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随着巨獸與獸潮漸漸遠去,四周重歸寂靜。

晚風攜着幾分微涼的潤意,吹着舊世界的斷壁殘垣。

濃霧之中,黑藤的花葉随風輕輕搖曳,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血的腥鹹。

在确認獸群徹底離去後,柴悅寧緩緩站起身來,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殘肢碎骨,一時心有餘悸,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群異獸繞過她們去追那個駕駛艙了。

直至此刻,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活了下來。

柴悅寧四下望了一圈,有些頭疼地回身向少女伸出了右手。

少女伸手借力站了起來。

看得出來,她受傷的右腿并不太用得上力。

可無論如何,她們不能一直在這裏休息。

“我們得自己想辦法離開這裏了。”她說,“看這裏的黑藤密度,應該還是五級風險區,我們朝南一直走,差不多天亮可以到四級風險區。運氣好的話,是能遇見別的傭兵隊的……”

其實,生長季敢到地面來的傭兵隊并不多。

更何況是越過一二級風險區,往三四級風險區深處走呢?

她很清楚,就算走到三級風險區,遇上人類的概率也遠遠低于遇上獸群的概率,更何況人類的雙腿太慢了,身旁的女孩還受了傷,這樣的速度,就算徒步走上一整夜,最多也就只能離開五級風險區。

只不過這種話,柴悅寧并不想說給小姑娘聽。

所以她重重呼出一口氣來,翻出随身小包裏的手電筒,借着那在濃霧中微不足道的光亮,讓自己重新打起了精神,而後将少女攙扶在了身側。

“走吧。”

“嗯。”

“如果你覺得走不動了,可以告訴我,我陪你歇一會兒。”

“嗯。”

濃霧中,兩人身影相依着抹黑前行,趔趄地腳步亦深亦淺,踏在那爬滿黑藤的城市廢墟。

夜晚那麽靜,靜得連彼此的呼吸聲和腳步聲都無比清晰。

“我聽基地裏的老人說,以前地面很繁華的,一入夜,城市就會亮起好多燈,路上也是車來車往的。”

“那時候霧區還不存在,不用挑地方,到了晚上,擡頭就能看見天上的星星月亮。”

“而且夜再深一點的時候,城市安靜下來了,就能聽見書裏寫的‘深夜裏的蟲鳴鳥叫’……”

柴悅寧一邊喘着氣,一邊說着話。

她想,這樣的夜太靜了,不說點什麽,她會懷疑自己已經死了,此時此刻的結伴前行只是一場幻覺。

可事實證明,這些話不說還好,說出來以後得不到回應,這一切就比先前安靜時更像幻覺了。

“你有在聽嗎?”

“嗯。”

柴悅寧說:“我見過很多人,沒見過你這樣的。”

少女微微垂下眼睫,數秒沉默後,輕聲問道:“我怎樣?”

“你太安靜了。”柴悅寧想了想,說,“安靜得好像不在霧區,安靜得好像看不見別人的死亡,所有的危險也都和你沒關系。”

話到此處,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打趣道:“我不會是已經死了吧?找到一輛破車,救下你,又遇到羅昆,都只是幻覺。”

“沒有。”少女連忙搖了搖頭,不自覺望向柴悅寧的眼底閃過一絲愧疚之色。

“我就開個玩笑。”柴悅寧說着,随口轉移了一下話題,“你是跟着哪個傭兵隊出來的?這個可以問嗎?”

“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挺多人不知道,如果自己跟的傭兵隊執行的是軍方任務,隊友多數遇難的情況下,幸存者是可以向基地申請一段時間經濟補助的,就是程序走起來有點麻煩。我可以幫你!”

少女張了張嘴,似乎欲言又止。

柴悅寧想起先前在休息艙外聽見羅昆說那些的話,沉默數秒,又一次轉移了話題:“反正你以後需要幫忙可以找我,我叫柴悅寧,基地第十三傭兵隊的隊長,六區C9棟-D1207是我的住處……你呢?等回了基地,我送你回去。”

柴悅寧說着,見少女抿了抿唇,又一次垂下雙眼,便不好意思再多問什麽。

沉默的兩人繼續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柴悅寧耳畔傳來了少女的低聲細語。

“我……什麽都記不清了。”

這聲音,像柔風一樣輕,要不是這夜太靜,她定會将其錯過。

“記不清了?”

“嗯。”

柴悅寧深吸一口長氣,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沉默過後,柴悅寧問道:“你,記不得誰帶你出來的,記不得住在哪裏,那你能稍微想起點什麽嗎?”

少女搖了搖頭。

柴悅寧:“自己的名字呢?”

少女依舊搖了搖頭。

柴悅寧見了,只得連忙安慰起來:“沒事,慢慢想,你這也許就是驚吓過度,過陣子能記起來的。要是實在想不起來,基地也有身份信息備份,查一查,肯定能查出來的。”

她說着,又一次觀察起少女的神色。

少女靜靜望着她,眼裏攜着幾分茫然,似乎并沒太聽懂這句問話。

柴悅寧沉思了一會兒,多強調了一次:“沒事的,不用擔心。”

少女點了點頭。

攥着柴悅寧的手,一時更用力了幾分。

她們走了很久很久。

手電的光漸漸閃爍起來,柴悅寧怕真出意外時會一絲光源都沒有,于是提前将其關上,存電備用。

黎明緩緩而來的天光,透過層層濃霧灑落在這廢棄的大地。

從黑夜一路走至天明的人,遙遙望見了只屬于人類車輛的黃色霧燈。那一刻,好似迷航的人,望見了燈塔。

柴悅寧一時狂喜,扶着少女快步上前,翻出包裏的手電筒,叫喊着将光照向遠方車輛。

大霧之中,沉重的車輛轉向朝她們駛來。

柴悅寧眼裏的欣喜漸漸變作詫異,詫異過後,她不禁濕了眼眶。

***

返程的車,車速非但不快,還颠得人左搖右晃,可對柴悅寧而言,遠比羅昆那的高檔車舒适太多。

“老向,你不是說這次保準又快又平又穩嗎?”黑發的小年輕沖着駕駛座大聲嚷嚷着,“颠死個人了!比之前還颠!”

“這不是底盤裝得急嘛,回去再好好弄弄。”開車的老向哄孩子似的說了句,“下次,下次保準又快又平穩。”

“我不信你了!回頭交給專業的修!”

“這車開去哪兒修都一樣,它歲數大了,明白吧?”老向說着,憨厚且有些驕傲地笑了笑,“盧啓,我跟你小子說,隊長還沒出生,你姐夫還是個娃娃的時候,我就跟着前隊長一起,每天開着它在霧區搜救,這老家夥我熟着嘞,基地裏沒有人比我更懂它。”

“切……老破車,早該換了。”盧啓一臉嫌棄。

“诶,那可都是錢啊。”老向悠悠說着。

“以後有錢了一定換輛好的。”柴悅寧在一旁插了一嘴。

盧啓瞬間跳了起來,不滿道:“隊長你還說呢,一個人跟那姓羅的王八蛋出來找巨獸,都不帶上我們!”

柴悅寧搖了搖頭:“帶你做啥?這一趟可不賺錢。除了危險,什麽都沒有。”

“知道危險,你才更不該一個人出來。”老向從旁嚴肅正經地教育道,“多大的人了,你要在我之前有個三長兩短,回頭下去了,我都沒臉見你爸媽。”

“嗯嗯,我知道錯了,下次絕對不這樣了。再說了,我也不算一個人,我有蹭着人家的豪車呢。羅昆那車你也見過吧,安全系數可比咱這破車高太多了。”

柴悅寧這樣一狡辯,直接把老向接下來想說的大道理全都堵了回去。

裝甲車內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副駕駛上抱着狙擊槍的女人忽然開了口。

“來的路上,我們看見羅昆的車了。”

“嗯?”柴悅寧一下集中了注意力。

“只剩下一個車頭,車翻了,玻璃也全碎了,燈還亮着。”女人說着,皺了皺眉,“車上車下都是血,只有幾條斷肢,連個全屍都沒有。”

“……”柴悅寧不禁重重嘆了一聲。

為了活着,有些人抛下了同伴,可最後卻也只是一場徒勞。

柴悅寧忽然有些後怕,如果當時自己也和羅昆一樣,選擇抛下那個受傷的小姑娘,此時此刻或許早已淪為異獸餐食。

她這般想着,目光不自覺望向了角落裏蜷縮着的少女。

不管是在羅昆的車上,還是在她的車上,這個小姑娘總是喜歡縮在角落。

那個樣子,就像……

像一只受傷的小貓,眼裏寫滿了警惕,無時無刻不抗拒着試圖靠近的生人。

短暫的分神,讓她有點沒太聽清隊友的話語。

回過神時,只聽得一句:“我們在那附近找了半天,差點以為你……”

“杜夏,別說這些。”柴悅寧打斷道,無所謂地笑了笑,“你看我這不好好的嗎?命硬着呢。”

“……”

“我跟你們說啊,我這次算是長見識了。”柴悅寧說着,閉上雙眼,靠着車壁,一連做了三個深呼吸,感慨道,“你們是沒見着,那玩意兒到底有多大。”

“廣播裏那條大蟲子?”盧啓好奇問道。

“是比那大蟲子還吓人的東西……腿比歷史書裏的大象還粗,前肢像兩把大刀子,站起來比一層樓都要高,嘴巴長在肚皮上,好大一張,裏面全是觸手一樣的口器!”柴悅寧龇牙咧嘴地說着,兩只手還生動地比劃着,車子再晃也擋不住她戲瘾上身。

盧啓聽了,不禁詫異道:“霧區裏的異獸都進化成這樣了嗎?隊長你不是在唬我們吧?”

“我唬你做啥?又不止我一個人看見。”柴悅寧說着,目光再次望向角落的少女,“她也看見了。”

少女應聲擡頭,一雙眼怔怔望向柴悅寧。

柴悅寧站起身來,幾步踉跄,側坐在了她的身旁:“你得給我做個證啊,我說的是真話,對吧?”

她說着,彎眉沖少女笑了笑。

少女眨了眨眼,分外聽話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盧啓好奇問了起來。

“所以隊長,這小姑娘是羅昆的人?”

“話別亂說。”

“那她是哪兒來的?”

“她和她隊友走散了,我剛好遇見,就帶身旁了。”

“嗐,我還以為她和羅昆有啥關系呢,現在看來,救她也沒啥好處撈。”

“順路救個人,還想要啥好處啊。”

柴悅寧淡淡說着,扭頭望向了身側的窗外。

車子晃蕩地颠簸在晨霧之中,耳畔是隊友熟悉的拌嘴聲。

又一場春雨,淅淅瀝瀝下了起來。

随着霧氣漸淡,終于真正脫離了高風險區,緊繃的一顆心才被她徹底放了下來。

這下是真的要回家了。

這樣的念頭剛起,一陣疲意便瞬間自壓抑的心底深處湧了上來。

柴悅寧捏了捏已然有些發軟的雙腿,閉目靠在窗邊,迷迷糊糊地睡了下去。

恍恍惚惚間,她的腦袋向旁側沉沉墜去。

有一只手輕輕托住了她的側臉,觸感幾分冰涼,幾分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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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要帶異種進城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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