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春水濕冷,春風刺骨。

楚熹在河裏游着還挺有精神,一爬上船就成了剛下生的小雞崽,渾身濕漉漉得直哆嗦。

謝燕平早已脫下外袍,幾乎立刻為她披上。

那帶有餘溫的布料給了楚熹融融暖意,不禁擡眸看向謝燕平。

少女眼角微紅,睫毛挂着水珠,細膩白皙的臉頰黏着一縷縷烏黑長發,可憐又可愛。

梁春山見狀頗為懊惱,恨自己怎麽沒想到給楚熹披衣裳,明明他的衣裳更厚實些。可這會再上前,便無異于東施效颦,平白惹來一通恥笑,不值當。

倒是寧家那位不知哪來的義子,也跟着脫掉了外袍。

遞過去的同時說:“楚小姐,當心着涼。”

果然東施效颦了,那楚小姐雖接過了外袍,但看也沒看他一眼,一邊瑟瑟發抖一邊快步走進畫舫。

梁春山在心中冷笑一聲,暗道:“區區一個寧家家仆,憑你也配。”

寧繁金也有點傻眼,将薛進扯到一旁小聲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薛進仍然是那副傲慢的嘴臉:“你忘記來沂都前,城主是如何交代的了?”

寧繁金此人,目光短淺,胸無點墨,愚鈍且愛美,偶爾還塗脂抹粉,要非從他身上找出一個優點,便是模樣還算漂亮,是個名副其實的花瓶,西丘寧城主對他沒有一丢丢指望,全然将他當女兒養了二十年。

直到安陽選婿,花瓶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別家把金尊玉貴養大的嫡子送去做贅婿,免不得經過糾結、不忍、無可奈何等等心路歷程,到寧城主這簡直是喜從天降,高高興興地領着寧繁金來了沂都。

這令寧繁金感到非常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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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堂堂男子漢!才不要嫁出去!

“哼,反正我不幹。”說完,又看向薛進:“所以你到底為何向楚三小姐獻殷勤?”

“難不成擎等着謝楚兩家結姻親?”

“也是,要攪攪局!”

攪局。

薛進挑眉,突然覺得寧繁金看上去似乎順眼了許多。

因兩艘畫舫相撞,楚熹意外落水,衆人不得不先回沂都府。

剛好寧扶林不願來看水戲,獨自去了萬朝寺,馬車就等在岸邊,讓楚熹不至于太狼狽,只委屈了寧扶林,需用那孱弱的身體艱難騎馬。

楚熹一再向他道謝,他卻沉着臉一語不發。

嗯……小可憐總被排擠孤立,性格敏感陰郁也是正常的,不能怪他。

楚熹讪讪一笑,縮回馬車裏,正對上之敏充滿探究的目光。

“你幹嘛用這種眼神看我?”

“啧,你好像很在意那個庶子。”

“……我真沒有。”見之敏不信,楚熹幹脆說:“就算我相中他了,我老爹也不能同意啊,你說是不是。”

之敏點點頭,這才信了,随即又問道:“梁春山呢,我瞧你跟他很談得來。”

楚熹擰了一把袖口的水道:“我跟你還談得來呢。”

“那你就誰也沒看上?”

“……暫時還沒。”

若是在遇到薛進之前,楚熹或許還能懵懵懂懂地說出個一二三四,可她遇到了薛進,知道了喜歡一個人應當是什麽感覺,就很篤定自己此刻的心意。

确實誰也沒看上。

這個結論讓楚熹不由地悲從心中來。

難道她真要和一個不喜歡的人結婚生子嗎?

老爹還能不能再安排一場選妃?

這波不行,換下一波嘛。

楚熹正胡思亂想着,馬車停了下來,只聽陸大夫人萬分焦急道:“聽聞楚丫頭落水了!沒出什麽事吧?你們怎麽連一個小姑娘都看護不好!”

挨訓斥的想必是雙生子。

這事畢竟怪不着他們,楚熹忙起身下馬車,欲替雙生子解圍。

掀開簾子的同時,從旁邊伸出一只手,這只手沒有薛進那樣細白,也沒有老爹那樣寬厚。

勻稱纖長,骨節分明。

沒等楚熹細看,他便攏起五指,握掌成拳。

此人是方才第一時間替楚熹披衣裳的謝燕平,那霁月清風般的貴公子。

楚熹猶豫了一瞬,輕輕搭上他的手腕。

謝燕平倒是沒什麽特別的反應,見她平穩地站在地上,便又去接後面的之敏。

之敏還記着昨晚望月樓的仇,重重哼了一聲,對雙生子喚道:“三哥四哥!你們誰來扶我與一下啊!”

雙生子才挨了訓,正不爽,哪有心思管她,故而置之不理。

之敏有些難堪,謝燕平不計前嫌,又來扶她,到底是将這位千金小姐從馬車上扶了下來。

害,原來是個中央空調式的暖男。

楚熹默默給謝燕平打了個标簽,便随着陸大夫人前呼後擁的進了沂都府。

沐浴,更衣,喝姜茶,身體裏的寒氣終于消散。

但楚熹仍借口自己不大舒服,要小憩片刻,讓包括冬兒在內的閑雜人等都出去,只一個人躲在被窩裏發呆。

哎……

雙生爹不鳥她,她理解,寧扶林不鳥她,她理解,那些世族公子對她愛答不理,她都能理解,男權社會裏的男性有幾個心甘情願做贅婿的?

可她從水裏爬上來那會,薛進那悶葫蘆都給她遞了衣裳,向她示好的梁春山卻無動于衷,一雙眼睛裏充滿了算計和權衡。

這讓楚熹有點傷心了。

她以為自己和梁春山起碼是朋友。

她很差勁嗎?很不讨喜嗎?不配得到真心實意的愛嗎?

一邊是對未來的不安,一邊是對自身的懷疑,兩股負面情緒糅雜在一起,令楚熹止不住地唉聲嘆氣。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聲響動,好死不死的,竟是薛進。

他明目張膽的邁過門檻,還順帶手關上了門。

楚熹仿佛垂死病中驚坐起,瞪大眼睛看着他:“冬兒不是在外面,你怎麽進來的!”

“就是因為冬兒在外面,我才能進來。”頓了頓,薛進又道:“原來你還認識我。”

“……我認識薛進,不認識寧城主的義子。”

“呵,你既認識薛進,我便替薛進問一問,是誰當初口口聲聲說在安陽等着他?”

若是半年之前,楚熹聽到這話,一定以為薛進在嫉妒,在吃醋,并為之欣喜,可半年後的今天,她對薛進的愛意早就随風消逝,那些曾經被愛意壓制的不滿厚積薄發,終成了滿腔怨氣。

逮到機會,自然要發洩:“等他?能等來朝廷給我立一個貞節牌坊?”

“你!”

“你什麽你!我還想請你問一問薛進!他二哥,咋樣了?”

楚熹火冒三丈地問出這樣一句話,頃刻之間,築在薛進心髒四周的城牆轟然坍塌,那團柔軟的血肉仿佛被紮滿小刺,他要很用力地握住身旁桌角,才可以勉強保持呼吸平穩:“他……”

不想對楚熹說謊。

至少此刻不想對楚熹說謊。

薛進沉默片刻,反問道:“他的事,和你還有關系嗎?”

薛進的重點在“問”,楚熹的重點在“反”,因此毫不猶豫地給出和問題毫無幹系的答案:“我的事也和他沒關系!”

“……”

“你這是什麽表情?我大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現在一點也不喜歡他了。”

“那你喜歡誰,陸深?陸游?還是梁春山?”

楚熹不願意讓薛進看自己單相思的笑話,首先替他排除了雙生爹,至于梁春山……還不如雙生爹。

念頭一轉,想到謝燕平。

中央空調式暖男就這點好,你喜歡他,他即便不喜歡你,也會給你一個體面。

決定了!

“我喜歡謝燕平,怎樣?你管得着嘛你!”

薛進皺眉,快步走到楚熹跟前。

兩個人離得太近,楚熹不想往後退,讓氣勢落于下風,就不得不仰着頭看他,感覺還是有點弱,便雙手叉着腰,一副潑婦要罵街的架勢盯着他。

同樣的角度,薛進沒有黑漆漆的胡須,只有流暢的下颚線和豐潤的紅唇。

楚熹稍稍一晃神,立刻重整旗鼓:“你想幹嘛!打架啊!你當我怕你!以前是我喜歡你才讓着你!”

如今不喜歡了,便寸步不讓。

薛進抿唇,強忍下內心的酸脹,幾乎用哄小孩的語氣說:“你知不知道,謝燕平對你好,只是企圖安陽的錢財。”

“難道你不是嗎!”

“……”

薛進的沉默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重重砸在楚熹心上。

此時她終于明白偶像劇裏的土豪富二代為什麽總裝窮。

受夠了虛情假意,只想尋求一顆真心。

說出來或許有些惡心,但事實如此。

她是好是壞,是否讨喜,本就無人在意,旁人在意的從來都是安陽城主之女這個身份。

既然如此……她為什麽還要眼巴巴地等着別人來愛她?

不論雙生子還是謝燕平,只要她開口,就是她的囊中之物,根本,用不着費心思讨好。

楚熹宛若在迷霧中彷徨許久的稚兒,望向天邊升起的一輪紅日,小黃麂般烏黑圓潤的眼珠裏燃起令人心驚的光彩。

薛進忽然慌了神,一把抓住她:“我承認,我當初來安陽确實目的不純,可……”

“可你現在又喜歡我了?所以後悔了?還是仍惦記着安陽,故意破壞我的婚事。”

“如今我說什麽你都不會信,對嗎。”

“對。”楚熹看着薛進那張不論何時都悅目娛心的臉,笑眯眯地說出一番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有多麽惡毒的話:“不過,你要後悔,我也接受,在我成婚之前,我還是很願意和你來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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