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晚間謝欽和尹明毓住在一個院子。

明日要去獵場,不适宜有其他活動,是以兩人梳洗完,皆心如止水地躺在床榻上。

尹明毓早晨起太早,即便在馬車上補了一覺,依舊不夠,沒心沒肺地忽視謝欽的存在,很快便混沌起來。

她這一放松,漸漸忘形,四肢舒展,兩人之間的距離便縮短,然後一只腳越過楚河漢界。

謝欽察覺到小腿的觸感,緩緩睜開眼,了然。

他并不想再去榻上睡,是以便展開手臂,從尹明毓的頸下穿過,而後微微一使力,将她束在懷中。

尹明毓被打擾到,眼皮微掀入目便是謝欽的喉結,昏黃的夜燈下暗昧至極,身随心動,唇便湊過去,手也跟着探進他的寝衣。

謝欽一頓,喉結滾動,随即摟緊尹明毓的肩膀,便傾身覆上去。

尹明毓腦子一清,連忙抽出手,“等一下。”

謝欽停住,皺眉,唇貼在她頸側張合,“你我是夫妻,行敦倫之禮有何不可?”

尹明毓思緒被擾亂,只能一只手緊緊攥着他的寝衣,一只手艱難地擡起,掰手指算日期。

謝欽擡手,虛握住她的手腕,緩緩向上滑,直到抓住她的指尖于掌心,方才停下,而後一點點擠開她的手指,鎖住,果斷地拉回到被褥上。

尹明毓恰巧算好,心下一安,便放縱自己仰頭回應。

……

夜裏,尹明毓堅持叫了水,然後才安心睡下。

第二日,謝欽起床穿戴妥當,才将尹明毓叫醒,“今日母親要帶你交際,不便晚起,可早些回來休息。若是無聊,便請三娘和四娘過來陪你。”

尹明毓側躺,慵懶地支着下巴,微微上挑的眼尾似是抹了胭脂,十分好說話道:“好~皆聽郎君的。”

她昨夜可不是這般,聲音軟膩,要求頗多。

謝欽一板一眼道:“莫要耽擱了。”

說完步履從容穩健地快速離開。

尹明毓挑眉,勾起嘴角,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揚聲喊人:“金兒,銀兒……”

秋獵統共是四日,表面上沒有固定的安排,實際上三王那些争權奪勢早已浸入到各處,就連這秋獵也帶上其他意味。

說是約定俗成倒還算不上,但來之前私底下就已經排好了日程。

今日,設宴的是正三品工部尚書柳臨的夫人張氏,就在柳家的莊子。

謝老夫人輩分要高一些,尋常不輕易參與這些宴席了,便和謝策待在謝家莊子裏,只尹明毓随謝夫人出門。

謝夫人叫她同乘一輛馬車,路途中為她講今日要交際的比較重要的人家,講的時候還提醒尹明毓:“是有些枯燥,然交際之中需得注意避諱之事頗多,你耐心些記下,以免得罪人而不自知。”

尹明毓絲毫不覺枯燥,認真地點頭道:“母親您多與我說一些,我是極樂意聽的。”

謝夫人便就今日赴宴的主人家細細說起。

當年開國皇帝啓帝逐鹿天下之時,最先倒向啓帝的便是柳家,甚至為了兩方利益關系的緊密,柳家曾嫁一女給已經有妻兒的啓帝,後來這位柳氏女便在開國皇帝正式建國之後成為了大邺第一位皇後。

當今陛下昭帝便是柳皇後所生的嫡子,因此,柳家後來居上,在新朝建立後迅速攀至頂級世家之列,與謝、姜、崔、姬四家相提并論。

而柳夫人張氏與昭帝故去的元後是異母姐妹,皆出身鳳州,乃是由元後做媒嫁給喪妻的柳尚書為繼室,實際是定王的姨母。

不過,現在的成王妃,渭陽郡主的生母,是柳尚書嫡親的妹妹,是以柳家與成王更親近。

謝夫人文雅,且帶着謝家的端方、守禮,出口之言皆無刻薄,便是談及某些不甚規矩正派、有傷風化、突破下線的事都只一帶而過,實在不得不談及也會點到為止,極為隐晦。

但尹明毓從謝夫人的話裏敏銳地、精準地抓住重點,再在腦袋裏經過一二拓展加工,就發現這錯綜複雜的現實比有些話本子可有趣多了。

大邺建國這三十年,這些貴族得有多少愛恨情仇、奇聞異事啊……

想看……

尹明毓心癢,暗暗惦記起謝家龐雜的藏書,不知道能不能翻到些當年的野史雜文。

而謝夫人見她眼神恍惚,心生誤會,詢問道:“可是擔憂渭陽郡主找你的麻煩?”

尹明毓回神,輕咳一聲,作遲疑狀,“是有些擔憂……”

謝夫人帶着幾分篤定,安撫道:“你只需安分守己,郡主再是得寵,也斷然不敢無視謝家,直接為難于你。”

尹明毓飛快地點頭,先前謝夫人給她那本記錄謝家關系網的冊子時,便簡單說了些如今京中各方的利益牽扯,她自己也有些許了解。

謝家這樣底蘊深厚的家族,定然有所倚仗。

當個安靜躲在老鷹身後的雞仔,等吃等喝,尹明毓會。

然而謝夫人見她如此,又擔心她作為謝家少夫人太過小家子氣,教人輕視,“你的規矩學得不錯,只管坦然大方些,莫要露怯。”

尹明毓謙遜一笑,“是,母親。”

她這性子不像是會惹事的,謝夫人稍稍放心,又說起老夫人的娘家,姜家。

姜家好學,多出名士大儒,只前朝末年動蕩時與謝家聯姻,以保全家族,而在謝老夫人之後,再未與大世家聯姻,也沒有與皇室聯姻。

姜家只做純臣,如今的姜家主官至禮部尚書,但他也醉心學問,在朝為官只是為家族計不得已而為之,近兩年時常上書乞休,陛下不允。

謝夫人告訴尹明毓:“姜家事兒少,你可多與姜家人接觸。”

尹明毓乖順地應下。

這一段路途,兩人一個說一個聽,尹明毓為了深挖故事會适時提出問題,再表示受教,謝夫人每每得到回應,只當她是極質樸好學的,談興更高。

可謂是兩廂皆有所得。

而姜家之後,再要轉說別家時,馬車到達柳家莊子門口,謝夫人便停下話,尹明毓還頗有幾分意猶未盡。

柳家的莊子是先帝賞賜,比謝家莊子更靠近龍榆山,離獵場也只一刻鐘左右的馬車程。

柳家接手這處莊子後,進行過擴建,是以整個莊子十分開闊,與之相比,謝家那莊子算是低調的。

仆從引她們入內,尹明毓亦步亦趨地跟在謝夫人身後,目不斜視地一路直達正堂。

堂內幾乎坐滿了人,她們婆媳一踏進去,一衆女眷的視線便紛紛投過來,先是看向謝夫人,而後落在尹明毓身上。

好奇、打量、審視、失望……皆不相同,也有些夫人養氣功夫極好,面上神色之平靜,根本無法看透她們的內心。

整個堂屋內,尹明毓只認得嫡母韓氏,她也理應先向嫡母問好,于是便轉向嫡母,行了個一絲不茍的禮。

韓氏神色淡淡地應了一聲,對她表現出來的溫順樣子習以為常,平靜道:“你也見見各家夫人。”

“是。”

嫡母庶女二人看起來并不如何親密,若非謝夫人知道韓氏将嫡女的陪房身契給了尹明毓,恐怕還要以為兩人關系不佳。

但也正是因為這般,兩人的相處看起來更奇怪。

這時,原本坐在主位上那一位端莊的夫人——柳尚書夫人張氏,主動迎向謝夫人,與她寒暄。

謝夫人介紹尹明毓,教尹明毓拜見。

柳夫人受了尹明毓的禮,笑着誇贊,“謝少夫人模樣周正,規矩也好,謝夫人極有福氣。”

她說完,回身微一擺手,召來一個模樣氣質皆與她肖似的年輕娘子,笑容中透着驕傲,道:“這是我女兒,柳韞。”

“謝夫人,謝少夫人。”面容稚嫩柳三娘柳韞端莊穩重地微微福身,儀态俱佳,世家貴女的氣度盡顯。

謝夫人神色不變,只微微颔首。

周正、規矩的尹明毓依然保持微笑,餘光捕捉到對面一位年輕娘子悄悄撇嘴,似是不屑。

而那娘子察覺到尹明毓的視線,也不躲閃,沖她露出一個善意的笑容。

随後,尹明毓得知她是姜家七娘子,叫姜合,與一旁氣質清高、寡言少語的姜夫人是親母女,但性子南轅北轍。

而且她喊“表嫂”喊得極痛快,看起來就是個率直爽朗的姑娘,不過似乎與柳家三娘子有些矛盾。

随後見禮的其他的女眷,謝夫人馬車上沒來得及細說,尹明毓便在腦子裏自動劃過冊子上的內容,一一對應。

但她善于留心觀察,發現姜合不止對柳家有些不同尋常的情緒,對姬家的夫人亦是十分冷淡,基本不會在姬家人身上停駐目光。

尹明毓全都拜見完,便坐在謝夫人身後不顯山露水,不引人注意地觀察衆人的神色。

然後她便發現,每當柳夫人說話時,姜夫人從不回應,待到姬夫人出聲時,姜夫人的臉色便要冷一分,甚至直接轉頭與謝夫人說話。

這裏頭有什麽內情,謝夫人沒有講,尹明毓什麽都不知道,先來無事胡思亂想,越發好奇,卻只能暗自猜測。

過了一會兒,柳夫人提議去園中賞花,衆人一同移步,姜合就走到尹明毓身邊,與她小聲說話,“表嫂,你和表哥成親那日,我去謝家觀禮了。”

尹明毓完全沒有印象,誠實道:“我遮着喜扇,沒瞧見你。”

姜合不以為意,“沒瞧見便沒瞧見,現在認識也不遲。”

緊接着,她興致勃勃地說:“表嫂,稍後我們去獵場玩兒吧?”

尹明毓正要回答,一位姍姍來遲的貴夫人打斷了她,那位夫人五六十歲的年紀,一身珠光寶氣,氣勢十足地領着一群婢女走過來。

她正在猜測是哪位,姜合便湊到她耳邊低聲介紹:“這位是忠國公夫人,很大方……”

忠國公府齊家是大邺唯二的國公府之一,平王的母妃出身忠國公府,與這位國公夫人乃是姑嫂,而如今平王妃又是忠國公夫人的嫡女,親上加親,關系緊密。

尹明毓還在想她如何大方,那頭忠國公夫人已經和柳夫人面對面寒暄。

兩家一個站在成王背後,一個站在平王身後,慣常不甚對付,此時兩位夫人湊在一起,年齡相差不小,表面上一片祥和,但言笑晏晏之下,似有無形的刀光劍影一般。

柳夫人笑道:“老夫人,可算是将您盼來了,我還以為請不來您大駕。”

忠國公夫人聲音洪亮,耿直又不留情面道:“你家每每便有熱鬧,我又豈會不來。”

忠國公夫人當年不過是個普通商戶家的娘子,嫁了個好郎君,立下赫赫戰功,她才飛黃騰達成了國公夫人。

柳夫人一貫有些看不上,可文雅人遇上魯莽的,便是秀才遇到兵,根本說不過。

是以柳夫人臉色便有些難堪,姜合在人後見了,偷笑起來。

尹明毓瞧見她的表情,亦升起看熱鬧的樂趣,這可比先前屋子裏那些夫人們打得啞謎有趣,也來的更刺激。

如果再有一包肉脯,邊吃邊看就好了……

可惜,只能想想……

尹明毓正遺憾,忽然對上忠國公的視線,一頓,端正地上前兩步,行禮拜見,“尹氏二娘拜見老夫人。”

“尹二娘?”忠國公夫人瞧了尹明毓幾眼,想了片刻,恍然大悟,看向韓氏,“是你家的女兒?”

又看向謝夫人,“你家的新婦?”

韓氏和謝夫人皆點頭,“正是。”

忠國公夫人眼神在衆人身上,尤其是柳夫人身上一轉,忽然沖尹明毓招手,“尹氏,你來。”

尹明毓緩步走至忠國公夫人近前,屈膝一禮。

忠國公夫人朗笑道:“這頭一遭見面,既然拜見,得給個見面禮。”

她說着,直接拔下手腕上指頭粗的金鑲玉镯子,手不由分說地握住尹明毓的手腕,就要給她套上。

尹明毓看着明晃晃帶着“值錢”倆字的镯子,無語:“……”

還真的是……大方……

不過再是值錢的好東西,她也不能大喇喇地直接收下,便一邊擡手制止,一邊為難地看向婆母。

謝夫人婉拒:“老夫人,不必如此客氣,我家大郎和尹氏成婚時,您府上送過賀禮。”

忠國公夫人堅持,“诶~賀禮是賀禮,見面禮是見面禮,長者賜不可辭,收下。”

太過推拒,确實難看,謝夫人便沖尹明毓點點頭。

尹明毓拿開手,她手腕子細,那镯子一下子順暢地滑到小臂中間兒,她手臂一垂下,镯子便垂在她手腕上。

而忠國公夫人一把镯子套到尹明毓的手腕上,便看向柳夫人,“世家不最重禮數嗎?

你們都送了些什麽見面禮?”

尹明毓眉頭一動,合着見面禮是假,作筏子膈應柳夫人是真,在這兒等着呢。

謝夫人和韓氏亦是皺眉,謝夫人身形一動便要出面,韓氏抓住她的手腕,瞧了尹明毓一眼,靜觀其變。

柳夫人則是不止一次被忠國公夫人胡攪蠻纏了,方才便有些不好的預感,此時忠國公夫人真的把矛頭指向她,凝滞一瞬後,還有幾分“果然如此”的感覺。

幾樣東西倒是不值當什麽,可被這不講理的老太太拿捏,她當然不樂意。

于是柳夫人若無其事地笑道:“老夫人您這性子,十年如一日的風風火火,我們年輕,哪裏有您慈愛,考慮的周全,還給出嫁的婦人送見面禮。”

新婦除了婆家敬茶時收婆家長輩們的禮,外頭從來沒有這樣送見面禮的規矩。

柳夫人環顧衆人,道:“這也是突然,諸位夫人都沒準備,您莫要再苛責了,免得大家沒臉。”

“我送過見面禮了。”忽然,一道冷清的聲音響起。

柳夫人瞧過去,看着姜夫人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一堵。

而姜夫人随即便轉向尹明毓,道:“我另送了一副頭面做見面禮,你可看到了?”

衆人的視線一下子又全都轉到尹明毓身上,等着她回話。

尹明毓手指輕輕摩挲手腕上的金鑲玉镯子,她和衆位夫人皆是第一次見面,姜夫人也是,哪來的見面禮?

忠國公夫人與她無親無故,自然不會在意她,許是覺得送一只镯子便可一筆勾銷了。

亂拳打死老師傅,姜夫人仗着她肯定懂得遠近親疏的道理,會顧全姜家便出言相助,屆時柳夫人為了壓過忠國公夫人,定會送她價值更高的物件兒。

以為鹬蚌相争,她做個漁翁,收獲頗豐,就相安無事嗎?

尹明毓不耐煩地撥弄镯子,她躲在後邊兒安心看戲,未曾影響旁人,也不喜歡別人莫名其妙影響她的心情。

心念轉動只在一瞬,尹明毓啓唇,半真半假道:“許是放在庫裏了,回府我便去找出來。”

她這話一出,算是肯定了姜夫人的“見面禮”,忠國公夫人笑道:“柳夫人,我是個沒見識的,你也教我瞧瞧柳家有什麽好物件兒。”

柳夫人扯起個冷笑,道:“不過是一份見面禮罷了,既然老夫人急着見識,我讓人去取便是。”

她便吩咐婢女去取東西,其他夫人回去取着實不方便,便各自從手上、頭上、頸上取下些首飾,送給尹明毓作“見面禮”。

只是主動送與被動送不同,夫人們神情皆有些不爽快。

尹明毓像看不懂人臉色似的,笑盈盈讓金兒銀兒全都收了。

最後,柳夫人的婢女帶過來一樽玉觀音,柳夫人看向忠國公夫人,“老夫人,如何?”

忠國公夫人滿意道:“到底是柳家,成色好。”

柳夫人嗤笑一聲,又轉向尹明毓,語帶嘲諷道:“謝少夫人,這便是我送予你的見面禮了。”

尹明毓親手接過,沒脾氣地道謝。

柳夫人直接別開眼。

而尹明毓把玉佛交給婢女,忽然神情一變,一臉的慚愧之色,“說來我嫁給我家謝郎君,算是諸位娘子的嫂嫂,初次見面也沒送娘子們見面禮。”

衆女眷莫名地看向她。

韓氏平靜無波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

謝夫人不明所以。

尹明毓自顧自地轉身,從金兒手中扒拉一番,拿起方才姬夫人送的一塊玉佩,笑得憨厚,“七娘子,我便借花獻佛,你莫要嫌棄。”

說完,尹明毓一把抓起姜合的手,将玉佩塞到她手裏,另一只手手動幫她合上手指。

姜合:“……”

随後,尹明毓又轉向柳三娘,拔下手腕上的金鑲玉镯,像忠國公夫人給她套镯子一般,輕而易舉地套在柳韞腕子上。

柳韞沒想到有人會這般“借花獻佛”,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尹明毓已經去別的娘子那兒做散財童子了。

她只能對着镯子不知所措。

而在場的夫人們并不是每一個都帶了女孩兒來,尹明毓手裏還剩下幾樣東西,其中就包括柳夫人那樽玉觀音。

但這時,她舒坦了,又得了東西,才是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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