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秋獵出發當日,京中許多官家皆要攜家眷随聖駕出京,謝家主官位高,謝欽又是近臣,馬車位置自然臨近聖駕。

謝家馬車需要在聖駕出現前抵達,待到啓行時彙入到隊伍之中,是以需得曈昽之時便離府。

謝夫人将一應事宜全都安排妥當,只要求尹明毓準時出現,尹明毓再是游手好閑,還是守時的,因此昨日交代好金兒銀兒早些叫她。

是以她困倦地走出正屋時,天光初現,天際那一絲昏暗的日光尚未驅散全部的夜色。

尹明毓打哈欠的嘴剛張開,初秋淩晨的涼意便撲面而來,頭腦瞬間清明許多。

但平常這時正是好眠的時候,她踏出東院時便端起儀态,可站在園子裏等候謝老夫人和謝夫人等人片刻,适應了涼氣,便因困意不由自主地泛起淚。

沒多久,謝老夫人和謝夫人便帶着人過來,謝策身上包着薄被,躺在童奶娘懷裏,還在睡。

尹明毓端正地對兩位長輩問好,而後便跟着她們向正門走。

謝夫人側頭輕聲問她:“我先前給你的冊子,你都記下了嗎?”

前兩日,尹明毓跟在謝夫人身邊“學”理事,謝夫人給了她一本記錄謝家關系網的冊子,讓她記下來,免得到龍榆山後與人交際不知親疏。

尹明毓記性不錯,看了一遍再稍一劃重點,便記得大差不差了。

而此時謝夫人問起,她便道:“我還在看,到龍榆山會仔細些的。”

謝夫人點頭,馬車就在前方,便不再多言。

謝家家底豐厚,老中青三代夫人,皆有單獨的馬車,不用跟人擠同一輛,只有童奶娘抱着謝策上了謝老夫人的馬車。

尹明毓的馬車中只有她和金銀二婢,無需顧忌太多,舉着冊子看了沒一會兒,晃晃悠悠的馬車便将她哄睡,頭一點一點地靠到銀兒肩膀上。

謝欽中途上馬車,看到的便是她歪倒在馬車上睡得沉的模樣,腦海裏立時閃過她的睡姿,踏進去便合上馬車門,以防旁人瞧見。

金兒躬身行禮,銀兒不便動彈,便只低低地叫了一聲“郎君”。

尹明毓腿垂下,側躺在座上,占了不小的位置,謝欽自然不能與婢女坐在一處,便對銀兒道:“我來。”

銀兒怕他,不敢多說一句,低聲應是後便雙手輕輕托起尹明毓的頭。

謝欽接過尹明毓,坐到銀兒方才的位置上,但他個子高,尹明毓靠在他肩頭許是不舒服,便在睡夢中動了動。

謝欽一頓,擡手取下她頭上的簪釵頭飾,而後微微側身,讓尹明毓靠在他懷中。

沒有頭飾戳頭,尹明毓的睡姿便更加随意,頭動了動,停在他頸窩處,手也環上謝欽的腰。

謝欽身體有一瞬的僵直,側頭看了一眼尹明毓的睡顏,停了片刻,稍稍放松身體,阖眼靠在馬車廂上,只一只手虛虛地圈住她,由着她趴在懷裏。

兩個婢女全都放輕呼吸,銀兒悄悄對金兒使眼色,随後兩人眼裏全都泛起笑意。

沒有人打擾,尹明毓在馬車上也睡到自然醒,手按在謝欽的腿根,撐起身體,迷迷糊糊地睜眼,還有些分不清此時的狀況。

謝欽扶着她的肩,沉默地挪走她的手,不着痕跡地動了動僵麻的半邊肩膀。

尹明毓醒過神,下意識地伸手替他捏肩放松,捏了兩下腦子裏冒出贊嘆:肌肉緊實,手感真好。

面上則是一本正經地問:“郎君何時過來的?咱們行到哪兒了?”

謝欽回答:“已行了一個時辰餘兩刻鐘,許是再有半個時辰,便該到龍榆山了。”

尹明毓撤回手,挪到側座,撩開簾子向外看去。

官路兩側都是耕地,每行一段兒距離便有一兩個農民在田間侍弄莊稼,膽怯地望一眼這裏便跪地不敢擡頭,幾乎淹沒在壟溝之中。

這裏近京,尹明毓稍一思考,便猜到這可能是京城哪家的田地,那些許是佃農或者是奴仆……

她默默地放下簾子,瞧着小桌上璀璨的珠釵,複又扯起個曠達無陰霾的笑,對金兒催促道:“有些餓了,吃食呢?快擺出來。”

金兒和銀兒立即動作,一個整理桌面,一個從各個小抽屜裏取出不同的油紙包,一一裝碟,擺放在小桌上。

她們還為兩人沏了茶,溫熱的茶水奉到尹明毓手中。

尹明毓飲一口茶,吃了幾塊兒點心便拿起肉脯磨牙打發路途無聊。

半個多時辰後,謝欽下馬車改騎馬,随聖駕上山,謝家的馬車則是轉到謝家莊子外。

莊子的管事帶着奴仆們恭敬地候在門外,恭敬地行禮問安。

尹明毓只在最初謝夫人讓下人認她時顯在前頭,之後都躲在謝老夫人和謝夫人身後,悄悄地打量着莊子。

據謝夫人所說,即便不是秋獵之時,老夫人也常來此小住,後來謝策出生,年紀太小,謝老夫人惦念他,才沒再過來,這次她帶謝策來也不是為了秋獵,只為游玩。

因此莊子修得極舒适,莊子周圍也都打理過,既不失野趣又帶着秀美。

尹明毓只瞧上幾眼,便活了心,已經開始盤算稍後去周圍轉轉。

與她一般的,還有第一次出遠門的謝策,趴在童奶娘肩頭,一雙大眼睛看不夠似的左右打量。

然後一大一小兩人對上視線,眼裏是相似的雀躍。

尹明毓:“……”

和一個小娃娃同頻,似乎……有那麽一絲……只有一絲……窘。

而謝策就沒大人那些羞恥心了,直接沖她伸手,想要去尹明毓那兒。

尹明毓扭頭,當作沒看見,準備回院子休整。

謝策失望的目光追着她,見她要走遠,稚嫩的嗓音急急地喊:“母親!抱~”

前頭的謝老夫人、謝夫人紛紛驚訝地回頭,看謝策又看尹明毓。

尹明毓邁出去的腳步不得不收回來,茫然地笑,似乎也不明白謝策叫她作甚。

謝老夫人酸意上湧,硬邦邦地吩咐童奶娘:“他一個小娃兒,奔波一路,快帶他進去吧。”

童奶娘立時應了,便抱着謝策快走了兩步。

謝策一見離尹明毓越來越遠,小手在空中快速地撓騰,急急地出聲,“不要!要抱!”

謝老夫人又氣又郁悶,偏又舍不得說謝策是“小白眼兒狼”,而謝夫人本就樂見謝策親近尹明毓,便勸老夫人:“母親,正院忙亂,不如教策兒跟尹氏去吧。”

尹明毓心念一轉,大家都忙着整理行李,她也不好大喇喇地出去轉,照看謝策就正大光明了,是以她就沒有說出推拒的話,只等着長輩們決定。

眼不見,心不煩,謝老夫人擺手随便他們。

于是謝夫人點點頭,童奶娘便抱着謝策走向尹明毓。

尹明毓自然是不會受累抱謝策的,只讓童奶娘繼續抱着,便擡步回她的院子。

一番簡單地整理之後,尹明毓留下金兒在院裏繼續收拾,然後領着銀兒以及謝策和他的仆從們,一道出了莊子。

他們剛出莊子就瞧見一群鴨子在不遠處的小溪裏游,謝策定定地盯着,身子直往那兒傾,還伸手去指,見尹明毓不搭理他,張嘴軟軟地喊:“母親~”

尹明毓腳下一轉,轉身往溪邊走。

婢女畫屏抱謝策,童奶娘瞧着周圍有蚊蟲飛舞,擔心蚊蟲咬到謝策,叫婢女拿團扇趕蚊蟲,而後勸誡道:“少夫人,小郎君皮膚嬌嫩,萬一教毒蟲咬了,不好擔待。”

尹明毓停住腳步,淡淡地問她:“你在教我做事?”

童奶娘謙卑地躬身,解釋道:“婢子并非此意,只是……”

尹明毓随手摘下頭上的帷帽,遞給銀兒,又沖謝策一擡下巴。

銀兒有經驗,帷帽罩在謝策頭上。薄紗垂下來幾乎到謝策小腿,她将薄紗挽到謝策腰間,交叉打了個結,謝策整個上半身便全都攏在帷帽裏,密不透風。

謝策新奇,小手在帷帽裏四處摸。

童奶娘啞然。

“你可以行勸誡之責,但你們的本分,是如何護好他,不是處處拘着小郎君。”

謝老夫人着緊謝策,她們便拘着孩子,什麽都不讓孩子接觸,倒是省時省力,也無需擔責任,可比她還懂審時度勢。

尹明毓尋常是懶得理會這些的,但分內的事都顧及不周全,倒來對她指手畫腳,憑白惹人厭煩,影響心情。

童奶娘等謝策的婢女霎時有些難堪,全都不敢再多言。

謝策最是無憂無慮,新奇夠了帷帽,便又将心神轉向小溪裏的鴨子,時不時瞧見鴨子鑽入水再從老遠鑽出來,都有高興地拍手。

他還想往小溪那兒跑,婢女們小心翼翼地勸說阻攔,尹明毓不耐煩,就直接揪着他後襟拽回來。

幾次之後,謝策便老實下來,只站在原地興奮,頂多就是沿着溪上的小路走。

再晚些,謝欽回來,瞧見他們,便沒有進莊子,而是打馬來到近前。

水裏的鴨子們教馬一驚,撲通撲通地竄到對岸去,謝策哈哈笑,連怕父親都忘了。

他不想回去,就要看鴨子,尹明毓在外面站累了,可不想再陪,便把謝策甩給謝欽,擡腳就要往回走。

謝策不想她走,伸手去拉,偏偏小手在帷帽裏,只在薄紗上戳出個小手掌印。

謝欽問童奶娘:“出來幾時了?”

童奶娘恭謹地答了。

時間不短了,謝欽便叫謝策回去。

謝策才想起害怕來,小心翼翼地看着父親,不想回也不敢吱聲,模樣委屈。

尹明毓走在前頭,懶洋洋道:“回莊子上也有鴨子。”

謝策眼睛一亮,這才擡腳去追她。

回到莊子,謝策一直問“鴨?”、“鴨鴨?”……

晚膳時,一只烤全鴨躺在餐桌上。

尹明毓在謝家長輩們面前還是柔順溫婉的,指着烤鴨對謝策溫柔地笑,“小郎君,這不是鴨子嗎?”

謝策驚呆,癟嘴。

尹明毓親手給他夾了一塊兒鴨肉,喂到他嘴裏,“好吃嗎?”

謝策咬了咬,嘗到味道,呆呆地點頭。

“乖。”尹明毓拍拍他的小腦袋,“吃吧。”

謝家主和謝夫人甚是滿意他們繼母子的親近,謝老夫人臉色不爽快,也沒有說什麽。

唯獨知道真相的謝欽和童奶娘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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