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姐姐的故事(三)

謝照這些年對王珣不可謂不用心,将女兒嫁給他,暗中扶持晉河王氏,一手籠絡一手栽培,都是花了大心思的。

青州這步棋,實則是他給王珣的兩個選擇。

若是王珣從此投靠士族,那他依舊是謝家的好女婿,前途無量的青州大将。

若是王珣繼續效忠太子,那說明青州這個地界,終究要換個聽話的人來坐。

在看見被接回家的謝靈玉時,謝照明白王珣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

可惜了。

短短半個月,太子一案迅速發酵,金吾衛在太子府中搜出太子與青州來往的密信,內容觸目驚心,尤其是那六封最著名的《與安西書》,太子與王珣在信中商量,認為盛京士族有意支持二皇子趙徽取代他的位置,太子心中惴惴不安,提出了下中上三策詢問王珣的意思,分別是毒殺二皇子趙徽,逼宮奪位、先下手為強出除掉為首的京梁士族,以及經營西北徐徐圖之,王珣則表示兵家事勝在一個“奇”字上,無論如何他願為太子效犬馬之勞,言語中頗有慫恿太子逼宮奪位之意。

這封信一出,謀逆的罪名近乎板上釘釘,太子的名譽一落千丈,王珣也被迅速卷入了漩渦的中心,有人指出,王珣能夠說出這樣大膽的話,恐怕是心中早就存了大逆不道之心,太子無非是個幌子,并指出王珣在青州這些年養寇自重,暗中大肆招兵買馬不知意欲何為,邊境武将的身份本就敏感,何況是如今這個要命的節點,一時之間謠言甚嚣塵上。

太子雖然被監禁,但他始終堅持那些書信是僞造,絕不認罪。在這種情況下,身在青州的王珣,他的态度則顯得尤為關鍵,大家都在猜想,他是選擇主動進京解釋認罪,還是繼續躲在青州?

這無疑是個死局,王珣一旦脫離軍隊進京,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等着他的只會是一個結局。可他若是不入京,那就坐實了他心虛,等同于承認自己參與了謀逆案,那他與太子的下場可想而知。

王珣在青州聽着盛京傳來的嘈雜言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王珣甩手丢下了那些令人心煩的書信,來到了雍陽關外,他站在負手眺望,遼闊的曠野上一片寧靜,北風吹拂在他的臉上,黑暗中,哨樓上的燈燭亮熒熒的,仿佛是散落的火星。

冬天已經到了啊。

晉河結上了冰,養得膘肥體壯的駿馬在欄廄中長嘶,耳邊仿佛傳來了熟悉的鐵蹄聲,英雄冢上白草連天,風一吹野草全部如銅絲根根豎起來。

年輕的将軍想要洗刷掉自己身上的罪名,他需要一場勝仗,一場史無前例的、震古爍今的勝仗。

他要讓氐人從此聽到“雍陽關”三個字就膽寒,教胡馬再也不敢南下,他将重新打下雍陽關以北的古城,收複梁朝失落了三百多年的王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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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風呼號着,像是繃緊了的弓弦在嚎叫,箭已經架在弦上了。

年輕的将軍選擇背水一戰,他的身後沒有任何退路,這一戰他必須迅速贏下來,并且還不能是慘勝,只能是大獲全勝,他心知這并不是最好的時機,但他已經沒有時間繼續等待了,他将會為梁朝帶回一樣無比珍貴的戰利品,屆時他會親自将它送往盛京,那樣東西将會證明他對梁朝、對朝廷、對百姓的忠誠。

雍陽關上,在年輕的将軍的身後,一個又一個整裝待發的副将從黑暗中顯現出來,铠甲發出沉悶的聲響,黑夜中他們的臉龐看上去像是一模一樣,全都目視着莫測的前方,就在今夜,他們将去建立不世的功勳,從那灼灼如火的眼神能夠看出來,他們等待這一天已經太久了。

風中遙送來英魂的長嘆,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裏外欲封侯。

他們全都望向一個人,年輕的将軍眺望着北方。

“晉河的盡頭在哪裏?”

“陰山!”所有人擡手将黑色的木枚銜在嘴中。

早在九月底就駐紮在晉河外預備着劫掠青州的氐人尚在睡夢之中,放哨的氐人在山坡上看見了恐怖的一幕,遠處地平線上有一道黑色的線,像是被飓風吹着朝着他們刮過來,直到近在眼前了,他才呆呆地看清那原來是世上最銳不可當的刀,迎風出鞘。

駐紮在晉河外的氐人轉瞬即滅。

那是一場足以被載入史冊的夜襲,它拉開了一場曠世卓絕的戰争的序幕,僥幸逃生的氐人在很多年後回憶起來,總覺得那一晚他們見到的是原野上的鬼魅,無聲無息,或是曠野上的風,無影無蹤,他們從沒有見過這樣迅疾的軍隊。梁朝的軍隊在滅掉了城外虎視眈眈的營哚後,他們并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往前推進,來到了晉河前的邊城。

火把墜地,旗幟倒下,青州的城門大開,數千匹高大的烈馬朝着遠方奔襲而去,将士們翻身上馬即為鐵騎。

很快的,北邊的氐人就聽見了驚天動地的鐵蹄聲。

一直到将近二十多年後,梁朝的官員們都忘記了“王珣”這個名字,但氐人卻始終記得那個王姓的将軍以及那個令人魂飛魄散的冬天,乃致于他們二十年來都沒有再敢越過雷池一步,所謂的一戰打出二十年綏靖,只要一想到雍陽關,就能想到那支摧山倒海的黑色鐵騎。

在氐人的心目中,南國的将領全都軟弱無能,堪堪能夠守住城的将軍都就被喊作名将,他們年年沿着西北三州的邊境線劫掠抄殺,年年滿載而歸揚長而去,三百年來流水的名将無人敢管,最多也就是喊兩句嚴加守備而已。

但那支鬼魅似的軍隊推翻了一切,他們第一次見到南國人竟然敢騎馬踏着晉河北上,陣雲似的殺氣卷土而來,黑壓壓的鐵騎之下踏碎一切,有人認出那支騎兵軍隊身上熟悉的氣勢,莫名像極了前幾年那支奪下雍陽六鎮的百人輕騎,但相比之下,眼前這支軍隊明顯要更精銳、更訓練有素,最重要是更有備而來。

在泛黃的軍圖上,那支軍隊猶如一支迅疾的利箭,從雍陽關筆直地射向陰山,沿途所過之處,所有的城鎮迅速換上了梁朝的旗幟。

那是一種排山倒海的怒氣。

氐人的南方統領阿那罕正在察科城的金帳中看美人跳舞,他每天都在聽帳中的怯薛說有支南國軍隊正在迅速靠近,但他絲毫沒放在心上,火爐上熱着葡萄酒,他懶洋洋地道:“這是北國的腹地,南國人不可能打到這裏,他們找不到糧草喂他們的馬,也扛不住這寒冷的天氣,沒有馬的話,他們難不成還能插了翅膀飛過來?”

“他們攻占了許多城鎮,可以把它們當做據點往北推進。”

“他們有多少人?”

“應該最少有幾千人。”

“區區幾千人,跑得深了不是找死嗎?”

“塔什爾,還有塔什爾至今也沒有消息傳回來。”塔什爾是氐人軍隊中的斥候,戰時做打探軍情用。

統領不想讓念叨的怯薛敗壞他的興致,不耐煩地道:“南國的軍隊什麽樣我還不知道嗎?他們連馬都不會騎,游民們去搶東西,給人攆了,他們……”話音沒有落下,一支白羽長箭穿過金帳頂上的鹿皮,從上而下斜穿過他的喉嚨,铮一聲釘在了地上,他臉上還保持着原本懶散的表情,當着滿座的大臣後仰着慢慢倒了下去。

一箭穿過三層鹿皮,穿喉而過,箭還能牢牢地釘在地上,可見其人的力量之大。

察科城中猩紅大火沖天而起,無數道黑色的影子從牆上翻越而下,亂箭齊射金帳,城中陷入了滔天火海,仿佛是一個訊號,城巷中,扮作游民的将士從各個角落中沖出來,瞬間控制了城中各個要塞中樞。

穿着氐人衣服的年輕将軍握着那把殺人的弓,步入遍地屍體的金帳,打量了眼這華麗的金帳,氐人的統領在冬日有住金帳以彰顯尊貴的傳統,這位老貴族恪守傳統,倒是很方便标記,他低下身,手撐在自己的膝蓋上借了點力,看着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體,笑道:“北國?這座城三百年前名叫漢陽。”

說完這一句,他似乎有點力竭,擡手捂住了胸口的位置,蹲在地上有片刻沒動彈。

漢陽城千年的城牆上,一個副将爬了上來,他用皴裂的右手,用盡全身的力量将梁朝的軍旗插在了城頭,北風獵獵,長雲連天,黑紅色的旗幟重新在風中嘩一聲飄揚。

“将軍!找到了!真的找到了!”賬外有難掩激動的聲音傳來,年輕的将軍原本低着頭,聞聲回頭看去。

邊陽城的大合宮中,哆哆嗦嗦的氐人侍者從八寶匣中取出了那一樣珍貴的寶物,他跪伏在地上,擡手将東西呈給面前滿身披濺着黑色鮮血的将軍。

年輕的将軍伸出右手,咔嚓一聲打開了匣子,他看着躺在其中的那枚物什,一向平靜的眼中也難得掀起了巨大的波瀾,所有的将士都與他一起看着那匣中的東西,一張張滿是血污的臉上滿是驚嘆,眼神剎那間全都安靜了,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

他們都在靜靜地欣賞着這無上的珍寶。

有鮮血順着暗紅的袖筒流在了那枚物什上,年輕的将軍緩緩合上了匣蓋,周圍的将士都處在前所未有的興奮之中,忽然年輕的将軍一頭栽了下去,仿佛是再也撐不住了。

“将軍!”眼疾手快的部下立刻撲過去扶住他,一摸手上全是腥血,這才發現那只暗紅的袖子早已經全部浸透了鮮血,震驚道:“将軍!”

年輕的将軍單手用力地撐在那枚黑金匣上,微微喘着氣,他也低下頭看了眼自己,氐人的打扮下套穿着一層輕铠,而內層的衣物早已經被紅色徹底浸透,大半個身體猶如裹在鮮血之中,連衣擺都緩緩往下滲出鮮血,他看了眼圍在他身邊震驚無措的部下,聲音低沉猶如昏暗的燭火飄在宮殿中,“我幾天前受了傷,不想辦法迅速拿下邊陽,我們回不去。”

深入敵營腹地的軍隊,只有拿下王帳,才能夠活着回去。

這一路上死傷無數,所有人身上都有傷,全憑着一口氣撐着,知道勢必要拿下漢陽,沒人注意到将軍是什麽時候受的傷,副将嘩啦兩下迅速扯下了挂着的透明宮帳,跑回來半跪在年輕将軍的面前,要幫他止血,卻在剛脫完外套就瞬間愣住,他們簡直不敢去揭開那層輕铠,血已經從領口、袖口全部溢出來了,不知道是哪裏的傷口,但絕對不輕,能撐到現在簡直是不可思議,眼淚瞬間就從眼眶湧出來了,“将軍!”

年輕的将軍右手掌還在慢慢撫着這只他用命換來的黑金匣子,他低下頭去,從靠近心髒處的衣襟中摸出一只窄小的銀魚袋,上面已經吸飽了鮮血,他将那枚裝着珍珠耳墜的銀魚袋輕輕地放在了那只匣子中。

沒有人知道他在那短暫的沉默中究竟想了什麽。

用盡全身的力氣,他按着那枚匣子重新站起身,眼神已經變回了平靜,他擡手将帶血的衣服簡單整理了下,“守住漢陽,即日起,這裏是青州。”

遙遠的盛京城中,大雪連綿。

京中謠言四起,到處都是一副鬧騰而潦草的亂象,謝靈玉已經很久沒有收到青州那邊傳來的消息了,父親的沉默讓她心中感到異常不安,連着一個多月,她晚上都沒能睡着,大約是身體撐不住,今晚多在窗邊坐了會兒,無意中竟是睡了過去,半夢半醒間,她聽見窗戶似乎被輕輕敲了一下。

她扭頭看去,窗戶上又傳來了咚咚兩聲,她伸出右手推開了窗戶,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年輕的将軍站在窗前的雪地中,身上沒有穿平時常見的那套暗紅戎裝,而是一身嶄新的雪色圓領長衫,腰間挂着系着流蘇的銀魚袋,雨雪霏霏,屋中的燭光照在了他的臉上。

“你怎麽來了?”謝靈玉幾乎是立刻清醒了過來。

年輕的将軍伸出一只手按住了窗戶,打量着她很輕地笑起來,“我來看看你。”

謝靈玉下意識要出聲,年輕的将軍卻示意她輕聲,不要被人發現了,謝靈玉四下看了眼,“你怎麽這會兒跑盛京城來了?你是偷偷來的?”

“我想你了。”

謝靈玉原本心中正緊張得不行,聽見這一句卻心頭驀得一軟,連說他兩句都不舍得了,“你的膽子也太大了,盛京城如今都在傳……”

“我知道。”年輕的将軍打斷了她的話,“不用管他們。”

謝靈玉這些日子擔心了太久,她這乍一眼見到他,心中又驚又喜,她往前坐了些,靠在窗戶上,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臉,“這些日子你沒事吧?”年輕的将軍也稍微低下身撐在窗戶上,任由她摸着自己的脖頸與臉,這熟悉的動作讓謝靈玉心頭又是一暖,“我一直也沒有收到青州的消息,我心中很擔心你。”

年輕的将軍漆黑的眼睛看着她,聲音不自覺地比平時低了些,“我原想要明年開春過來接你,青州的冬天太冷了,等冬天過去了,新草長了出來,天也就不會這麽冷了,我想到時候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

“那你怎麽今晚就過來了?”

“是我太想你了,我想我等不及春天來了。”

謝靈玉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臉,“我也很想你。”

年輕的将軍的眼神變得安靜起來,“這幾年我太忙了,你喜歡出門,雍陽關外是什麽樣子,我總想着我還沒有能夠帶你去親眼看看。”

“沒事,邊境上到處都是氐人,我也不敢去,等到安穩下來了,你再帶我去。你說過,再過五六年就都該安定下來了。”

年輕的将軍仍是注視着她,昏暗的燭光搖晃着,他的眼神溫柔又平和,神情卻在斑駁雪影中有些看不分明,他伸手撫上心愛的姑娘的臉龐,低聲道:“這……什麽時候能夠過去啊?”

謝靈玉沒有聽清他在這句話中間說的的那幾個字是什麽,忽然身後的燭臺傾倒在案,發出砰一聲響,她下意識回過頭看去,同時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了過來。

謝靈玉睜開了眼睛,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是做了個短暫的夢,長案上的燈燭依舊完好無損地擺在原地,她側過頭看向那扇緊閉的窗戶,什麽身影也沒有,只有撲簌紛飛的雪影映在窗戶上。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她有點恍惚失神,連手中捏着的香囊掉下去了都沒有察覺到。

作者有話要說: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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