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66-一更

修仙界弟子衆多, 可真正能達到渡劫境界的,十年也未必能有一人,而能夠邁過天劫成功飛升的, 百年間也少有一位, 大部分都死在了天劫之下。

上一次天劫中, 柳玉僥幸撿回一命, 本以為天劫絕不會就此放過他,定會追着他再來,沒想到之後這麽多年竟一直安穩度日, 天劫就像忘了他一樣, 再不曾出現過。

閑聊時褚星津曾很不客氣地說:“我們這望塵山真的有靈氣的, 你若在此處都無法飛升, 這輩子恐怕機會渺茫。”

柳玉當真把絕情道修到了骨子裏, 以至于連飛升這種人人求而不得的大事也毫不在意, “無所謂,你不是經常說飛升不如做普通人?”

褚星津哽住:“我那是因為飛不了,在自我安慰,這你也信?若飛升當真不如做普通人,那為什麽人人都想飛升?”

這個問題柳玉無法回答, 索性閉嘴不言。

褚星津又說:“柳玉,你知道我這人,我嘴裏說不出好聽的話,但看在咱倆交情還不錯的份上,我鬥膽提點你幾句——我對劍一竅不通, 只知道你修為很高, 至于究竟高到什麽程度,我一點概念都沒有。但我知道你的問題在哪裏。”

他與柳玉分坐院子兩側, 他雙手向後,撐在地板上,懶洋洋看着天,漫不經心地說:“你別嫌我說話直接,但是——你修錯道了。”

他隔空指指柳玉胸前心髒的位置,說:“你修的絕情道——那你告訴我,何謂絕情?”

他說着要柳玉回答,卻并不給他回答的時間,自顧自繼續說:“要先懂情,方能絕情,所以,這世間才有這麽多殺妻證道、殺夫證道的人。柳玉,你懂情麽?”

褚星津搖搖頭,又一次替柳玉回答:“你根本不懂情,談何絕情呢?你的修為離飛升只剩一步之遙,可你的心境距離真正的絕情,差得還遠。”

那只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午後閑聊,兩人都沒放在心上。

如今望着這團團黑雲,褚星津心如死灰。

柳玉能夠從第一次天劫中全身而退,想必并不只是因為幸運,那時的柳玉修為雖高,可距絕情道大成還有相當遠的距離。

而這一次……

沒有辦法了,褚星津苦澀地想,天劫已至,柳玉自身難保,他們護不住沈海遙、也護不住這望塵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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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情,談何絕情……”柳玉擡頭看着漸漸逼來的紫色閃電,喃喃自語道,“不懂情,不懂情……”

當真,不懂情嗎?

“……學劍好苦啊!你看我的手,都磨出繭子了。”

“師叔,不要總是像哄小孩子一樣哄我。”

“師叔,海遙真的知錯了。”

“師叔,師叔,柳玉師叔!”

一時之間,柳玉耳中似乎傳來無數個聲音,那聲音幹淨清脆,一如它的主人。

奇怪的是,這樣繁複雜亂的話語,落在他的心裏竟一句比一句清晰。

最後,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我只關心海遙的安危。”

這些年,在這與世隔絕的望塵山上隐姓埋名,教那人練劍,盡心護他周全,就真的只是因為和褚星津的君子之約嗎?

柳玉後知後覺,扪心自問,你當真對他沒有別的心思嗎?

這問題無需回答,越來越近的陣陣雷聲便是答案。

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啪嗒聲。

在場衆人都被柳玉的天劫吓破了膽子,唯有沈海遙淡定地收回了自己的劍。他走到柳玉身後,低聲說:“師叔,你去做你該做的事吧,這裏、這裏交給我。”

他心裏并無把握,也深知以自己的功力,絕非葉檀的對手。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只是語氣堅定無比,“我也是望塵山的人,我也可以保護大家!”

同樣被天劫震住的,還有遠處的葉檀。

平厄門也曾有人歷經過天劫。那時葉檀還小,不過七八歲的年紀,他親眼看到那位前輩渡劫失敗,在道道雷劫中化作一股青煙。

恐怖的回憶刻在他的腦海中,只是如今這即将渡劫的人是他的敵人,想到這裏,葉檀又忍不住開心起來。

天助我也!

他輕笑一聲,說:“柳玉前輩,你在這時候遇上了天劫,豈不是天要亡你們望塵山!”

方才被柳玉用幾棵大樹攔住的平厄門弟子也适時趕到。那些把式只能暫時阻止他們的前進,遠不能真正逼退他們。

面前有強敵和援兵,身後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藥師,頭頂是烏黑的雲層。

柳玉整個人都籠罩在黑暗中,明明是下午,他的身邊卻暗如深夜。

這樣的處境着實棘手,但柳玉的內心卻出奇的平靜。

先前他一直覺得心裏十分焦慮,如今情況危急,他反倒冷靜了。

葉檀還在挑釁,“前輩,別愣着了,想辦法渡劫吧。這望塵山,還有沈師兄,本座就收下了。”

說罷,他抛出鞭子,骨鞭瞬時延長,眨眼間便圈住了沈海遙的腰間。

與此同時,雷劈了過來。

沈海遙只覺得眼前一道白光閃過,刺得他睜不開眼睛。腰間纏上了什麽東西,卻又立刻消失。

柳玉的氣息席卷全身,待他睜開眼時,耳邊傳來了雷聲的巨響。

這聲音震得沈海遙雙耳嗡鳴,他忍不住想捂住耳朵,卻發現自己被整個箍在柳玉懷中。

不遠處,骨鞭斷裂成兩截躺在地上。裂口處,白色關節被燒得碳黑。

沈海遙這才明白,原來剛剛才纏到自己身上就松開了的骨鞭,居然是被天雷劈斷的。

所有人看到這一幕都目瞪口呆,誰也不能理解這天雷為何一路追着劈向沈海遙。

柳玉拎着他躲了幾道後,漸漸地想通了原因。

無非就是,讓他所愛之人因他而死,作為領悟這絕情道的最後一道試驗。

想通了這點,柳玉擡頭看看天,笑了。

閃電沒有絲毫停歇,不停落下,柳玉卻不再抱着沈海遙到處躲避。

幾道雷打在他的腳邊,激起塵土一片,泥土弄髒了他素白色的衣衫。在一片電閃雷鳴中,柳玉拔劍直指天空!

紫色的閃電落在他的劍尖,下一刻,他劍指葉檀——

他竟引着天雷,以此攻擊對面……

葉檀骨鞭已斷,不得已揮劍阻擋。他用劍遠沒有用鞭順手,才剛擋了這一下便覺得手臂震痛不已。

“柳玉瘋了……”葉檀低聲道,“天雷的目标是你,如今你竟敢強行引雷來攻擊我……?”

身後修為較低的弟子躲閃不及,在剛剛那道雷中損傷過半。

葉檀完全顧不得這些,仍然喃喃自語道:“你真的瘋了……柳玉!你這樣做是逆天而行,你要遭報應的!”

柳玉淡淡道:“這次的雷劫我是渡不過了,左右都是個死。怎麽死,不重要。不過,如果能拖上你們一起倒也不錯。”

他當真什麽都不管了,接下來的幾道雷全都被他揮劍拖去了葉檀那邊。短短瞬間,這批前來支援的弟子已全部命喪天雷。

葉檀受了點傷,情況也很不好,只能勉強支撐。他暗道不妙,以他如今的修為,是萬萬不可能在天雷中僥幸活下來的。

他飛速思考對策。

本以為今日讨伐望塵山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真沒想到……

沒等葉檀想到對策,又一波天雷轟隆落下。

比之前更急,也更密。

老天爺似乎發現了柳玉不同尋常的行為,不肯由他擺布,這一次落下的地點重新回到了沈海遙身旁。

褚鶴第一時間發現了這點,立刻朝沈海遙跑去。只是天雷似乎在他身邊布下了天羅地網,旁人根本無法觸及。

獨自處于雷電中心的沈海遙像被釘在地面上無法動彈,鼓膜像被震破了一樣,眼前蒼白一片。

什麽都聽不清,什麽都看不到,也不知該往哪裏躲。

後來,他的臉龐覆上了熟悉的衣料觸感,鼻間卻是一股身體被燒焦的糊味。

沈海遙被一股巨大的沖力撲倒在地,手臂、雙腿還有後背先後湧上灼燒般的刺痛。但他顧不上這些,他只是急忙掀開罩在臉上的衣服——

外面的世界亮了。

烏雲飄走了,雷鳴也停止了。

沈海遙呆呆握着手裏的衣服,那是柳玉師叔的衣袖。

濃稠液體從他指尖流下,白色的衣袖被暗紅色的鮮血染透,柳玉倒在他身上,背上道道傷口,深可見骨。

“師叔……”眼前所見幾乎讓沈海遙失去了言語的能力,除了這兩個字之外,他好像再也不會說別的。

可這樣簡單的兩個字反倒讓柳玉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費力地說:“‘師叔’、‘師叔’,我都讓你叫老了……我才比你大幾歲呀……”

沈海遙淚如雨下,他抱住柳玉,胡亂想着幫他療傷的方法。手掌下的傷口卻仍然汨汨流着鮮血,血腥味沖得他一陣陣發抖。

柳玉掙紮着直起身子,又幫沈海遙擦幹眼淚。

指尖劃過的地方留下一串血跡,柳玉愣了一瞬,随後又笑笑。

他想,我現在懂了,所以,這輩子也算是就此活到頭了,如果要說還有什麽遺憾的,大概就是曾經誇下海口要護他一輩子,終究還是做不到。

丹田處的疼痛逐漸無法忽視,柳玉知道,那疼痛大約是因為他的道心破了。

絕情道,原來竟是這樣的東西。

“海遙,其實……其實我不想做你的師叔。”他趁着還有最後一口氣,輕聲說,“從現在開始,別再叫我師叔了吧。”

他抱緊沈海遙,在他耳邊說:“不想做你的長輩了,我想聽你,聽你叫我的名字。”

只是,他才剛說完這句話,便覺得全身的力氣像被抽幹。

攬在沈海遙腰間的手臂無力垂下,身體再也無法支撐住,直直摔在地上。

“柳玉,柳玉——!”

沈海遙記憶中的最後一個場景,是那塊寫着“望塵”二字的巨石面上緩緩流下的血跡。

至此,望塵山上那些快樂無憂的時光,終究只化成了一抔黃土。

沈海遙的胃裏翻江倒海,喉頭是沖天的血腥味,眼前天旋地轉,喉嚨火燒過一樣疼痛。

他小心從床上坐起,又不慎打翻了床頭的水杯。

門外立刻傳來匆匆腳步聲,褚鶴推門而入。

“海遙!”他手裏還放着擇了一半的藥草,“你終于醒了……”

他小心扶起沈海遙,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伸手摸摸他的額頭,說:“你燒了好多天,終于退燒了。”

他沖門外吹了聲口哨,一只小傀儡蹦蹦跳跳走進來,給他們端了一碗水。

褚鶴接過後,試了試水溫,這才喂給沈海遙。

褚鶴又說:“先前葉檀把你的記憶封存起來了,現在記憶重新回到體內,可能會有一點排斥反應,頭暈和惡心都是正常的,你先休息一下,別的事情等你好了之後再說,好嗎?”

沈海遙沒有回答,只是認真看着他的臉。

褚鶴雖然長得快,但在沈海遙的印象裏,他還只是二十出頭的模樣:肩膀初初有了成年人的寬闊,下颌的圓潤也逐漸褪去,整個人還殘留着一點小少年的青澀。

如今,褚鶴已經完全是成熟青年的模樣了。

沈海遙伸手摸摸他的臉,喃喃地說:“你都……都這麽大了呀……”

褚鶴心裏一酸,這段時間裏一直隐忍着的悲傷和痛苦随着這一句話傾盆而出。

他張開雙手抱住沈海遙,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

“師兄,”褚鶴痛哭出聲,“望塵山沒有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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