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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紛紛揚揚地下着,血跡被白色重新覆蓋,弦聲從歌姬坊中飄出來,穿過風雪變得幽冷空靈,吹落在千年風流古都中。街上一個人也沒有,背景中煙花還在不斷燃放,煙味一吹就散了。
大街重新喧嘩起來,侍衛壓着雪花鍛刀在雪中疾行,屍體被團團圍住,歌舞坊的大門嘩一下敞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李稚回頭看見來人的時候,表情非常意外,“大人。”
趙慎摟着歌姬的肩一動不動地斜坐在軟榻上,他膝上多了一架七弦的黃銅色老琴,右掌攤開按在弦上,感受着那琴弦繃緊了後的震動,他望向來人,“巧啊,謝中書熱孝在身,也有閑情來逛這煙花之地?”
謝珩一句話也沒說,他帶走了李稚,趙慎沒有阻攔,一大群人出現又轉身離開,好像是冬日裏一陣風,房間中又只剩下了趙慎和陶俑似的白面歌姬,角落裏的歌姬們還在吹彈。
原本嘈嘈切切的流水弦聲中忽然有奇峰拔地崛起。
手撥動了琴弦,铮一聲響,所有的箜篌聲、琵琶聲、管笛聲頓時失色,黑暗中有千軍萬馬沖出了雷雨的山林,趙慎手中彈着琴,弦聲時高時低,如鬼影追着奔騰萬馬,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不動如山,侵略如火。
“君不見,芳草萋萋,鐘鼎山林皆是夢,風雨多情。”
“君不見,嘉賓鼓瑟,拍堤江水逐歌去,白發将軍。”
“夢魂驚回,紅燭歌吹,平生見面休問,空餘恨。”
“五十弦外,劍吟如龍,茫茫萬裏煙波,長驚心。”
那低吟聲晦澀難辨,與手中的逐漸拔高的弦聲交織在一起,将所有的聲音都遠遠甩下,就在這時,千軍萬馬中忽然驚起一道哨聲,一束清亮的蕭聲直躍上雲霄。角落裏跪坐着一個白面歌姬,披頭散發看不清面容,手兜在寬大的袖袍中,低頭吹着一支短簫。
玉出昆岡的簫聲,驚心動魄的琴聲,兩道聲音逐漸攀高,越來越高,再也分不清誰是誰,直到一道弦聲崩裂的聲音響起。
趙慎停住了手,一把拽住了斷弦,那高昂簫聲也戛然而止,一切又重新恢複了平靜,趙慎眼神平靜地掃了眼那角落裏安靜跪坐的歌姬,他似乎是認識對方,但他什麽也沒多說,粗糙的手掌慢慢撫着那把斷了弦的黃色古琴,他扭頭望向窗外,紛紛的雪花模糊了他的視線。
“什麽時辰了?”
“快到辰時了。”
“辰時了……這天怎麽還沒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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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亮得晚。”蕭皓提醒道:“世子,我們也該走了,這兩天估計有得折騰。”
“走吧。”趙慎一把推開琴起身,路過那名歌姬的時候,對方和其他人一樣恭謹地疊手伏地行禮,兩人的目光沒有任何的交彙,就這樣擦身而過。
汪循的死震驚了京師。
在盛京官員眼中,趙慎此時應該是連腸子都悔青了,不是後悔亂殺人,而是後悔放走了那名叫李稚的瓊林苑典簿。趙慎每年入京一定會整出些風波來,殺死汪循雖然乍一聽很驚悚,但和他以前那些“豐功偉績”相比,這其實不算特別駭人聽聞。
往些年趙慎也沒出什麽事,衆人看他這次殺完了人還優哉游哉的樣子,他應該認定自己這回也會和從前一樣,衆人一開始也是如此覺得,然而上天果然是有報應這一說,這一次,趙慎陰溝裏翻船了。
扳倒他的不是什麽大人物,而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典簿。
從前趙慎之所以殺完了人還能沒事人一樣,主要是分兩種情況,一種是死了人的家族怕打擊報複,主動放棄了尋求公道,哭一哭鬧一鬧,最多發洩完怨氣也就到此為止了。第二種是證人怕打擊報複,沒人敢做這只出頭鳥,說他殺了人,那總要有人站出來說我看見了他殺了人,然而實際情況是根本不會有人站出來,哪怕是站出來了,這個人也很快會在各方角力中離奇死亡,事情最終都會不了了之,誰都知道這其中是怎麽回事,但确實無解。
直到這一次,這怪圈似的沉默鐵律終于被打破了。
因為有人肯說話了。
禦史臺、金诏獄、三省府衙輪番找到了李稚問話,無論是面對哪一方勢力的發問,李稚的回應只有一個,實話實說。他當日看見了什麽他就說什麽,不添油加醋,也絕不會漏掉什麽,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包括趙慎當日對他的威脅恐吓,以及那些瘋言瘋語,他全都如實上報。
照常理說,李稚絕活不過第二天,然而這時有人對他伸出了援手,建章謝氏。
李稚的官職不高,出身也不好,年紀又小,他絕無可能鬥過廣陽王府,但他身上卻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身份,他是謝府的門客。恰巧的是,慘死的那位吏部侍郎汪循,曾經也是謝府的幕僚。在衆人眼中,這應該不單單是巧合,謝府選擇庇佑李稚,這相當于向所有人釋放了一個訊息,謝氏以及謝氏身後的京梁門閥,終于不再作壁上觀,他們對趙慎以及趙慎背後的廣陽王府勢力出手了。
這些年來,趙慎以及他手底下那群鷹犬的所作所為,大家有目共睹卻敢怒不敢言,怒火早就埋在了人的心中,一旦冒頭,稍微風吹兩下就有了燎原之勢。
不過三日,盛京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議論這件事,第五天,李稚的同窗、國子學那幫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學生開始寫論策痛罵趙慎,文字是真正的誅心之物,無論是煽動力還是感染力都百倍勝于竊竊私語,一時之間,風過之處怒火燎原。第七日,三百四十二位清涼臺大臣托着齊斧、誓書聯名上谏,十四年來他們第一次啓用了“斧觐”,梁朝祖例中規格最高的上谏方式,寓意着天下共谏,大臣們叩響了皇宮武安門,要求皇帝為汪循讨回公道。
閉關辟谷清修的元帝不堪其擾,只能翻開了那張折子,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他還有些百無聊賴,但當他看見那個落款時,驚得立刻從椅子上彈立起來。
一般而言,奏章的落款會寫上書人的姓名,若是府衙聯名上書,落款就是具體的部門,但是這封奏疏不一樣,它的落款竟然是高門姓氏,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三百多姓士族聯名上書,這已經不是犯了衆怒,而是将天捅了一個窟窿,天要塌了。
元帝當天下令三省府衙、金诏獄、禦史臺一起徹查此案。
事态失控成這樣,說明真的有神仙陸續下場了,有五感極其敏銳的人還嗅出,這事恐怕還跟千裏之外雍州那微妙的局勢有關,這世上各種事情本就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兩者看似毫無關系,然而有句話叫做牽一發動全身。一個吏部侍郎的死,在短短半個月內,讓整盛京都變了天。那天楊瓊坐在船上看着那輛馬車從眼前走過,他絕計料不到半個月後能看見這種場景。
到了這地步,這事和李稚的關系已經不大了,他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典簿,雖然他是第一個站出來的人,但當真正裹挾着雷霆的浪潮迎面撲向王朝,他亦不過其中一朵浪花,但與其他人不同的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李稚畢竟年紀小,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他顯然有些不安,謝珩找到了他談了一夜的心。
謝珩問他:“你心中害怕嗎?”
李稚道:“我不害怕,我只是……”他說不上來,“真的能夠扳倒他嗎?”
謝珩在這個孩子的眼中看見了迷茫,給他倒了一盞茶,“守好自己的本心,其餘的都是天意。”
李稚出神地看着他,他在心中把這句話重複了兩遍,忽然用力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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