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姐姐的故事(四)

在那個夜晚的最後,謝靈玉仿佛是察覺到了什麽,她推門出去,站在無人的庭院中,看着晶瑩的雪花在空中飛舞飄零,又被風卷着吹往各個方向。

她神情癡怔地站了很久,恍惚間又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她站在樹下看着漫天柳絮紛飛。

身體感覺不到任何的冷意,雪花沾落在眼睫上,她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卻又有種冰雪世界的虛幻感。

她忽然扭頭環視了一圈四周,卻沒有見到任何人的身影,心瞬間空了。

王珣戰死西北的消息傳到盛京已經是兩個月後的事情了,太子聞訊,明白大勢已去,最後的希望破滅,即在紅雀臺***而死。京中熊熊大火沖天而起,太子以一種最決絕慘烈的方式向天下人表明他問心無愧。

随着王珣、太子先後死去,紅雀臺一案就此成為鐵案,太子一黨遭到了徹底的屠洗,無數人頭滾滾落地,新的一年元月,盛京街頭猩紅一片,滿地臣子血。

西北那邊,晉河王家的人一收到王珣的死訊就慌了神,完全不知道現在該怎麽辦了。王珣北征雖然打了勝仗,但他沒能如原計劃活着回來,王家失去了主心骨,剩下的人說實話都是群沒主意的,而另一方面盛京那頭,太子餘黨被屠洗的消息不斷傳來,王家人日夜聽着這些可怕的動靜,簡直是坐立難安。

畢竟王珣身上還頂着一個謀逆的罪名,他沒能回來,這罪名也就一直沒法洗清,青州是個人人都觊觎的地方,現在守護它的人沒了,士族必然要找借口收拾青州,繼而把這塊地盤吞入自己的腹中。

這時候有人提出,王家與謝家是姻親,王珣又收複了漢陽,不如他們進京向謝家求助,借着這兩層關系向朝廷求情。說白了,就是王家人心中害怕了,想要向士族低頭服軟,希望此事就此平息。

晉河王氏這代人的情況用一句話去形容,那就是聰明人都死光了,要麽如王珣的父親一樣死在了戰場上,要麽如王珣的叔父那樣已經老逝,餘下的這些人表面擔着要職,但實則沒有任何政治頭腦。他們認為王珣收複了北土、為國戰死,王家世代忠良,但凡有良心的人,哪怕是看在這一層上,也不會對王家趕盡殺絕。

這群武将出身的王家人完全不了解政治的殘酷,勝則生,敗則死,從沒有求饒的說法。如今的他們守着青州,就如一群孩童懷抱着璧玉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在貪婪地看着他們,這叫懷璧其罪。政客是什麽性子?謀逆這種罪名劍指七寸,是能夠靠求饒混過去的嗎?

在诏獄中的季少齡聽到王家人選擇進京,心中一聲嘆息。

原本若是死守青州,牢牢抓着王珣用命為他們換來的北土,對外死不承認罪名,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選擇主動交出所有的籌碼,想向士族求饒,這只能讓士族一眼看穿他們的軟弱無能,繼而将他們全都送上斷頭臺。

王家人為他們的天真付出了代價,因為參與太子謀逆案,元和三十五年元月,晉河王氏舉家被押送入京,經過金诏獄、禦史臺會審,判滅族、腰斬,棄市。

被京梁士族選中的谯洲桓家很快接掌了王家在青州的一切,包括王珣打下北土的功勳。

盛京的百姓聽說千年古都漢陽被收複而欣喜若狂,但他們沒有一個人聽說“王珣”這個名字,沒有一個人記得他,無論是二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後。政客們知道,哪怕是青州的将士,也終究會慢慢地忘記了那位将軍,文官的筆将會改寫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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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沒有人再會記得他,除了一個人。

不管謝家長輩如何勸說,謝靈玉頂住了所有的壓力,沒有與王珣和離,自從得知王家人被下獄,她四處奔波求情想要救人,但沒有任何用處。她徹夜跪在謝照的房門外求他見自己一面,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回音。只有她相信王珣是蒙冤的,但沒有人願意聽她的解釋,她永遠地失去了她的丈夫,她保不住他的名譽,也救不了他的家人。

謝靈玉在那一刻意識到,當家族需要她時,她是衆人口中的士族象征,可以用來錦上添花,但她其實從未真正地掌握過自己的命運,魂是柳綿吹欲散,士族女子的一生都在困縛之中,她無力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也救不了任何人。

走投無路的謝靈玉來到了邺河,找到了她的祖父。

謝晁這些年身體每況愈下,不能夠勞心操神,記性也時好時壞,一直在邺河別居靜養,他乍一眼看到孫女深夜來訪且滿臉憔悴絕望,吓了一跳,忙哄了兩句,讓她慢慢地把事情說清楚。

謝靈玉忽然到訪的動靜太大,驚動了宅院中的其他人,謝珩以及正好在邺河暫居的表弟桓禮聞訊也來到了謝晁的庭院中,兩人都是十二歲,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也沒有貿然進去。謝珩聽出那是他長姊謝靈玉的聲音,心中意外。

桓禮好奇地問了一句,“這是誰啊?深更半夜能夠直接闖進來。”

“是我長姊。”

桓禮頓時流露出詫異之色,他倒是知道謝家有一位金尊玉貴的大小姐,不過很早就出嫁了,他一直也沒見過這位表姐,只聽家裏人提起過兩句,“出什麽事了?她怎麽忽然來了?”

“不清楚。”

桓禮是個膽大活潑的,一向視禮法為無物,他上前走了兩步,站在門口偷聽了起來。

屋子中,謝靈玉跪在謝晁的床前,沙啞着聲音将所有的事情說了一遍,這麽些天的身心煎熬磋磨,她終于撐不住了,抓着謝晁的手臂低聲啜泣道:“他沒有做,祖父,他真的沒有做過,您救救他們吧,晉河王氏世代忠烈,他們絕不應該是這樣的下場。”

謝晁認真地聽完了謝靈玉所說的,怔了會兒,忽然支着身體咳嗽起來,謝靈玉見狀忙伸手去扶他,“祖父!”

謝晁漸漸緩過來了些,他低頭看向滿臉淚水的謝靈玉,一把用力将她摟在了懷中,“可憐的孩子。”

“祖父,您身體不好,我本來不該來找您,可我沒有辦法了,我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謝靈玉顫抖着手把搭在謝晁腿上的絨毯往上披了些,說着話眼淚又下來了,“您沒事吧?”

謝晁已經退仕多年,手上沒有實權,如今的朝堂格局和他當年離仕時已經大不相同,這些年來他也從沒有過問過盛京的事情。他是當過二十多年太平丞相的人,心如明鏡,他明白謝照選擇這麽做,必然也有自己的道理,太平時期出太平相,亂局卻需要更有手段的政客,有時身在局中不得不做身不由己的事情,只是這手段未免太酷烈了些。

濫殺忠良,屠族滅門,這是天理難容的事情,想必将來是要遭到報應的啊。

他思及此又猛地劇烈咳嗽起來,謝靈玉忙起身環住他,用手輕輕拍着他的背,“祖父。”

謝晁重新躺靠了榻上,好半天才能夠喘勻氣,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這個孱弱的老人有一種近似聖人的敏銳通透,一葉落而知天下秋,這時謝家還在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鼎盛之中,然而在那一刻他卻仿佛已經隐隐預見了這個六百年簪纓世家的結局。

所謂的盛極必衰,說的難道又豈是晉河王氏?王朝的混亂與衰敗早就已經來到了,所有的勢力都将這在不可抵擋的浪潮中被裹挾着分崩離析,而後這片土地将陷入真正的風雨飄搖,沒有人能夠改變這一切,即便是他,也只能夠眼睜睜地看着,看着他們葬送掉這一切。

他看向床邊清瘦得快不成人形的孫女,輕搖了下頭,“事已至此,士族們、還有你的父親,都不可能就此罷手,這已經成為了定局,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即便是我出面求情,也無濟于事。”

謝靈玉的一雙眼失去了光彩,一動不動良久,終于低聲道:“他從沒有做過對不起任何人的事,他們一家世世代代為梁朝鞠躬盡瘁,祖父,世上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事情啊?”

謝晁回答不上來,他只能夠将這可憐的孩子抱得更緊了些,“不是你們的錯啊。”謝靈玉渾身顫抖,心中最後的一點希冀破滅,她伏在謝晁的懷中痛哭出聲,沒能夠再說一句話。

門外的兩個少年将裏面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桓禮撐着膝蓋半蹲在地上,看上去聽得有點目瞪口呆,半天也沒喘口氣。而謝珩則是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白牆黑檐下挂着兩盞半舊的琉璃燈,光影投射在他的臉上,看不清他的神情。

院門忽然打開,侍者匆匆地進來通報,兩個少年一齊回頭看去。

來的是謝家的侍衛。謝照一早就知道謝靈玉來邺河找謝晁求助,他并沒有阻止,而是派侍衛跟在後面護送。謝照這段日子才發現,這個女兒的性子和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她不願意聽從家族的安排和王家人斷絕關系,當衆違逆他的命令,視家族利益與臉面于不顧,過陣子王家人就要在西武桁被腰斬示衆,他看出謝靈玉不會安分,怕她到時會鬧出別的事情來,索性把她送到邺河住一陣子。

謝靈玉走出了別院,一拉開門,見到的就是滿院侍衛的場景。

謝靈玉并沒有回身去告訴謝晁,謝晁年紀大了受不住更多的刺激,且謝晁擔心她會想不開,也想讓她留在邺河,但她知道自己必須要回到盛京去。

大約是終于明白無力回天了,謝靈玉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她徑自往前走。

侍衛攔住她,“大小姐,丞相說,讓您在邺河暫住一陣子。”

謝靈玉仿佛沒有聽見,繼續往前走,去路被擋住,她忽然發狠,擡手去推那侍衛,侍衛雖然不敢動她,但也沒有躲開,就在這時,一道清晰冷冽的聲音在衆人身後響了起來,“讓開!”

謝靈玉聽着那道熟悉的聲音,回過頭看去,十二歲的謝珩立在雪地中。

謝珩走上前來,一雙漆黑的眼睛盯着那為首的侍衛。

侍衛明顯短暫地愣了下,“大公子,這是丞相的意思。”

“讓開。”十二歲的少年說話時表情都沒變一下。

那侍衛的話還沒說完,莫名沒了聲音。

在一群人的注視下,謝珩扶着謝靈玉上了馬車,他自己也随之上去,原本一直在觀望的桓禮忽然上前兩步,利落地翻身上去一把拽住了缰繩,用眼神向謝珩示意自己來駕車。

謝珩見狀轉身進入馬車,坐在了謝靈玉的對面,姐弟兩人年紀相差十二歲,一個住在盛京,後來又早早地遠嫁青州,另一個則是從小在邺河長大,每年見面機會并不多,在這之前兩人并不算非常熟悉,謝珩沒有多說什麽,見謝靈玉穿得異常單薄,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她的身上,而後就坐在原位置一直沒動,也不出聲,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麽。

雪夜中,馬車向盛京馳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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