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姐姐的故事(二)
毫無疑問,謝照心中對王珣是很欣賞的。
西北三州自古以來就是國之重鎮,當年氐人入侵中原,許多南下逃難的流民聚集在雍陽關一帶,民間的将領們自發組織流民抵禦外辱,他們紛紛在西北屯田駐紮,那就是西北三州的雛形。
這些年東南朝廷對西北三州越來越重視,畢竟是國之門戶,西北任何的風吹草動,背後幾乎都有盛京各方勢力的影子。
西北三大巨頭中,雍州衛家出身屯田兵,幽州霍家本來是一群農民,唯有青州的晉河王氏是名門望族,王家自舊漢起就世代鎮守西北,當年氐人忽然打破“祁水之盟”率鐵騎踏過晉河南下,王家人退守雍陽關,以幾乎滅族的代價,在氐人的鐵騎洪流中保住了最重要的青州中部,為後來梁朝東山再起保存了實力。
一戰成名的王珣是真正的少年英雄,作為西北唯一的貴族軍閥,盛京士族想要拉攏王珣是必然。
謝照從沒有掩飾自己的用意,他一眼就看中了這個出身名門、性格倔強的少年将軍,欣賞他窮擊敵寇的膽識,也敬佩他能有收複北土的志氣,想要讓他做自己的女婿,說是拉攏也好,惜才也罷,他确實是對王珣充滿了仁慈。
王珣對此心知肚明,若謝照的手段是威逼利誘,他必然不屑一顧,可沒想到對方卻是真心地欣賞、尊重自己,有意将最寵愛的女兒嫁給自己,這份好意反倒讓他無法再粗暴地敵視對方。少年将軍從小寄人籬下,養出了一副孤僻冷酷的性格,面對什麽樣的惡意都能面不改色,卻唯獨會在別人對他好時不知所措。
人心并非鐵石,日子久了,心中的天平不自覺地動搖起來。
上位者的算計、籌謀,在兩個年輕人的交往中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第一次收到女孩的書信,女孩在信中問,青州是什麽樣子的?
王珣捏着支筆,坐在光禿禿的山坡上半天沒動,高大的黑骊立在少年将軍的身後,他注視着空曠荒涼的原野,嚎叫着的風從北方吹過來,把他手裏的紙打得嘩啦作響,他好幾次低下頭想要寫點什麽,卻一直到帶出來的墨全都吹幹了,也沒有寫完一句話。
女孩收到了信,其中是厚厚的一疊畫,她翻了兩張,沒看出來畫得是什麽,想了想,她把所有的畫依次鋪在了閣樓的地上,拼好後她起身看去,眼神忽然停住不動了。
天地,明月,曠野,大河,城關,黑色的馬在夜中飛奔。
所有的畫面都是從高空往下俯視所見,恍惚間人好像真的輕盈地飛在風中,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她像是愣住了,神情有點不敢置信,拂過裙擺低下身,伸出手慢慢地觸碰那畫上的明月與城關,那一刻,似乎真的有風輕輕吹在了她的臉龐上,把她的眼睛吹亮了。她忽然起身,脫下鞋子,赤着腳走上了那片原野,她轉了兩圈,躺在了那片柔軟的草甸上,聽着紙張嘩啦聲,想象着風從遠方吹來。
春去秋又來,空匣中漸漸地裝滿了書信,相隔數千裏,他真的帶她看完了雍陽關外的千山萬水,夜晚的明月光照在了少女的閣樓前,也照在了少年将軍的城關上,遠在天涯,卻又好像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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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帝元和二十九年春,建章謝氏與晉河王氏聯姻,建章謝氏大小姐嫁到了青州府,見者無不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謝丞相只有這麽一個女兒,視若掌中珍寶,他為人一向低調,從不講究排場,但唯獨這次嫁女用上了最大的陣仗,浩浩蕩蕩的紅色儀仗鋪滿了道路,當年景帝的長公主出嫁也沒有這般隆重浩大,前來赴宴的賓客們紛紛祝這對新人白頭偕老,百年好合,宮中景帝親手書寫“錦繡良緣”四字贈給這對新人,盛京城中連放了半月的華麗彩燈以示慶祝。
迎親的馬車遲遲行駛了兩個多月,到了青州。
新婚之夜,揭了蓋頭,将軍坐在姑娘的身邊,沒敢看她的臉,盯着她耳邊亮晶晶的耳墜看了大半個晚上。
“你在看什麽?”
“珍珠,挺好看的。”
謝靈玉擡手摘下了一邊的耳墜,又側了下頭把另一只也摘下來,她輕輕撈起了對方的手,将兩顆珍珠放在了他的手中,“送給你。”
王珣有點沒想到,擡頭看她一眼,姑娘穿戴着明豔的鳳冠霞帔,對着他輕輕笑起來,只看了這一眼,他就再也沒能移開視線。
謝靈玉與王珣成親五年,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元和三十三年,王珣的叔父王道陵因病老過世,王珣接任青州刺史,兼任都督青州軍事,封安西将軍,年僅二十四,晉河王氏一門的榮耀也到了巅峰。
仿佛是自古以來的定律,盛極必衰,轉折也随之到來,次年秋天,盛京有消息傳來,轟動一時的太子謀逆案爆發,天下震驚。
王珣收到書信時,他正在雍陽關外巡視,今年的秋天格外的冷,北線的氐人背地裏小動作不斷,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尋常,連着好幾個月他都在外巡視邊防,監督軍事工程,他本來完全沒心思管盛京那邊的事,直到他打開信,看見上面赫然寫着“太子疑似私通邊境武将,東宮一黨盡數下獄”,他的神色才終于變了變。
自古以來,“謀逆”這個罪名就是朝堂中無往而不利的殺器,不管是真是假,但凡祭出來必然是血流成河,而“私通邊境武将”一旦被單獨拎出來,意味着這将不僅僅是朝堂上的博弈。
王珣這幾年雖然身在青州,但盛京的風風雨雨他也略有耳聞,京梁士族與太子一黨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從一開始的暗中較勁,到後來明面上相互攻讦,誰都看得出來這矛盾遲早會爆發,只是他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
他作為邊關大将,既是太子一黨,卻又同時娶了士族貴女,立場本就微妙,這些年他專心地打理青州,在他的心目中,作為一個将軍,抵禦外辱、收複北土就是他的本職,他有意不去摻和盛京朝堂中兩派的鬥争,風平浪靜時他能夠如此,但當山雨真正來時,他卻不得不做出一個選擇。
疑似私通邊境武将,這罪名是把雙刃劍,這是逼西北的将領們表态,而其中最重要的則是青州的态度。
站隊開始了。
王珣趕回了青州府,卻意外在自己家中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謝靈玉穿着新做的鵝黃色冬襖,正坐在堂前與徐立春敘舊,剛問到家中父親的身體如何,一回頭看見王珣,眼中流露出意外,笑道:“怎麽今日回來了?”
“我回來看看。”
王珣望着從盛京遠道而來的客人,雙方視線彙聚之時,王珣的眼神暗了些。
王珣上前在謝靈玉身邊坐下,他平時就沉默寡言,謝靈玉也沒多想,等到謝靈玉與徐立春敘完舊,他才找了個借口把謝靈玉支了出去。
堂中只剩下了他與徐立春兩人,他從袖中掏出了那封疊了兩折的信,輕輕丢在了案上。
“看來将軍都已經知曉了。”
“太子絕無可能謀逆,私通邊境武将更是無稽之談。”
“這正是我的來意。将軍不必憂慮,晉河王氏對梁朝一片忠心日月可鑒,多虧了有将軍在,氐人才不敢秋毫有犯,只需向朝廷解釋一番,此事絕不會牽扯到将軍身上。”
“解釋什麽?”
“此事是太子一意孤行,與将軍無關。”
王珣的眼神幽深一片,“你們要我構陷太子?”
徐立春深嘆了口氣,“将軍誤會了,丞相只是不願見到青州被卷入此案當中。”
年輕的将軍注視着他,一雙眼漆黑如墨。
徐立春的臉上仍是一成不變的恭敬,光滑如鏡的茶案上擺着一副棋盤,他從寬大的袖袍中伸出一只手,拾起一枚白棋擺在了棋盤的右下角,“我聽大小姐說,将軍空閑時很喜歡陪她下博棋,擺布棋子,有如排兵布陣,博棋中有一種膠着的局面名為‘無雙’,這種局很罕見,博棋需要雙棋連走,當黑白兩方都沒有了同色的雙子,這局棋就成了死局。”
徐立春把棋子一顆顆地擺上去,從右下角開始,黑白二色棋子開始在棋盤上厮殺,一路難分難解地沖向整個棋盤,有的棋子身先士卒,有的棋子被困住了,有的棋子突出了重圍,有的棋子在圍攻下孤獨地堅守,但更多的棋子是則被迅速抹殺,最後整個棋盤上密密麻麻地堆滿了棋子,仿佛間這方棋盤上真的有屍山血海。
徐立春取走最後一枚被吞掉的黑子,黑白雙方再無連子,擺在兩人面前的就是傳說中的“無雙”。
“走棋的人并不願意見到這種局面,看似對方山窮水盡,自己又何嘗不是無路可走。從落下第一枚子起,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身陷這種厮殺之中,誰也沒有退路。”徐立春從盒子中又取出一黑一白兩枚子,排在了案上,“古代的棋士們覺得這種斷裂殘破的棋局不祥,想出了一個破局的辦法,雙方再投選一枚棋子,黑色?白色?”
王珣掃了眼那兩枚棋子,轉而看向門外,沉思良久,他慢慢道:“十多年前,北方的氐人忽然沖過晉河進犯青州,氐人不會種地,冬天一旦斷糧就會南下劫掠,年年皆是如此,一開始青州府并沒有意識到這次的入侵與往年有何不同,直到消息傳來,氐人沒有離開,而是繼續往南深入,邊城中六千多人被屠,無數氐人圍在雍陽關下,這就是震驚西北的‘雍陽圍城’。”
王珣說着舊事,眼神很平靜,“雍陽圍城四個多月,我父親戰死,我叔父接替他的位置,那些年青州邊境賊寇橫行,朝野差不多放棄了青州北部,所謂的屯田兵不過是些老弱病殘,我們求助無門,我父親曾認為肉食者鄙,不能遠謀,雍陽關絕不能丢,否則青州将徹底淪為氐人肆虐的離亂之地。
我叔父繼承了我父親的遺志,帶着王家人死守雍陽關,人在城在,人亡城亡,眼見着撐不住了,當時在雍州監軍的太子帶着借來的一千人馬趕到,一條直線上的援軍如潮水一樣沖向雍陽關,氐人以為是數十萬大軍來援,倉皇而逃。我叔父去世之前,他對我說,太子視北土為王土,視百姓為子民,沒有太子,就沒有晉河王氏。”
一黑一白兩枚棋子還擺在案上,年輕的将軍擡起眼睛看向徐立春,“我不會是誰的棋子,青州也不會受人擺布。太子若是無德,天下人廢之,我絕不會有二話,但若是這樣,恕我不能答應。”
徐立春聽完無言良久,他的聲音輕了些,“将軍,丞相這些年待您如何,您想必也看在眼中,他心中着實不願意見到青州淪為兩黨鬥争的犧牲。”
年輕的将軍沉默片刻,“這陣子局勢混亂,你先接她回盛京住兩個月吧。”
徐立春明白對方已經做出了選擇,暗自嘆了口氣,多年以來的拉攏,終究是無法籠絡住青州。
午後,徐立春告訴謝靈玉,謝照思念她已久,盼着她今年能夠回去過年節,謝靈玉本來就五六年沒回去了,一聽徐立春這麽說,心中不免動了思親之情,一旁的王珣見狀也勸道,“那就回盛京看看吧,開春再回來。”謝靈玉于是同意了。
謝靈玉離開青州那一日,馬車停在門口,臨上車前,她好像忽然察覺到了什麽,停下來回頭看去。清晨微薄的日光中,年輕的将軍穿着身半舊的暗紅衣裳孤孤單單地立在黑瓦屋檐下,目不轉睛地望着她,神情說不上來的壓抑,見她回過頭來,他很快地輕笑了下。
謝靈玉回過身朝着他走過去,“我聽徐管家說,京中最近風傳青州有不臣之心,父親對你多有誤會,我回去會同他解釋的。”
王珣點了下頭,“好。”
謝靈玉順手幫他仔細整理好亂折的袖口,“這半年我看你一直待在邊境,我心中提心吊膽的,又怕你分心,沒敢說什麽,你要多保重自己。”
王珣的眼中的光似乎微微顫動了下,他低聲道:“我知道了,你一路上也小心。”
謝靈玉擡頭看去,“我走了。”
王珣下意識一把握住了她要抽回去的手,謝靈玉有點意外,他反應過來,慢慢地松開了,“來年春天所有的事情都平定下來,我就去接你。”
一旁始終安靜候着的徐立春聞聲看了眼王珣。
謝靈玉看出他的不舍,她多握了一會兒那只粗糙冰涼的手,“好,開春我就回來。”
謝靈玉上了馬車,王珣站在原地目送着馬車遠去,他緩緩攥緊了袖中的手。
清晨街上沒有多少行人,馬車在寬敞的道路上行駛,謝靈玉将手放入溫暖的袖套中,長途跋涉勞心傷神,她預備着閉目養神一會兒,剛把手放好,馬車忽然一個驟停,右側的簾子被一把揭開。
謝靈玉詫異地扭頭看去,王珣的手用力地抓在了菱花車窗上,一雙眼定定地看着她。
謝靈玉有點驚怔,“怎麽了?”
王珣道:“我說的是真的,我一定去接你。”
謝靈玉從未見過王珣這樣的眼神,像是沉着冰的海,一片漆黑平靜,卻又在深處無聲地洶湧着,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但她轉念以為王珣是在擔心京中那些荒唐的風聞,她對着他溫和地笑了笑,“我們是夫妻,無論別人說什麽,我都會相信你,這樣放心了嗎?”
謝靈玉的臉龐在晨光中顯得溫柔和煦,王珣的手動了下,他像是想要伸手摸一下謝靈玉的臉,卻又停住,“一路當心。”
謝靈玉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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