地裏了?”

“摘了菜就去。”

衙役們不挑食,煮什麽吃什麽,魯先生來的那天,老唐氏做了桌豐盛的飯菜,之後每頓就炒兩個菜,她和黃氏說,“娘,咱炒豇豆,再炒雞蛋菌子,娘想吃菌子嗎?待會我進山撿。”

“衙役們吃什麽娘就吃什麽...”

“他們喜歡吃菌子。”

黃氏把掐下的豇豆放進籃子,細聲道,“你去地裏幹活,煮飯的事兒娘會安排。”

“哦。”

雲巧喜歡摘菜,因此找了塊最近的地,待背簍裝滿,就興沖沖小跑回來,藤上綴着零星的豇豆,黃氏不見了,她問旁邊地裏的人。

那人說,“你娘回家煮飯了。”

她高高興興跑回院,丢下背簍就沖竈房找黃氏,“娘,我給你生火。”

“背簍裝滿了?”

雲巧重重點頭,“滿了。”

“再扯兩背簍回來。”

“兩背簍嗎?”雲巧豎起兩根手指,想了想,“我扯了一背簍了。”

黃氏坐着掰豇豆,沒有擡頭,“嗯,再扯兩背簍。”

沈來安蹲在井邊搓洗衣服,望着太陽投下的影,附和道,“時辰還早,你再去地裏幹會兒活,地裏其他人收工你就收工。”

沈來安懂黃氏的苦心,雲巧模樣不出挑,容易被人輕視,她勤快點,別人提起她,印象最深的就不是她的臉,而是她淳樸的品行。

從小黃氏就這麽教她的。

豔陽高照,沈來安潑出去的水不多時就幹了,地裏可想而知有多熱,唐鈍望着發白的小院,擔心她受不住,“嬸子,你忙不過來,她給你打下手啊。”

“我應付得來。”黃氏擡起頭,笑着拍掉她褲腳上的草鞋,“去吧。”

“好。”雲巧拎起空背簍,蹦蹦跳跳地走了。

沒往東屋瞅一眼。

唐鈍覺得好心為了驢肝肺,心裏憋悶,重新翻開經書看。

雲巧這次背簍裝的滿當當的,進門就指着外邊,“娘,地裏的人收工了。”

黃氏已經蒸好米飯,正在拌菜。

她挑了嫩豇豆煮好撈起,撒了醬油和醋涼拌的,還有個是雞蛋炒紅薯藤,而老唐氏殺的雞等晚上吃。

雲巧汗流浃背往竈臺後走,黃氏擡眉看她,“堂屋的桌上有水,你喝點。”

“哦。”

這幾日老唐氏煮十幾個人的飯菜,累得不輕,今個兒沒事後,在屋裏歇了半晌,逮了只雞殺了。

雲巧進院她就聽到動靜了,心道黃氏是不是太嚴厲了。

地裏的都是些莊稼老把式,黃氏要巧姐兒跟他們拼着幹活,中暑了怎麽辦?

午後,眼看雲巧丢下筷子就找背簍,顧不得碗裏的飯菜,跑出去把人拉回,“這麽熱的天地理沒人,你睡會午覺啊,”

“我扯草呢。”

還有一背簍沒有扯。

老唐氏蹙眉,望向窗外,“太陽落山再出去。”

“地裏的活不能拖。”

“聽奶的話。”老唐氏把她按到床邊坐下,“是不是怕你娘生氣,沒事,奶和她說。”

“我娘不生氣的。”雲巧道,“我娘脾氣很好。”

“那你傍晚出門。”老唐氏怕她偷偷跑出去,搬凳子在床邊守着,“你閉上眼睛睡覺,睡着了奶再走。”

唐家不是沈家,她也不是曹氏,舍不得她風吹日曬的幹活。

雲巧慢慢阖上眼,随即眼睛睜開條縫,老唐氏好笑,“躺着。”

衙役們回來又走了,院裏靜悄悄的,依稀能聽到黃氏刷鍋碗的聲響,過了會兒,竈房也安靜了。

雲巧歪頭,再次睜開眼,偷偷張望,老唐氏沒轍,搬出黃氏來,“你爹和娘也要睡午覺的。”

“我娘不睡午覺的。”

從小到大,沒見黃氏午休過。

老唐氏詫異,轉瞬正經道,“我和她說去。”

西屋那邊有三間屋,打通建了糧倉,後院衙役們住着,騰不出屋給他們休息,老唐氏就把矮床搬到糧倉裏,給他們午休的地兒。

她推門出去。

只見沈來安沈來安兩腿夾着圓形的竹籃框,雙手靈活圍竹篾,她看眼東屋,“休息會兒吧。”

“嬸子不用管我們。”

黃氏熬了漿糊,正在桌邊黏鞋底。

老唐氏不禁道,“你們不休息,巧姐兒也睡不着。”

黃氏抹着漿糊,聲音軟軟的,“我和她爹習慣了,巧姐兒知道的。”

說着,她頓了頓,語氣更加緩和,說起另外件事兒來,“我和她爹沒教巧姐兒做農活,她可能有疏忽大意的地方,嬸子不放心去地裏看着她些。”

在菜地,聽到人議論雲巧。

雲巧沒有正兒八經種過地,把地捯饬得整齊是因為那樣看着舒服,那些人瞧不起她,張口閉口罵她傻。

但地裏的草除得幹幹淨淨,老唐氏去地裏就知道雲巧是用了心,跟那些人說的不同。

“你是不是聽到什麽閑言碎語了?”老唐氏清楚地裏的情況,雜亂紅薯藤被雲巧捋得整整齊齊的,魯先生回來就誇了,老唐氏道,“巧姐兒做事細致,走過的地連指甲蓋長的草都沒有,可見巧姐兒是個講究人。”

墩兒也說了,富裕人家種花就是像巧姐兒那樣做的。

枝葉藤蔓,修剪得井然有序。

聽老唐氏這麽說,黃氏心裏有了數,“巧姐兒給你添麻煩了。”

“哪兒的話。”

床上,雲巧睡不着,翻來覆去又熱得難受,左等右等不見老唐氏回來,溜下地,偷偷竄進堂屋。

“娘,唐鈍奶呢?”

“回屋了。”

雲巧忙去桌邊坐好,看黃氏黏鞋底。

約莫黏了五六層布,黃氏裝進籮筐,拿到外邊曬着,回來找出兩塊碎布,量她兩只腳的尺寸。

雲巧乖乖坐着不動,“娘,唐鈍奶讓我傍晚出門。”

“聽她的罷,只是往後娘做事你在邊上看着,別幫忙。”

“娘會累。”

“娘累着會和你說的。”這兒是唐家,雲巧幫她幹活終究不好,哪怕老唐氏打心眼裏疼雲巧也不行,她說,“娘忙不過來還有你爹呢。”

“爹也累。”

沈來安接話,“爹不累。”

衙役們的衣服是黑色的,灰塵多,并不髒,搓幾下就幹淨了,輕松得很。

雲巧不插手是好的。

這些活是他和黃氏的,雲巧幫忙容易落人口舌,老唐氏此番不計較,起争執的時候難免忍不住翻舊賬,黃氏希望雲巧挺直腰板的活在唐家。

他道,“爹會幫你娘的,你顧地裏的活就行。”

雲巧素來就聽他們的話,接下來幾日,她雖然纏着黃氏和沈來安,卻沒動手幫過忙,地裏的草除得差不多了,她發現村裏人變了風向。

家家戶戶都挑着糞桶給莊稼施肥。

她也丢了背簍,挑兩個糞桶,晃晃悠悠往地裏走。

她個子不高,兩個糞桶架在扁擔兩側,随時要掉地上似的。

背佝得像上了年紀的老婦,步履蹒跚。

村裏又起陣議論,恰巧四祖爺沒事,出門轉悠時聽到了,罵了頓碎嘴的人,轉身就上門訓唐鈍。

唐家十幾畝田地,丢給雲巧哪兒忙得過來,況且雲巧身體沒有長開,挑着糞桶路都不會走,閃着腰怎麽辦?

盡管他看不上雲巧,可生米煮成熟飯,雲巧又是花錢買來的,人沒了,還得再花錢。

臨走時,四祖爺質問他是不是想當敗家子。

唐鈍莫名奇妙,奈何四祖爺來得快走得急,以致他沒弄清楚發生什麽事。

雲巧踩着晚霞最後抹餘晖回來的。

身邊跟着平安幾個。

她歪着腦袋,嘴裏叽叽喳喳的,平安則揉着太陽穴,頭疼不已。

西嶺村那邊的地形探清楚了,明天就開始動工,先挖樹開路,平坦的地兒鋪木板,陡峭的填碎石。

事情多得很。

哪兒有心思聽她絮絮叨叨,何況東屋唐鈍投來的目光太過灼熱,他有些招架不住,無辜地嘆口氣,打斷滔滔不絕的雲巧,“唐公子好像找你有事。”

雲巧瞟向唐鈍,篤定地說,“他沒有。”

“......”

她挑着桶,渾身臭烘烘的,丢下扁擔跑到井邊打水,唐鈍原本沒什麽話,看她嫌棄皺眉的表情倒是真有話了,“你去哪兒了?”

“施肥了呀,他們都施肥,我也施肥。”

“......”

其他人家急着施肥是因為馬上要去服衙役,她整天在家,急什麽?

難怪四祖爺劈頭蓋臉的一頓罵。

十幾畝田地,她挑糞要挑到哪天?

見她拂水就讓臉上洗,他吸口氣,平靜道,“明天別去了。”

“不行,我今天施了半塊地,剩下半塊地沒施肥,半途而廢不好,我娘說了,明天翔哥兒來幫我...”

洗兩把臉,她又掀起衣服嗅味道,轉身往後院走,“我去後院看看雞。”

相處些時日,唐鈍有些懂她話裏的意思了,沈雲翔要來,她看看雞有沒有下蛋。

施肥不是普通人做得來的,她難得吃了幾天飽飯,任由她幹活,早晚得累出病來,唐鈍知她聽黃氏的話,委婉跟黃氏聊了兩句。

黃氏和沈來安回去後,雲巧就找他了。

“唐鈍,我娘說莊稼不施肥了...”

“除了草就好。”

“哦。”

服徭役的告示出來了,大清早,村裏人就成群結隊往西嶺村去了,不到半個時辰,偌大的村子像陷入了沉睡,詭秘的安靜。

孩子們的玩鬧聲也聽不見了。

沈雲翔背着花架,進村後直起雞皮疙瘩,跟來接她的雲巧道,“是不是太安靜了?”

“對啊,唐鈍奶說滲得慌。”

唐鈍奶年輕時服過徭役,征的都是男子,婦人們留在家,進出能看到人影,不像這次,留下的都是老人孩童,擔心人拐子鑽空子,孩子鎖在院裏不讓到處跑,靜得連聲兒都沒了。

她出門老唐氏心驚膽戰的,怕她被人拐子擄了。

她扶着花架,小聲問,“翔哥兒,你見着雲妮了嗎?”

“沒有,她估計忙什麽事去了。”

“唐鈍說雲妮犯事了,李善他們看到她就會抓她坐牢。”

“她能犯什麽事?”

“不知道啊,李善胡說的,他可愛騙人了。”

沈雲翔來過唐家,不過那是晚上,靜谧而祥和,大白天也這樣,多少有些毛骨悚然,“村裏剩下多少人?”

“不知道,唐鈍沒說。”

整個長流村,唐鈍是最年輕力壯的,好幾家大人們都服衙役的人家托他幫忙照看家裏的孩子。

五六歲的孩子,臉蛋白淨圓潤,十分讨人喜歡。

唐鈍沒答應。

想起唐鈍拒絕那些人時清冷疏離的眉眼,她給沈雲翔提個醒,“唐鈍很威武,好多人都怕他,你別得罪他啊。”

“好端端的我得罪他幹什麽?”他掂掂花架,目光四下打量。

無論哪家,屋前屋後幹幹淨淨的,路邊光溜溜的,沒有雜草,其中還有好些是石子路,看着比長流村富裕得多,他感慨,“你得好好感激唐鈍,沒有他,你得服徭役。”

沈雲山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曹氏怕他吃不消,讓雲惠頂替他去了。

雲巧如果在家,服徭役的就是雲巧。

“我知道。”雲巧道,“唐鈍說了,我跟着他,以後不用服徭役。”

“你偷着樂吧,雲惠出門時哭哭啼啼不停罵你呢。”

“我沒聽到。”她摸耳朵,“耳朵不燙。”

“估計唐鈍震着她的。”

服徭役不能回家,吃住都在山裏,衙役們害怕出事,也不回來了,黃氏跟村裏借了兩口鍋,跟着衙役們進了山。

家裏就唐鈍是老唐氏他們。

沈雲翔先去她屋裏,順着牆将花架擺正,再放上沈來安編的小花籃。

暗沉的牆頓時亮麗起來。

沈雲翔拍拍手,“娘讓我幫你幹活,什麽活啊?”

遇到個重男輕女的奶,他這麽大沒有下過地,然而他沒有偷懶,扯豬草,撿菌子,摘野果,能換糧食的活做了不少。

“不着急,我給你拿荷包蛋吃。”

給黃氏和沈來安的是煮雞蛋,而他的是荷包蛋,紅糖煮的。

沈雲翔看了眼熱騰騰的碗,嫌棄,“大熱天吃這個不是更熱嗎?我喝水。”

他大汗淋漓,恨不得一盆冷水從頭潑下,沒食欲吃其他,推走碗,“你吃吧。”

“我吃過了。”早先雲巧每天清晨四個荷包蛋,黃氏來了後,兩天吃一個,黃氏怕她補太過,補出毛病來,她勸,“給你的。”

“我不吃,我喝冷水。”

“這是荷包蛋...”

“不吃。”沈雲翔隐約不耐。

“翔哥兒,你不是說能吃肉不吃蛋,能吃蛋不吃米飯的嗎?”

“......”

這話是他罵她的,年底殺豬,曹氏煮殺豬飯,沈雲山他們大口大口夾肉,就她扒着碗裏的米飯吃得香,等她擡頭夾菜,碗裏連肉渣都不剩了。

現在她竟拿來罵他,他抹把臉上的汗,“給我舀水去。”

他一拉長臉,雲巧就不作聲了。

唐鈍聽到他們的談話,忍不住想起她的那句話來。

‘唐鈍,你脾氣比翔哥兒還差。’

她到底怎麽說得出口?

然而沒機會問她,沈雲翔喝了水,姐弟兩就風風火火出門了。

廣闊的田野裏,就姐弟兩在田間忙活着,稻田的草差不多膝蓋高了,草須滑溜溜的,拔着極為費勁。

半天下來,沈雲翔手心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裝草回家時,感覺雙手不能輕松握緊張開,他嘀咕,“待會得問唐鈍要工錢才是。”

“娘說他們管飯就行。”

他來是黃氏的意思,黃氏怕唐家人以為雲巧沒有娘家人,暗地耍心眼,讓他幫雲巧幹活,表明他們對雲巧的态度,他們要真像表現出的喜歡雲巧,看在眼裏也高興。

他卻高興不起來。

唐家幾畝地的田,他和雲巧的手還要不要了?

他素來不會藏情緒,到了唐家也是如此。

老唐氏瞧他垮着臉,不搭理人,飯桌上不停給他夾菜,他悶着頭,吃完就回去了。

老唐氏回屋問雲巧,“是不是累着了,累的話明天不去了。”

雲巧喝着湯,“不累。”

她先前就去田裏除過草了,手心比沈雲翔更恐怖,她不愛訴苦,是以沒人留意她的手。

晚間,老唐氏洗漱完回屋睡覺,剛躺下,就聽竈間響起彭的聲。

她急忙套上鞋跑過去。

沈雲巧捏着手腕,茫然無措地站在竈臺邊,腳邊是木桶,以及灑了一地的水。

“巧姐兒...”走近後,她晃油燈下那雙腥紅的手,忙拉到跟前,“你這孩子,手成這樣子怎麽也不說?”

“我...我提不動桶。”她驚恐地瞪着眼,“我..我手使不上勁。”

她娘說了,只要有勁兒,走到哪兒都不會餓死。

她的手沒勁了,會餓死的。

她轉着手腕,聲音顫抖着,“奶,我的手怎麽了?”

老唐氏輕輕吹了吹,瞧見掌紋邊的幾道勒痕,“該是扯草傷着了,我給你擦點藥。”

唐鈍還沒睡,從行動緩慢,來得晚幾步,隔着幾步距離,他就看到她像火燒掉層皮似的手,那幾道勒痕尤為醒目,就像浮在眉頭的皺紋,他問,“怎麽成這樣了?”

之前他就教過她,除草得帶鐮刀,貼着地一割就好。

她就不能把他的話放心裏?

他面色愠怒,極力隐忍着。

老唐氏解釋,“稻田的草長得高,根須又深,估計傷着手了。”

難怪沈雲翔沉着臉,估計以為她們笑裏藏刀虐待雲巧,她嘆氣,“你這孩子...”

這麽深的口子,不知什麽時候弄上去的。

雲巧好像聽不到他們的話,神情麻木,撿起地上的桶,重新舀水。

老唐氏拉她,“我幫你。”

“我自己來...我能行的。”

她很有力氣的。

她往桶裏舀了大半桶水,擱下瓜瓢,單手提着桶往上用力,臉色脹得通紅。

老唐氏按住,“我幫你。”

“我自己能行。”

她還是那句話。

唐鈍知她倔脾氣又來了,一肚子火跟着往上燒,“奶,你別管她,她自個不愛惜自個的身體,咱操那些心作甚...”

丢下這話,木拐狠狠往地上戳了兩下。

轉身一跳,出了竈房。

老唐氏道,“墩兒說的氣話,你甭聽他的,你去茅廁等着,奶給你提水。”

“奶,我自己來。”

她感覺手使不上勁,雙手緊緊握着。

地上淌着水,她每步走得很慢。

老唐氏看她脖子都紅了,不住搖頭嘆氣。

出門見唐鈍站在陰影裏,抿抿唇,道,“你手傷成那樣,你怄什麽氣...”

“誰怄氣了?”

茅廁沒了動靜,老唐氏不放心,不敢回屋,等雲巧出來,忙拉着她進屋,唐鈍擦腳踝的藥,她厚厚抹在她手上。

雲巧呲牙笑着,“奶,我沒事,我拎得動。”

唐鈍冷眼掃着她,“我看你這手早晚會廢掉。”

雲巧收了笑,鼓起眼,“才不會。”

“不信你等着。”

雲巧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抹上藥膏,怒騰騰走人,經過窗戶,轉身瞪唐鈍,“我的手沒事。”

唐鈍看她眼,沒有反駁。

因為看到她眼眶紅撲撲的,水光搖曳。

她說過哭會倒黴,她不哭的。

既害怕手出事就該好生護着,她滿不在乎,手早晚會落下病根,她才十幾歲,往後那麽長的日子,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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