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新格局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馬車漸行漸遠，以能見北方風景的豪邁。

一行隊伍，兵強馬壯，所到之處一陣黃沙彌漫。馬車內，一陣若有若無的童聲飄出，金兵聽聞，只覺得小皇子學識豐富，歌聲不錯，別的卻也說不上什麽。都是農家大兵，哪裏會什麽漢人的詩經？偶爾一兩個懂得，聽聞，只覺得心裏悲傷，小皇子這可不像回家團聚，倒是像與親人分別！撓撓頭，不敢在做他想。

金色帷帳的馬車內很是舒适豪華，南方雖是已經漸晴漸暖，可越往北方走，氣溫越是低。是以，馬車內，還燃着一座小銅爐，爐中燒着碳。車內，不管是鋪的還是蓋得，只要經過完顏洪烈手的，一一被暖香熏過，如今經這熱氣一蒸，香味充滿了整個車廂。

聞慣了黃藥師身上冷冽的清香，如今身處這種甜膩的香味中，完顏洪烈惡心不已。原本車上還有一丫鬟照顧，完顏洪烈嫌礙眼，便攆到車外，同趕車的坐在一起。

将簾子掀起，一陣寒風夾雜着黃沙吹過眼前，雖是眯了眼睛，可總比裏面的空氣好聞。

入眼的是他們大金國的地貌，連綿不絕的山脈，黃沙土粒，一眼望不盡頭。完顏洪烈看了一會，便放下簾子，只覺得沒趣，好像自從離開黃藥師身邊後，自己幹什麽都提不起興趣，當下一陣嗤笑，暗道，自己還真是‘癡情種子’，上輩子給了惜弱，這輩子來了黃藥師擾亂自己心神，呵！這就是宋朝送來的報複嗎？報複他們金人搶他們的土地，掠奪他們的女人？

搖了搖頭，不再胡思亂想。

矮幾上放了一本翻得淩亂的話本，完顏洪烈對此興致缺缺。伸手探入脖頸，一條編成小辮子的紅繩掏了出來，紅繩中央串了顆紅珠子，低低垂落剛好到完顏洪烈的鎖骨下方。

完顏洪烈摸着珠子，像是能感受到上面黃藥師殘留的體溫。他見過這顆珠子，當日到碧波山莊，兩人一同洗澡，那是黃藥師脖頸處便挂的這個。他當日尴尬，随意問了一句，得知這是黃藥師生下後，他娘在廟裏求得平安珠，一戴十八年，從未離身。如今他将這個送給自己，是不是說明他是在乎自己的？

完顏洪烈有些煩愁，更多的是心裏騷動。他想，自己越來越像個女人了，專為了兒女情長，國家大業自己忘了嗎？

當下又将珠子塞了回去，動作卻是小心翼翼，唯恐斷了。

完顏洪烈此時正是當局者迷，他一心念着自己回金國黃藥師卻不出面相送，可卻忘了，黃藥師是沒出面，可從小貼身的平安珠卻從給了他。完顏洪烈與黃藥師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命運讓他們相逢，可并不代表他們之間沒有矛盾。在完顏洪烈的心中，黃藥師給他的印象一直是上輩子那個‘東邪’，可卻忘了此時跟他相處的黃藥師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以往的認知，以往的信念，因為完顏洪烈的出現開始動搖，他心中猶豫，糾結。嘉和條約的出現，從最開始黃藥師便親眼圍觀，完顏洪烈與宋揚之間的你來我往，政治陰謀黃藥師不是不懂，只是不屑此道。如此，條約出來，整個南宋人民為了每年給金國貢的歲幣生活貧苦，黃藥師在思考，以什麽樣的态度出現在完顏洪烈面前，可以說，此時的黃藥師對完顏洪烈又愛又恨。

愛那個自己養了兩個月的調皮機靈且又不吃虧的小懋，黃藥師可沒忘嘉興醉仙樓完顏洪烈小小的戲弄把戲。而恨，是恨兩人之間的差距，若是王公子孫與平頭布衣他黃藥師還不放在眼裏，可兩人身處不同國家，且，完顏洪烈還是那麽個身份。黃藥師實在是不知道如何面對，他想，終有一天他會重新站在忒鄰面前，那個時候，什麽問題也不再是問題。

黃藥師心中如何作想，完顏洪烈不知。為情困擾，并不單是女子，完顏洪烈只要一想到黃藥師，便反反複複心中忐忑。

如此這樣無聊的日子過了三日，完顏洪烈終于到了國都。

進宮第一件事情便是拜見他父皇。早在從宋揚那裏得知，他父皇為了攻打南宋可以犧牲自己的時候，完顏洪烈怎會不心涼？不過當在肅文殿見到他父皇時，完顏洪烈差點認不出來。

這個身穿龍袍，兩鬓斑白，神情萎靡的男人是他的父皇？

他被擄走的時候，完顏璟還精神碩碩，體格強健。不過就是兩個月的時間，他的父皇向老了十歲一般。

完顏洪烈心中生疑，面上恭恭敬敬請了安。一反常态的完顏璟見了被擄走兩個多月的兒子表情淡淡，一點也沒有傳說中的喜愛，眼中若是細看，反倒能看出幾分怨念。

無疑，在完顏洪烈未被擄走之前，他是完顏璟最受寵愛的兒子，因為他年紀小，可以陪着完顏璟享受平常人家的父子親情。可若是跟二皇子相比，完顏洪烈不過是完顏璟一個‘玩具’而完顏洪靖是完顏璟為大金國培養的接班人。是以，完顏洪靖主動提出計謀的時候，完顏璟心中雖然傷心，但更多的是欣慰，成大事不拘小節，二兒子雖然冷血點，可是哪代帝王手裏沒沾過自己血緣的兄弟？

當完顏璟接到消息，金國二皇子完顏洪靖死在南宋，且是毒死的那一霎那，完顏璟便病倒了。

而後又聽聞小兒子找到了，被關在密室。而兇手恰恰是害死完顏洪靖的兇手，帝王最是猜疑，沒個陰謀論都對不起他從小長大的皇宮。雖然謎團雲雲，可這并不妨礙完顏璟對完顏洪烈生出間隙。

他子嗣原本就少，如今四個兒子死了最長，最得力的。四皇子莽撞，五皇子體弱，還不知道能不能活過成年，至于六皇子，完顏璟現在看見就覺得煩。

揮揮手，讓其退下。

地板上如何冰涼，此時也不及完顏洪烈的心涼。

當初與宋揚勾結的時候，要殺完顏洪靖純粹是因為他先要殺自己。可此時，面對完顏璟這個态度，心涼的同時，不免生出幾分暢快，倒是自己低估了完顏洪靖。

若是沒有造成史彌遠‘綁架’自己，單單是史彌遠毒害了完顏洪靖。若是這樣，史彌遠不會死，完顏璟怒，不過是要個真正的兇手。史彌遠有的是手段要人心甘情願給自己賣命，朝中史派太多，宋揚不敢保證一定能要了史彌遠的腦袋。可若是史彌遠先是毒害金國二皇子，又綁架金國六皇子，朝中不管是哪一派，就算是史派也不敢此時站出來，唯恐做了史彌遠的代罪羔羊。

至于史彌遠為何謀殺二皇子，綁架六皇子？很是簡單，宋揚派人，在二皇子毒發史府混亂那一刻，趁亂潛進史府，往書房暗格中放上幾封史彌遠奸計。在衆人耳中，六皇子才是完顏璟最受寵的兒子，且，六皇子年幼，暗藏密室，再從宋找幾個同完顏洪烈長相相似的孩子，秘密培養，等過個半年在送六皇子回去。而二皇子便是攔路虎，宰了二皇子為以後他們大宋的六皇子讓道。

且不說這些計謀漏洞百出，可完顏璟派大軍壓南宋邊境，口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讓交出史彌遠，朝中就算史派有心找出漏洞也不敢吭聲。

如今看到完顏璟這副樣子，完顏洪烈心中冷笑，這樁買賣倒是賺了。

規規矩矩的告退，此時的完顏洪烈知道自己現如今的處境，若是有一絲不規矩，第一個責罰自己的便是昔日最寵愛自己的父皇。

回到朝霞宮，李師兒見着失而複得的兒子，便是摟在懷裏痛哭。一邊哭，一邊訴說着自己的擔憂。

完顏洪烈拍了拍母妃的背，心裏那處在肅文殿的冰冷慢慢暖了起來，起碼這座皇宮并不是人人不歡迎自己的。他重活一世，自然知道最後繼承王位的并不是他的二哥。上輩子，在他六歲的時候，他二哥便死在了南宋邊境，當時兩國打的不可開交。這輩子，完顏洪靖提早一年死，因着這個完顏璟也厭惡自己，也不知是好是壞。

因自己意外重來，很多事變了，比如灼碧的命，比如他二哥完顏洪靖，可還有許多事正在慢慢走回正途。若是自己記憶無錯，他的父皇估計不久于人世。

而在他父皇還未離開之前，這段日子自己在這宮裏怕是日子不好過。

如今他回來，這金國的後宮怕是除了李師兒與灼碧，沒有幾人是真心想他回來的。正如完顏洪烈所想，第二日，完顏璟便下了命令，着完顏洪烈搬出朝霞宮，理由是年紀到了啓蒙不可在于母妃同住。

金國處處漢化，就連着皇子皇女一出生不得和生母同住的習慣也是學個十成十。當日完顏洪烈出生，頗受完顏璟喜愛，直接破了規矩，跨級封了李師兒為妃，後又免了完顏洪烈搬出去的規矩，直接交由李師兒照顧。如今這一道聖旨一出，後宮哪一個不是捂着嘴偷笑，以往皇上喜愛的六皇子失寵了！

林妃在聽聞這道聖旨後，直接撕爛了一條“帕子。若是早早這麽做的，他的兒子能為了那個小畜生喪命？

當日，在李師兒的淚眼婆娑下，完顏洪烈帶着灼碧和一幹丫鬟嬷嬷太監去了正福殿。正福殿位于金國皇宮最西南面，是歷代皇子住的地方。完顏璟這輩兒，兒子少，正福殿裏有好多側殿挂了鎖子，是以完顏洪烈的選擇還是很多的。

如今住在這裏的只有他的五哥，那個體弱多病的完顏洪輝。而他四哥完顏洪衍因養在大将軍之妹融妃身邊，從小就喜歡刀槍打仗，滿了十五便跟着他外祖父上了戰場磨練，是以這正福殿雖有他的側殿，可人不在。

正福殿正殿是留給歷代太子住的，其他的皇子都是偏殿，按着年齡大小挑選。如今就剩完顏洪烈和完顏洪輝，完顏洪輝早早選了西角一個安靜的榮輝堂，便于休養身體。完顏洪烈到了便選了東面的福澤堂。

完顏洪烈年紀小，按理到了新地方第一個便是拜見兄長。是以，灼碧陪着完顏洪烈到了榮輝堂門口，守門的小太監見了，笑着向完顏洪烈請了安，道：“我們主子早早等着呢！”

完顏洪烈讓灼碧留在外面，自己一人進了內屋。

完顏洪輝今年十二，因常年卧于病榻，身形消瘦，面色蒼白，一副迎風而倒的樣子。

完顏洪烈進去的時候，完顏洪輝正在練字。穿着袍子，懸腕，沉穩，一派認真。

這樣的完顏洪輝，完顏洪烈倒是不好打擾。只好站在一旁不出聲看着。

完顏洪輝比完顏洪烈高出一頭，卻因為生病的緣故顯得特別瘦弱，咋一看還沒有完顏洪烈看起來健壯。寫完字，完顏洪輝放下手中的筆，蒼白秀氣的臉對着完顏洪烈一笑，很是溫和。

“五哥！”完顏洪烈打了招呼，也不知怎地，一見洪輝他只覺得親近。也許因為洪輝身上的氣息太過平靜。

完顏洪烈點點頭，走過來，一只手拉着完顏洪烈，往塌上去。

“我一個人住這兒很是冷清，平日裏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這次你回宮，倒是能陪我說說話。”完顏洪輝聲音很輕，像是風一吹就散，卻很是柔和。一雙手替完顏洪烈親自倒熱茶，完顏洪烈接過茶道謝，一看，原來完顏洪輝的雙手枯瘦，哪裏有半分小孩子手的樣子？

完顏洪輝自小身體不好，人也養的纖細敏感。見完顏洪烈看自己的手，猜想到心意，當下只是不以為意一笑，道：“早早習慣了，這也沒什麽不好。”說話跟大人一般，老氣橫秋。

小童進屋送了幹果，順手将書桌整理，舉着宣紙問，“主子，這個歸放哪處？”

完顏洪輝性子溫和，待身邊之人和善，因此太監宮女說話也随意些，不過對完顏洪輝的心可是好的。

“拿去燒了。”見完顏洪烈好奇，解釋道：“這原是給母親抄的佛經。”

夾谷氏在完顏洪輝八歲的時候便去了，現養在一個不受寵妃子名字。因他身子弱，皇後膝下無子，本是想收養的，可一想洪輝身子是自己害的，也不知道夾谷氏有沒有說些什麽，到時候養大了反倒離心，更是不好，便歇了心思。

完顏洪烈一聽，沉默了。

見狀，洪輝一笑，寬解道：“母親去的安詳，沒什麽好傷心的。”話是這麽說，可八歲的洪輝在他母親死時定是傷心的。

若是說這後宮誰還是幹幹淨淨，心思通透的，便當屬洪輝。

夾谷氏位分低，洪輝從小身體不好，一開始就沒了利益。二人在宮裏活的倒也安穩，平和。而夾谷氏也算是個好母親，只盼洪輝一輩子健健康康便可，餘下的什麽也不求。洪輝像是能感受到，年紀還小便看起了佛經。

在完顏洪輝這兒，完顏洪烈只感受到平和。那種與黃藥師離別的愁緒都輕了許多，當真是個好去處。是以，第一天，兄弟二人倒是投了個眼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