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姐姐的故事(五)

晉河王家的人一直到被押送刑場,才終于從渾渾噩噩中回過神,意識到自己被騙了,然而為時晚矣,痛罵也好,心寒也好,不甘也罷,都化作了一聲無力的嘆息,王珣的表兄王翎在行刑前遙對着清涼臺謝家的方向,他只大聲喊了一句話,“祝建章謝氏輔佐聖明天子,千千萬萬年!”諷刺意味十足。

喊完後王翎收拾好沾血的衣襟,阖眼低頭再拜一次西北。

已經元月了,很快又是一年江南春,回想起來,上一次入京,同樣的大好時節,得了戰功的青州少年們商量着要騎馬出游,梁淮河上的河燈沒有機會再看了,姑娘們彈着箜篌唱《大道曲》,“長安閣樓互相望,戶戶珠簾十二行。綠水過橋通酒市,春風下馬有垂楊。”不複聞也。

王翎一向不喜歡表弟王珣,有點嫉妒的心思在裏頭,小時候沒少跟人一起欺負他,但他在聽到王珣的死訊時仍是下意識心痛,直到這一刻他才深深覺得王珣留在了西北或許是種幸運,大好兒郎戰死沙場,總比死在這刑場要好,若是王珣活着回來了,今日也不過徒添恥辱而已。

王珣那是傲的沒邊的人,一生沒跟人低過頭啊。

王翎忽然仰頭笑了下,若有來生,願與君重逢,一同再次策馬北州。

謝靈玉趕到西武桁時,行刑已經将近尾聲,她一下馬車直接往刑場上沖去,謝珩沒料到她會如此,一時沒有能夠抓住她,他在那一刻覺得謝靈玉是要去尋死,她像是一陣白色的風,毫不猶豫地、毅然決然地往西武桁沖了過去。他立刻跳下馬車追了上去。

守衛只看見有個人沖過來,立刻橫戟攔住了她,“誰啊?找死嗎?”

謝靈玉親眼看見了刑場上的慘狀,腰斬的人不會即刻就死,殷紅鮮血緩緩流淌,他們陸續地哀鳴着斷了氣,謝靈玉臉色慘白地站了片刻,忽然紅着眼睛不顧一切地繼續往前沖。

守衛見狀以為她瘋了,一橫長戟将人推倒在地,下一刻手就動不了了,追上來的謝珩單手握住了他手中的長戟,反手迅速将謝靈玉護在身後,桓禮則是朝着那群要動手的守衛喊:“住手!這位是建章謝氏大小姐。”

守衛一片嘩然,“謝家大小姐?”再仔細一看這兩個少年以及謝靈玉的衣着打扮,确實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

謝靈玉仿佛什麽也看不見、聽不見,她重新從地上站起身,擡腿往前走,守衛下意識還要攔住她,但聲音已經輕了很多,“這、這不能夠進來啊,這遍地都是髒污……”

謝珩直接對為首的守衛道:“你們的職責是守衛法場,但行刑已經結束,我們進去看一眼,并不會做什麽。”

桓禮也立刻附和道:“我們進去看一眼就走。”

守衛們還從沒遇到過這種狀況,正猶豫不決,謝靈玉卻已經撥開長戟走了進去,其他守衛還想要攔,為首那黑甲守衛卻擡手制止了他們的動作,他的表情短暫地變幻了下,低聲對謝珩道:“進去吧。”

“多謝。”謝珩跟了上去。

Advertisement

謝靈玉慢慢拾階而上,站在血泊之中,她環視了一圈四周的地上,其中不乏有熟悉的面孔,如此血腥的行刑場面,尋常人連看也不敢看,她卻好像感覺不到恐怖似的,一身白衣孤零零地飄立着,她低下身去,伸手将一雙沒有瞑目的眼睛慢慢阖上,鮮血浸透了她的衣擺,她渾身克制不住地戰栗起來。

在西武桁圍觀行刑的還有不少盛京百姓,他們看見一個如此漂亮的貴族姑娘在為青州的亂臣賊子收屍,不免議論紛紛,猜測她的身份、她為何要這樣做,以及她和這些青州的罪臣又有什麽關系。

清涼臺謝府很快收到了消息,謝家丢不起這人,立刻派了人過來要将謝靈玉強行帶回去。

桓禮一直在觀察謝靈玉,發現有人來了,他回身去攔。剛剛周圍百姓們的議論他聽得一清二楚,他不想把事情鬧大,于是只攔下徐立春,想要低聲勸兩句,“徐大人。”徐立春卻沒有理會他,謝照顯然是發了大火,徐立春直接示意侍者将謝靈玉帶回去。

桓禮一見他這态度,頓時不知道如何開口勸,對方畢竟是奉謝照的命令而來,按輩分而言,謝照是他的姑父,又是謝家的家主,他作為小輩也不敢太過放肆,只是下意識擋在了謝靈玉面前。

誰料徐立春道:“把他拖開!”

桓禮見那群人朝着自己過來,抵擋了兩下,眼見着攔不住,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清亮的快劍出鞘聲。

一直沒有說話的謝珩右手中握着剛剛那守衛統領的劍,漆黑的劍鞘砸落在地,手往上一擡,劍鋒抵上了徐立春的喉嚨,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的波瀾。

旁邊的桓禮看呆了,根本沒想到謝珩會有如此舉動,徐立春是奉謝照的命令,他幾乎就代表着謝照,大庭廣衆之下,謝珩現在拔劍對準了徐立春,這是個什麽意思?

果然徐立春的臉色也變了,他是個有分寸的人,并不想把場面鬧得太難看,勸道:“大公子,丞相讓我帶大小姐回去,她若是執意如此,将來會遭人非議,要吃許多苦頭。”

謝珩穩當地握着劍,在他身上看不見任何情緒,十二歲的少年只是一臉平靜地站在了那裏,也沒有說一個字。

徐立春莫名相信,只要自己敢往前再走一步,對方會毫不猶豫地一劍殺了他,他心中隐隐感到意外,還有些不着痕跡的震動,在這之前,他并沒有真正意義上與這位別居在外的謝家大公子打過交道,謝照對這個兒子的評價也不多,心思冷淡、性情古怪,每次除了這兩句就沒話說了。但如今看來,事實好像并非如此。

最終,徐立春擡手讓謝府的侍衛退下去,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停在原地與謝珩對視着。

謝珩的神情自始至終也沒變過,一旁的桓禮暗自吸了口涼氣,視線在他與徐立春中間掃了兩個來回,并沒有多說什麽。

過了兩個多時辰,天漸漸黑了下來,謝靈玉忽然起身,她徑自往下走。

謝府中,謝照孤身一人坐在昏暗的深堂前,他沒有讓人上來點燈,手中端着一盞茶,茶水已經漸漸地溫涼了,他喝了一口,他坐了很久,沉重的梨樛木大門被猛地推開,木頭凄厲哀鳴的聲音傳來。

他擡眼看去,一個瘦削的身影遠遠地站在院門口,謝靈玉的衣擺、袖口都沾滿了鮮血,右臉頰也有一道,她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裏,雪還在下,謝照的眼神停住了。

“回來了。”謝照的聲音較平時低了些,他并沒有斥責或是講什麽道理,“累了回房間去歇會兒,好好睡一覺。”

謝靈玉走了進來,她也沒哭,沒鬧,她在堂下停住了腳步,眼睛望着謝照。

父女二人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安靜地待在一塊了,有那麽一瞬間,霜花貼着軒窗,景色昏暗,像極了回到小時候。

謝照的發妻桓郗在世時,身體不好,大夫說她不易受孕,她生下謝靈玉時,謝照欣喜無比,抱着襁褓中的女兒不肯松手,他一直以為這是他今生唯一的女兒,是上天賜給他們夫妻兩人的珍寶,連十二年後謝珩出世,他也沒再有過那種沖昏了頭腦似的狂喜。

謝靈玉小時候活潑,桓郗覺得她沒有大家閨秀的文靜模樣,謝照卻一見到女兒就笑,一句也不舍得說她,還總勸多愁善感的妻子說孩子活潑是天性,謝靈玉六七歲大時,偷拿他的白麟玉印出來玩,結果摔碎了,他也沒說一句話,反而安慰謝靈玉別告訴母親就好,氣得屋外的桓郗直笑。

桓郗病逝後,謝晁憐惜兩個孩子年紀輕輕喪母,原本是想要将兩人一起帶去邺河親自教養,謝照卻只把一歲大點的謝珩送了過去,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女兒,他對謝晁說,再過幾年女兒出嫁了,再也不能陪伴在自己身邊了,所以想要趁着年紀還小,留在身邊多照顧兩年。

往事似乎還在眼前,一眨眼間卻變成了現在的樣子,誰也沒說話。

謝靈玉步上臺階,繼續往堂中走,沾在衣擺上的雪融化了,把鮮血帶了下來,随着她的走動,身後拖着一抹暗紅的血色。

她低聲道:“父親,王珣原來跟我商量,開春來接我,順道來盛京探望您,他知道他這些年做得不好,怕您心裏不喜歡他,每次進京都要和我商量很久。”

謝照仍是端着那盞涼了的茶,“別多想了,回去吧。”

“祖父和我說,這不是我們的錯,我心想祖父說的是,世事無常,每個人都有不得已。”

謝照望着她良久,眼神不自覺地柔和了些,“會好起來的,将來父親會為你挑選一個更般配的丈夫,哪裏都會比王珣好,回屋去吧。”

“父親,我們在您的眼中,都是一顆顆的棋子嗎?”

謝照沒了聲音。

謝靈玉繼續道:“您想要拉攏青州,将自己的女兒嫁過去,當發現對方不遂你的心意時,您就推倒一切重來,所以我在您的眼中,是士族的籌碼,是一件珍貴的禮物嗎?”

“你是我的女兒。王珣是個不錯的孩子,你喜歡他,我才将你嫁給他,我心中從來都盼着你們兩人好,是他沒有好好地珍惜你。”

“錯了,父親,不是他沒有珍惜我,而是我害了他。那天夜宴我若是沒有喊住他,他不會一生為難,我讓他在困境中進退不能,到死都負着一個好色背主的罪名,為了不辜負我,他已經付出一切了。”

謝靈玉重新平靜下來,“我對不住他,我把他害成這樣,如今還要眼睜睜地看着他被人污蔑,晉河王氏數代人戰死沙場,子孫卻落得橫死街頭的下場,我感到生不如死。”

“父親養育你十數年,供你錦衣玉食,無微不至地照顧你,你今日輕易地說出‘死’這樣的話,當真不覺得自己不孝嗎?”

謝靈玉的眼角有微光在閃爍,“父親,一人之心,也是千萬人之心,王家人也是活生生的人,西武桁下死的也是別人家的孩子,王家先祖浴血沙場,他們見到自己的子孫被屠戮,又是怎麽樣的心情?”

“是王家人走錯了路。”

謝靈玉在這一刻看着謝照,忽然覺得有些陌生,她低聲道:“天下人都是您的棋子,要按照您的命令來,連子女也不例外,一切都是可以利用、可以犧牲的,是嗎?”

“你是我的女兒,你要比常人更懂事,聽從家中的安排,從小到大,父親從未虧待過你,我只會給你更好的。”

“您覺得王珣不夠好,不夠百依百順,我卻覺得他無可挑剔,世上再也不會有王珣了,千萬人也不會是他。”她說完這一句,沒有再說什麽,轉身往外走。

謝照握着杯子的手猛地緊了。

謝靈玉一邊往門外走去,一邊擡手将頭上的珠釵、白色絨花一樣樣地摘下來,又将耳墜、腕環摘下來,她擡手去解扣子,一粒粒地慢慢打開,她把沾血的外套脫了下來,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赤着腳轉身出了門走了,沒有再回頭。

謝照看着那灑落一地的東西,胸口微微起伏,凝神良久,終于慢慢閉了一瞬眼。

拱形的院門外站着兩個安靜地看完了全程的少年。

桓禮是半靠在牆壁上的,右手臂一動不動地支着牆,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謝靈玉的背影,昏暗的雪地上一行腳印,他似乎有點看懵了。一旁的筆直站着的謝珩則是轉頭望着那扇門內,天色已經很暗了,雪下得又迅疾,視野漆黑一片,他看不清高堂之上的謝照,謝照也望不見站在雪中的他,但在那一刻,謝照像是察覺到了什麽,睜開了眼,父子倆隔着黑暗對視着。

謝珩轉身往外走。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