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哪怕只有這一次,天使為……

第一輪比賽, 操作臺的位置是廚師們自選的,站到哪兒算哪兒。

馬源選在了邱秋斜對面,因為兩列并在一起, 選手便成了隔着兩張桌子面對面的狀态。

這會兒人都站定了,也不好再挪,邱秋想讓馬源遠離的夢想就此破滅。

為此,邱秋不太高興地癱着小臉兒,把雞蛋一個個的往碗裏打。剛打了三四個蛋, 邱秋忽然停下手,低頭嗅了嗅。

“怎麽了?”桑路剛跟對面嗆完,看見邱秋奇怪的動作, 創傷後應激障礙似的緊張道:“蛋壞了?”

邱秋搖搖頭,緩緩扯起嘴角,露出一個明晃晃的難得一見的喜悅笑容。

“雞蛋好香啊。”他贊美道。

邱秋已經全然忘掉了剛剛那股不快,也不理桑路如何莫名其妙、并開始思考其中深意……自己高高興興繼續打起蛋來。

幸好這蛋很香, 不然一直這麽下去,做出的食物該摻上馬源的臭味了。邱秋想着。

炒雞蛋這道菜,聽起來簡單。

放進比賽裏, 難度卻不低。

主辦方提供的食材中, 除了各色調味品, 及蔥姜蒜等常用配菜,其它幾乎不剩什麽了。這讓做慣了山珍海味、再不濟也得拿個番茄混在一起炒一炒的廚師們一陣抓瞎。

邱秋正對面的一位胖廚師便是如此。

他一面打蛋, 汗一面往下淌,為了不滴進碗裏,不停地拿挂在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看起來慌亂得要命。

這麽熱麽?邱秋擡頭看了看,見比賽區上方數排大燈直射下來, 将操作臺映得極亮。

比賽區外便襯得如同虛空一般,沉沉看不到邊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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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耳畔別的參賽者的動作聲,以及主持人在臺上與其他嘉賓的談話聲,顯現出現場的存在。

好像是有點熱。

邱秋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專心打蛋,偏偏斜對面有人不甘寂寞。

馬源大概是終于消化完了桑路的羞辱,再次開口,冷笑一聲:“蛋殼掉進去了。”

沒有啊?

邱秋和桑路同時擡頭,卻見馬源這次換了個目标,是對他身邊那位胖廚師說的。

四人的位置呈“田”字狀,胖廚師便在那左上角。此時他臉漲成了豬肝色,手中捏着半個破碎的雞蛋,碗裏的确飄着兩片指甲蓋大小的碎蛋殼。

哪怕是個普通人,只要經常做飯,都不會犯這種錯誤。

胖廚師顯然也很震驚,汗如瀑布般往下淌,這一分神,沒顧上擦,便有一大滴落進了碗裏。

“啧。”馬源嫌棄得不行:“我早就說過,你心理素質太差,不可能成為好廚師,連助理都不合格。對吧,朱……什麽來着?”

胖廚師嘴唇嗫嚅兩下,啞得幾乎沒發出聲音來:“朱寰宇。”

“哦,想起來了。”

馬源終于在這人身上找到了點自信,裝出風度翩翩的樣子,像一根做作的竹竿杵在那兒。

“見笑了。”馬源對着邱秋介紹說:“這位是前不久來夢鯉鄉應聘,被我一手斃掉的小廚師。我都沒想到,這樣的人也能來參賽?還進了前兩百名?”

馬源故作驚訝:“邱店主,你評價評價,這位站在你對面,有沒有熏着你?”

邱秋沒聽見,專心打着蛋,并把加熱器打開。

他還以為馬源還在跟胖廚師說話呢,畢竟他的蛋殼又沒掉在碗裏。

馬源:“…………”

馬源說了半天,半句回應都沒撈着,面上雖然維持着風度,心中卻在嘔血。

隔壁胖廚師已經把滴進了汗水的蛋液倒了,重新開始打蛋。馬源看到,冷笑一聲,讓那胖廚師的手又抖了抖,才沉着臉切自己的蒜葉去了。

……

總共十五分鐘的比賽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分之一,各位參賽者要做的炒蛋種類已經初見端倪。

大部分廚師在炒蛋裏用上了蔥花;少部分有點創新精神的,把能加的配菜都往裏加,什麽胡蘿蔔丁,青椒丁之類的;還有特色廚師,調出各類糖醋汁、魚香汁,還有直接做醬油炒蛋的。

不一會兒,蒸汽在比賽區上空彙聚,形成巨大的香氣雲團,勾得邱秋差點分神。

快火炒雞蛋實在不用多長時間,馬源做完準備工作,背手視察起來。

他先看了眼胖廚師,搖搖頭:“小朱,你把這麽多蒜葉直接攪在蛋裏?是想做蛋餅?”

胖廚師一愣。

“這樣出鍋怎麽分碟?”馬源失望道:“你到底聽懂規則沒有,這輪考的可是‘賣相’啊。”

舞臺上,劉菲菲他們已經開始抽選幸運觀衆,喧鬧聲從四面八方壓過來。

胖廚師哆嗦兩下,又出了一頭汗,把頭埋得更低。

馬源沒繼續教訓他,目光飄到對面,頓住。

三秒後,他簡直要笑出聲來,故作驚訝道:“邱店主真的只炒個蛋啊!?你這是放棄比賽了嗎?”

邱秋正專心炒蛋,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在和他說話,擡頭道:“題目不就是炒雞蛋嗎?”

“光炒雞蛋可不好看。”馬源幾乎要大笑出來。

“好看的。”邱秋淡淡說了句,不想再理他:“你不懂。”

馬源:“…………”

之所以賣相重要,與第一輪的規則有關。說簡單也簡單。

每位廚師完成菜品後,要将其分裝到五十個小碟子裏,擺在長桌上。

兩百位幸運游客入場後,可以随意挑選喜歡的碟子品嘗。但一旦拿起某份食物,必須吃完才能選擇下一個。

碟子不大,以普通人的食量,大約能吃下二十份左右。同時每人有一張票,可以投給自己覺得最好吃的那位參賽者,最後以票數計名次。

也就是說,如果你的菜品做得不好看,游客們或許連嘗都不願意嘗一下。

所有人都在為了外表努力,拼命往菜品裏調色。

馬源也不例外。

他看看對面的邱秋,不再出聲,心道他必然要倒在這一步了。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參加這種比賽,不是丢人現眼麽……

馬源不再想,看了眼光屏上的時間,還剩五分鐘,正好。

他深呼吸,點開加熱器,待油熱後倒入蛋液,專心工作起來。

馬源貴為主廚首徒,又有多年經驗,手上功夫自然不一般。做同樣的事情,比對面初出茅廬的桑路從容數倍,幾乎把對方完全碾壓下去。

為了讓成品顏色更鮮亮,馬源在打蛋前将蛋清撇去少許。熱油大火,蛋液剛下去,滋啦一聲,白汽騰起。不過瞬息,就見他把鍋移開,一面翻炒一面将碎蛋往小碟子裏盛,動作花哨,宛如炫技。

導演迅速将鏡頭切到他這裏,臺上主持贊不絕口。

馬源面色不變,繼續動作。他将切成極碎小三角的紅色甜椒和青色蒜葉,魔術般均勻撒到每個碟子裏,堆的冒尖的金黃炒蛋便像開了一場派對般熱鬧起來。

這還沒完。

最後一分鐘,馬源往大勺裏倒進熱油,在加熱器上擱了數秒,等它冒煙,便挨個兒澆在“蛋塔”碟子上。

甜椒和蒜葉滋滋熟了,散發香氣,顏色卻維持在最鮮亮的時刻。

又因為極小,并不會奪走主角光輝。

至此,色香味俱全。

随着時間歸零的提示音響起,先前因注意力集中而被忽略的喧鬧聲緩緩回歸。

馬源呼出一口氣,而後臉上露出得色,轉身朝看不見的游客方向揮手。

他感覺自己就是個主角。

工作人員已經迅速幫廚師們轉移了碟子,馬源此刻自信爆炸,開着屏來到品嘗區的長桌後。那步子邁得,好像提前當上了冠軍似的。

事實也是如此。

他的菜品太過突出,當游客湧進來時,幾乎每個經過的人都會發出驚嘆,然後嘗上一嘗,再嘆服地把花留下。

就算是吃完就走的游客,很多也回過頭來投了票。

馬源的桌子是第一個空掉的。

因為成績太過突出,連主持人也很快擠進來,熱情對他一番采訪。

馬源正興奮,沒忍住就說得有點多,還是被主持人身邊的助理打了手勢才意識到,停下話頭。

“總之,這一場考的是對食物色彩的理解。主辦方給的配菜也充分說明了意圖,我只是交了一份普普通通的答卷而已。”馬源職業微笑。

劉菲菲笑得已經有點僵,收回話筒後幾乎是用兩倍的語速說道:“好的謝謝馬先、”

“所以!”馬源想起邱秋,心頭一熱,打斷她道:“我敢斷定,這場比賽,沒有用上配菜增色的選手,是不可能晉級的!”

“……”劉菲菲深呼吸,切換了八倍速:“好呃謝馬先讓我們看下位選手。”

說完,劉菲菲逃也似的逃了,跟着助手飛速趕去下一個高票選手那兒。

如此看了三四個,做出的成品大同小異,越發顯出馬源的水平來。

直到第五位選手。

這位的桌前狀況與衆不同,有一圈游客圍着。

劉菲菲好不容易從側面擠到一個比較好的觀看角度,當即眼前一亮:“啊,好可愛啊。”

整齊排列的碟子裏,一只只半球狀的炒蛋嫩嫩地扣着,上部微凹,看着十分松軟的樣子。不知是用什麽模具處理過,它們都一般大小且滾圓,乍一看,整整齊齊,任誰都會覺得有些可愛。

但這些人圍着,不是單單為了看。

“等等啊。”邱秋正拿着筷子,小心地把切成條狀的幹淨蒜葉貼在蛋球表面,接着又貼一條。如此,圓球便多了兩只眼睛。

桌面有保溫系統,此刻炒蛋還熱着,蓬蓬地散發熱氣。接過碟子的竟是一名老者,他朝邱秋的T恤豎了個拇指:“我也喜歡球球歷險記。”

邱秋嚴肅點頭:“是很好看的。”

老人在衆人目光下拿起勺子,像品嘗點心般切開球球一角。松軟的蛋碎間,擠壓出泛着油光汁。

鮮香味道無孔不入地飄來,讓劉菲菲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老人享受地眯起眼睛,将這碟蛋慢慢吃完,又朝邱秋豎起一根拇指:“好看,也很好吃。”

邱秋禮貌道:“謝謝爺爺。”

待到這份被吃完,下一個人才道:“我我我,我也要個球球!”

他身邊另一人:“我不用,直接給我就好了!”

這裏的時間仿佛都比別處慢一些,大家吃得都不慌不忙,也不去擠或者搶。

劉菲菲焦急的心也好像被安撫了,待人散去,才遞出話筒,問出幾個例行問題。

“這是炒雞蛋啊。”邱秋疑惑看她:“炒雞蛋不就是這樣的嗎。”

這還是鐘豫手把手教了三遍的成果呢。

劉菲菲:“……”

“嗯,好的,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的的炒蛋顏色是有些單調的?要是大家不喜歡怎麽辦?”

邱秋:“可這就是炒雞蛋啊。”

劉菲菲:“………………”

邱秋正色道:“而且,大家明明很喜歡。”

導播鏡頭切到別處,劉菲菲對這位直球選手緩緩豎起大拇指。

她預感明天的《每日危燕》美食節特輯一定會把那位馬姓選手剛剛的言論拉出來反複鞭屍,心中暗爽。

用眼神與桌上最後剩下的三碟炒蛋來了個依依惜別,她轉身要往下一個選手那兒去,卻被叫住了。

“你想吃嗎?”邱秋問。

“嗯?”劉菲菲其實真的挺想嘗一口,但一來她還在錄節目,二來……她道:“我是工作人員,沒有票的,吃了也沒法兒給你投,連空碟數也不算哦。”

“沒關系。”邱秋平靜說:“我的票數應該夠了。”

劉菲菲愣了愣,胸口忽然有些發酸。

她迅速眨了眨眼睛,朝邱秋笑笑:“那我不客氣啦?”

接着她充分發揮救火精神,三兩口吞掉炒蛋,朝邱秋豎了個拇指,沖向下一處。

劉菲菲猜的不錯,馬源現在已經快炸了。

他仰頭看着光屏,簡直不知道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邱秋竟然晉級了!?雖然名次沒多高,但是晉級了!?那他剛剛口嗨說的話,豈不是要被拿出來大嘲特嘲???

都不用等到明天,兩秒後,馬源的終端就震了起來。

夢鯉鄉的經理咆哮聲快要蓋過現場的喇叭:“你嘚瑟什麽!!!”

馬源:“……”

“贏了就贏了,偏要當評委!???”

馬源木然地聽經理把他十八代祖宗都罵到出土,終于消停了,警告他接下來多做事少說話。

“你師父也很不滿意!”經理最後撂下一句。

前面那些,馬源都不在意,最後這句卻讓他心髒狠狠一抽。師父是個很嚴厲的人,他即便跟了他這麽多年,有時還是會害怕。

發熱的腦袋确實強行冷靜了,但那股怒火反而越壓越旺。

馬源面色發沉地穿過已經結算了的賽場,見到幾家歡喜幾家愁。除了晉級的二十人,大半都要收拾東西回家,其中不乏在哭的,馬源瞄到熟悉的身影,停下腳步。

“小朱。”他沉沉喊了聲。

胖廚師擡起頭,吸了吸鼻子,見是馬源,下意識瑟縮一下。

馬源低頭,看到他的成績。

桌面上整整五十碟,只空了一碟,票更是一張沒有。

看,這就是垃圾。讓人碰都不想碰。

“怎麽做得這麽差?”馬源心中滿是惡念,居高臨下道:“我不是教了你,不要把蒜葉攪在蛋裏麽。”

胖廚師嗚嗚兩聲。

“你怎麽……這麽蠢呢。”馬源笑起來。

朱寰宇不是個有天賦的廚師。

他最初走上這條路,不過是喜歡看別人吃他做的飯時開心的模樣罷了。

他看不懂精美的食評,不會伺候十分懂行的老饕,相反,他家只會嗚嗚說好吃然後統統吃光的隔壁鄰居,是最受他歡迎的食客。

後來,鄰居開了家小餐館。

有幾次不湊巧,他臨時去幫了忙,沒想到做的菜大受好評。鄰居和他一合計,便請他來店裏當了大廚,這才算入行。

前段時間夢鯉鄉開業,對外招危燕區本地的學徒。鄰居聽說,覺得是個好機會,便推薦他去,說不定能學到些什麽。

朱寰宇興致勃勃過去,卻被羞辱了一通回來,當即對高級餐廳産生了恐懼。

可他沒想到,在這裏也能遇上馬源。

朱寰宇知道自己的水平,小餐館裏的廚子,難登大雅之堂。

他來參加比賽,并沒有什麽壓力,本來覺得輸了就輸了,重在參與嘛。

但當他坐在這裏,看着人來人往,而自己精心做的菜卻無人問津……心裏那股難受,卻完全無法消解。

他其實不在乎成績。

他只是心疼他做的菜,像是因為自己的失誤,受了委屈。

“你怎麽還有臉哭啊,”馬源仍舊說個不停:“你知道你這副模樣,哭起來有多醜嗎?”

胖廚師心中委屈陡然膨脹了一倍,哭得更大聲了!

“就算是想嘗嘗的客人,看到你這樣,食欲也沒了吧。”

馬源話音剛落,旁邊突然擠進來一人,聲音說不出的乖巧禮貌。

“你好,請問你的菜還能吃嗎?”

胖廚師頭猛的一擡。

“你,你……”他結巴好幾聲,才淚眼汪汪道:“你随便吃……”

“太好了。”邱秋眼睛一彎,舉起自帶的筷子,一碟一碟地吃了起來。

胖廚師:“……”

馬源:“……”

馬源怕控制不住自己,扭頭就走,離開時還左腳絆了一下右腳,差點跌倒。

但剩下兩人誰都沒注意到,邱秋盯着吃的,胖廚師盯着邱秋。

他喜歡我做的菜?他是上帝派來拯救我的天使嗎?胖廚師一顆文藝的心中泛起波瀾。

天使身上,好像在發光。

等邱秋吃完,已經三分鐘過去了。

在這三分鐘裏,胖廚師想到粒子碰撞,想到宇宙洪荒,想到昨天看的電視劇《對不起我真的愛你》,想到來的路上聽的歌《我的命定之人》……他眼中含淚,抽了抽鼻子:“好吃嗎?”

邱秋真誠點頭:“挺好吃的。謝謝你。”

挺好吃的,謝謝你。

胖廚師捂着胸口,感覺自己被一抹聖光完全治愈了。

哪怕只有這一次,天使為我而來。

受的傷,值得。

他回味了片刻,終于冷靜下來,擦擦臉站起身。

一轉頭,便看見為他而來的天使正站在隔壁桌前。吃着隔壁的糧。

隔壁選手剩的碟子比他少很多,天使吃起來也快。

吃完後,他說了句一樣的臺詞,語氣如出一轍的真誠:“挺好吃的,謝謝你。”

胖廚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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