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長街上,門戶由近及遠迅速關閉,金吾衛的身影出現在黑夜中,鷹犬從閣樓中探出頭來看發生了什麽事,街道被馬蹄踐踏聲封鎖,顯然,今晚在場的人一個都走不了。

以趙慎為中心,死寂迅速蕩開,年輕的藩王世子一只手搭在窗沿上,身體往前傾,忽然肩膀一聳,渾身放松下來,他從上往下俯視着這片街區,像是一頭慵懶優雅的猛獸從高處打量着他的獵場。

在場的官員面如土色,檢閱般的掃視像陰影沉重地籠罩在他們的頭頂。

趙慎問道:“你們看見了什麽嗎?”

那群官員給出了反應,他們一個接着一個屈膝跪了下去,“我們,我們什麽也沒有看見。”趴在閣樓窗架上看戲的鷹犬們開始山呼世子殿下,狂潮般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一時好似群魔亂舞,大臣們全都低着頭不說話,無論他們此刻心中是怎麽想的,在同僚還在流血的屍體前,他們選擇了屈從。

但也有很難跪下去的,戶部給事中楊玠在目睹這血腥的一幕後,深深地被這幫人的猖獗所震驚,他沖下樓朝着那具雪地裏的屍體撲了過去,在翻過來看清那張滿是血污臉時,身形劇烈一晃,“你!”他猛地擡頭看去,聲音又瞬間消失在了喉嚨中。

趙慎的一雙眼像是飄着磷火,在黑暗的夜中森森地映出光來,楊玠從沒見過哪個人能恐怖成這樣子,那簡直不像是個人,他身上的憤怒氣息像是被瞬間掐滅了一樣。

忽然間又有幾個人從那歌姬坊中快步走出來,李稚認出了他們,他們都是李稚曾在謝府中見到過的官員,其中有兩個還是國子學的學士。在鷹犬的狂歡聲中,他們看見了那具屍體,臉色頓時慘白,但挺直着腰板硬是沒跪下,零星幾道站着的身影看上去格外孤立無援。

趙慎望向了他們,雙方一上一下對峙着,有人終于忍受不了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氣氛,朝着樓上吼道:“你竟然殺了他!”

話音還未落,一支不知道從誰手中射出的弓箭射穿了他的胸膛,聲音戛然而止,“荀中令!”在鷹犬忽然爆發的奚笑聲中,衆人慌忙一擁而上去查看他的傷勢。

趙慎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他把兩只手都慢慢搭在了窗沿上,視線越過人群,重新落在了渾身僵直的李稚的身上,開始聚焦。

路人怕神仙打架殃及池魚早就全都伏地跪下了,楊瓊剛剛已經拽過李稚,然而他這時一扭頭才發現李稚竟然還站着,他立刻又伸手去拽了一把,李稚的身形被他拽得晃了下,卻依舊沒有跪下,但他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麽,往前走了幾步,與楊瓊劃開了界限。

他的這個動作讓很多人注意到了他。

原本不肯跪下的官員都去查看那位中箭倒地的年輕學士,就他一個人還站着,自然最點眼。

趙慎問道:“你看見了什麽嗎?”

衆人聞聲全都看向李稚,許多人立刻認出了他是誰,人群中低低響起了幾句“賀公的學生”、“瓊林苑典簿”、“謝府的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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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稚迎着頭頂那道注視,從最開始眼神交彙的剎那,他就知道趙慎盯上了他。

趙慎擡了下手,狂浪般的歡呼聲立刻停了下來,他再次問李稚,“你看見了嗎?”

中箭倒地的年輕學士還在慘烈地喘息,暗紅的鮮血流了一地,就在所有人都覺得李稚沉默了太久不會再說話時,他開口了。

“我看見了。”

“你看見了什麽?”

“你殺了他。”

那聲音并不算大,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聞,少年孤零零地站着,他擡起手,指向了二樓的年輕男人。

趙慎的眼中似乎有游光驚鴻一掠而過,良久,被指着的他忽然笑了聲。

“把他弄進來!”

一大群披堅執銳的金吾衛像是憑空冒出來一樣,瞬間包圍了李稚,李稚放下了手,顫抖着攥緊了,胳膊被人扯住,他忽然自己大步朝歌姬坊中走了進去,在場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那道門中,那一刻所有人都沒想到他還能夠活着出來。

李稚走進了屋,那名叫蕭皓的侍衛正摟着個女人打量着他,眼中似乎有點佩服,拍了下樓梯的扶手,“請吧。”

李稚上了二樓,金漆雕花大門洞開着,他一眼就看見了金紗籠後的趙慎,幾個分不清是男是女的白臉歌舞伎圍坐在他腳邊低頭伺候,一動不動宛如偶俑,房間中剛剛還在舉辦宴會,滿地杯盤狼藉,一角有張傾倒的桌案,裂口處還沾着血,不知道之前這裏發生了什麽,但能想見絕不會是好事。

李稚在門口站着不動,呼吸變得粗重,忽然被人從背後一把用力地推了進去,右側的窗戶洞開着,風雪大口大口灌進來,他身上的冷汗冒出來又被迅速吹幹。

他從地上爬起來,重新站在原地不動,不行禮,也不說話。

對方打量了他一會兒,問道:“你剛說看見我殺了人?”

李稚依舊沒出聲,他緊緊攥着袖中自己的手,似乎想要從中獲得一點支持,以及壓住渾身的顫抖。

對方倒是非常和顏悅色,纏着繃帶的右手按着膝蓋,欠身看向他,“別緊張,我再問你一遍,我有沒有殺人?”

“你殺了人。”李稚忽然擡頭看向他,“所有人都看見了,就是你殺了他。”

過了有好一會兒,金色的紗籠後才慢慢地響起了鼓掌聲,對方一下又一下輕拍着手掌,“不愧是賀陵的學生,謝府的座上賓,沒有辱沒你老師的聲名,一身正氣威武不屈啊,佩服。”

李稚聽出他話中的嘲諷之意,心中一陣惡寒。

對方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別多想,我說的可都是真心話。”

“你想怎麽樣?”李稚的語氣冰冷,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了假意恭順的必要,對方也不會吃這一套。

對方掃了眼腳邊跪着的歌姬,歌姬順從地起身去把金紗帳揭了起來,雙方中間再沒有了遮擋,李稚的心神驀得震了下,趙慎擡起眼睛看他,本就勉力支撐的防線當場潰敗,冷汗瞬間浸透衣服,李稚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這麽恐懼,草原上的野馬能僅憑着吼聲讓同類暴死,這個人的眼神卻讓那頭黑骊駒心甘情願地臣服,他終于明白了這是為什麽。

趙慎的視線慢慢掃過他顫抖的手,“嘴這麽硬,我還道你真的不怕死。”

“我是怕死,舉頭三尺有神明,我眼中看見了什麽,我就說什麽,一個字也不敢胡說。”

李稚說完這一句忽然重新擡起頭,他的眼神并不淩厲,但是有壓抑的憤怒,人需要力量來對抗恐懼,他顯然是選擇了憤怒,不平則鳴,他憑着一股氣撐着站在這裏,大約是認定自己今日必死,抱定了這種決心對抗,竟是不落下風。

趙慎很少見到有敢跟自己對視的人,李稚忽然豁出去了和自己對嗆,他看上去有些意外,很快地收起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也跟着認真起來。

“我說過,再讓我在盛京見着你,會發生什麽事情那就說不準了,這可是你自己撞上來的。”

“我行得正坐得端,沒有做錯什麽,不需要躲着人。”

趙慎笑道:“我聽人說,讀過聖賢書的人都不怕死,你也是這樣的嗎?”

“我只是實話實說。”

趙慎的眼神就跟貓玩它的獵物似的,他換了個姿勢躺坐着,“那個汪循,他也和你一樣,飽讀聖賢詩書,看他一大把年紀了,滿嘴仁義道德,像模像樣的,我聽說他升了吏部尚書,好意擺了酒幫他慶祝,本來聊得好好的,可我向他請教問題,他卻答不上來,還想糊弄我,我這才明白他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輩,便弄死了他,這……也不能全算是我的過錯吧。”

李稚眼神動了下,“你問他什麽?”

“我問他,都說先生博古通今,那我想請教先生,這鬼神長什麽樣子?他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還說什麽鬼神之事不可說。”趙慎的眼睛幽深一片,“你想,這若是問心無愧,又怎麽會不敢說鬼神呢?”

李稚的表情變得難以置信,就因為這麽個荒唐的問題,就讓人橫死街頭?

“他回答不上來,說明他水平不夠,你是賀陵的學生,我聽說賀陵是聖賢,你是聖賢的學生,想來也是聖賢之才了,那我現在想要讓你回答這個問題,你回答得好,”趙慎停了下,笑道:“也許我會讓你死的體面點。”

李稚攥着手沉默片刻,“我沒讀過什麽書,也不是什麽聖賢之才,回答不了世子的問題,我只知道一點衆所周知的做人道理。”

“什麽道理?”

李稚直視着對方漆黑的眼睛,“多行不義必自斃。”

房間中一瞬間靜得滴水可聞,那幾個原本跪坐的白臉歌姬驚得顫抖了下,看了眼李稚,屋外暴風雪正在肆虐,趙慎的眼中也跟着風起雲湧,但其中又似乎還夾雜着一些看不分明的光影,他在盯着李稚看,簡直有點驚嘆了。

“你真的不怕死?”

“你大可以殺了我,他日自然有人為我讨回公道,我今日所說的話,你也遲早會記起來。”

說完這一句李稚幹脆不再說話,顫抖逐漸平息下來,手依舊緊緊攥着,他迎着對方的視線一點沒躲,迎面而來的威壓似乎帶着千鈞的分量,壓得他呼吸都困難起來,被逼得急了,他身上的血性全被激了出來,一張臉赤紅,眼睛也漸漸變得通紅。

趙慎看了他很久,終于,他笑了一聲,重新靠在了墊着絨裘的躺椅上,“這麽認真啊?我剛剛只不過是同你開了個玩笑啊。”眉宇間的煞氣一掃而空,他換上了一張盈盈笑臉。

李稚聽着對方驟然緩和下來的聲音,身體反而下意識繃得更緊了,不知道對方又要做什麽。

趙慎笑道:“別這麽緊張,你可是賀陵點名要收的門生,謝中書親自去國子學請的貴賓,我頭一次見謝中書這麽大的手筆,這陣仗是在警告誰我自然懂,真要動起手不免傷筋動骨,你說我哪裏敢對你怎麽樣?我只不過是很好奇,你小小年紀到底有什麽能耐讓他們都對你另眼相待,這才把你請進來說說話。”

趙慎見李稚還是一副眼睛通紅的樣子,想了下,“看來是我失禮了,要不,坐下喝杯茶吧?”說着他擡了下手,一個歌姬順勢起身坐到了他的身側,靠在了他的懷中,另兩個白面歌姬則是挪着膝蓋跪倒在黑檀茶幾前,擡起纖細的手臂沏起了茶,滿屋的肅殺之意頓時被這溫柔風情吹散。

角落中抱着琵琶、箜篌的歌姬低頭重新彈奏起來,李稚甚至沒注意到那地方原來還有人跪坐着,塗着白面不辨男女的歌姬宛如一件花瓶、一扇屏風,他們低低地唱起了歌,很難想象到僅僅一窗之隔的長街上還躺着具腦漿四溢的屍體沒人敢收,李稚站着不動,一股強烈的惡心泛上喉嚨,趙慎擡手喝了口茶,望着他若有所思。

門外有腳步聲響起來,蕭皓走了進來,他俯身附在趙慎耳邊說了兩句話,趙慎正喝着茶的動作一停,“親自來了?”

蕭皓點了下頭,“是。”

趙慎重新看向李稚,那眼神說不上來是什麽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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