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老舊的車子一路颠行,柴悅寧睡得并不安穩。

她夢見無人荒野,夢見巨型異獸,夢見自己獨自奔逃在看不到一絲希望的濃霧之中。

随着一陣猛烈搖晃,身上蓋着的外衣滑落,柴悅寧如觸電般自夢中驚醒。

“老向你就不能開穩點嗎!”

“這地上啥時候多出來一個坑!”

“嗐,隔三差五要開的路,咋還不熟呢?”

“昨兒從這過也沒有這坑啊,你小子少叭叭,我開不好下次你開?”

“我開就我開!”

“得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大車證是走後門得的,別給我開壞了。”

“你這破車還有再壞的餘地嗎!”

十分劣質的睡眠,讓柴悅寧的腦子十分昏沉。

驚醒後,老向和盧啓的聲音,則讓她感到無比心安。

她下意識望向自己的左側。

少女依舊蜷縮在她身旁的那個小小角落,細瘦的手臂環着雙膝,下巴擱在膝蓋上,雙眼閉着,長長的睫毛随車廂晃動而輕輕顫抖。

她也睡着了,但任誰都看得出,她睡得并不安穩。

柴悅寧将不知誰為自己蓋上的外衣輕輕蓋在了少女的身上。

她站起身來,稍稍伸展了一下胳膊,低頭順着小小的窗口向外看去。

眼前之景,已不再是先前那些舊世界的高樓大廈,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沙地平原。

平原之上,漸漸出現了三三兩兩,孤獨零落的高塔。

為了阻止黑藤瘋狂蔓延,基地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把基地上方變成了一片草木難生的沙地。

而這些高塔,就是基地設立在地面的信號塔。

只是今年生長季的雨下得太過綿綿不絕,些許抗旱能力偏強的黑藤,借着雨勢,蔓延進那黃沙之地,在高塔之上開出了詭谲而又豔麗的花朵。

裝甲車的車輪碾過黑藤,又随之颠了兩下。

“這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

老向随口抱怨着,早已習慣了的大家并沒有給予回應。

柴悅寧收回目光,回身便撞上了角落裏少女明亮的雙瞳。

“就快到基地了。”柴悅寧說。

少女點了點頭,目光幽幽望向窗外,安靜得像一個小啞巴。

車子繼續向前開着,沒多會兒便到了基地入口。

那是一個防空洞似的閉合安檢口,左邊是進,右邊是出,進出通道均能容得下至少兩輛大型裝甲車一起通過。

洞口沒有黑藤,被軍方清理得十分幹淨。

基地守衛持着步/槍守在入口兩側,軍裝整潔,站姿筆挺。

裝甲車駛入進口,車牌經過一道全自動掃描檢測後,第一道沉重的鐵門開始向兩側打開。

鐵門後是另一道鐵門。

車門開啓,兩個守衛走了上來,一個背着通電的柱形檢測儀,一個握着一個小型電子掃描儀。

柴悅寧示意少女和大家一同下車接受檢測。

這是基地的規矩,外出之人要回基地,一要掃描ID卡确認身份,二要檢測身上是否存在感染跡象,尤其是傷口部位。

若是前者沒能通過,需要額外上報,再在相關人員的嚴格看管下,進行一系列比較複雜的ID卡補辦程序。

若是後者沒能通過,基地則會将其拘留觀察,直到安全度過最長感染潛伏期,也就是一個月沒有變異,才能重獲自由。

走在前頭的四人檢測得十分快,他們身上沒有傷口,不到兩分鐘便已全部通過。

少女上前時,守衛神色明顯凝重了幾分。

傷口過多的人員,感染幾率通常不小。

背着檢測儀的守衛皺着眉頭,一邊檢測着少女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一邊詢問傷勢來源,是否有正确處理。

少女一言不發,柴悅寧只能充當一下臨時代言人。

“都只是些皮外傷,不嚴重,傷口第一時間正确處理過,我們有做過試劑測試的,沒顯示感染。”

“試劑測試可不太準。”守衛不耐地說着,顯然已經聽膩了這樣的說辭。

柴悅寧癟了癟嘴,在掃描完ID卡後,默默于一旁站定,有些焦急地等待起了結果。

幾分鐘後,所有傷口檢測完畢,少女被放了過來。

拿着掃描儀的守衛見她沒有主動出示ID卡,于是用儀器将她從頭到尾掃了一下。

柴悅寧差點以為那個小姑娘的ID卡丢了,卻不料掃描儀響起了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嘀”聲。

基地的ID卡響應掃描時可不是這樣的聲音,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少女身上。

少女面露茫然,順着聲音的來源,低頭在腰間那個染血的破爛小包裏摸出了一張藍色的小小磁卡。

柴悅寧下意識瞄了一眼。

上面寫着——A0027,褚辭。

***

地下城六區,人口管理分局。

玻璃窗口那頭,穿工服的女櫃員快速地敲打着銀白色的鍵盤。

咔噠、咔噠,聲音清脆而又連綿不斷。

柴悅寧陪在褚辭身旁,等待着基地的身份核實結果。

不知過了多久,櫃員推了推眼鏡,将那張藍色磁卡,擡頭對着計算機前的小麥克風說道:“這是浮空城的證件,不是ID卡,像工號,不過基地無法進行識別。”

“這個意思是說,她是浮空城的人?”柴悅寧接過磁卡,問道,“有沒有可能,她只是在霧區意外撿到了浮空城的東西?”

“基地檔案裏沒有與她相關的任何信息。”櫃員說,“考慮到外來人員沒有住所的問題,基地已經為她分配了一個臨時住所,你讓她按個指印。”

“哦,好。”柴悅寧應着,讓一旁褚辭在感應壁上摁了一個指印。

下一秒,她又連忙追問道:“不能幫忙聯系一下浮空城嗎?”

“基地信號塔被黑藤覆蓋,短期內是無法聯系上浮空城了,現在報上去處理不了,也就是在浪費時間。”櫃員說着,話語頓了頓,讓步道,“我這裏幫你們記錄一下好吧?等信號塔收複了,你們去哪個分局上報都方便。”

櫃員說着,敲了一會兒鍵盤,從小小的窗口裏丢了一張住所門卡,和一張臨時ID卡出來。

“……謝謝啊。”柴悅寧拿起門卡,對褚辭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

走出人口管理分局大門的那一刻,柴悅寧忍不住嘆了一聲。

頂部長條的白色節能燈,照亮着管理局門口的街道。

地下城沒有天空,更沒有植被,有的只有各色的燈光,與一些各司其職,像齒輪般機械地維持着基地運轉的人類。

“對不起啊,暫時不能幫你回家了。”柴悅寧的話語裏帶了幾分歉意。

褚辭搖了搖頭,難得小聲說了一句話:“反正我也不記得。”

柴悅寧點了點頭,低眉看了一眼手中的門卡,扶着褚辭走向了基地的城區列車站。

地面是很危險的地方,但許多尋不上文職的人只能去地面求財。

不少人去了地面便再也沒有回來過,當一個人确認死亡,或是失蹤三個月後,他的住所便會被基地回收并重新分配。

基地給褚辭分配的住所在九區,從六區乘坐4號線列車,約莫兩個小時左右就能抵達。

秉承着好人做到底的原則,柴悅寧耐着性子将褚辭送了過去。

她怕褚辭找不到路,又怕褚辭不會用門卡,于是一路将人帶到了住所門口,把門打開,這才松了一口長氣。

“你暫時安心住在這裏就好,等信號塔收複了,你就可以去上報聯系浮空城了。基地每一個分區都有人口管理局,你稍微問問路就能找到。”

柴悅寧說着,把手裏的房卡和臨時ID卡都放在了屋內的小桌子上。

她想,她該走了。

可一擡眼,偏又看見了少女那雙茫然無措的眸子。

“你……”柴悅寧愣了愣,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麽,“噢,差點忘了……”

她在腰間挎着的随身小包裏摸了半天,最後翻出了幾張皺巴巴的整錢。

這是她身上有的全部,就算嫌少也沒了。

她粗略估算了一下,這些大概夠一個人吃喝大半個月了。

小姑娘有手有腳,等傷勢好上一些,總能自己找到錢花的。

柴悅寧将錢塞進褚辭手裏,走至門口,朝她笑着揮了揮手。

一直跟在她身後的褚辭似是忽然愣了一下,擡眼之時,目光怔怔的。

她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了好幾秒,這才問了一聲:“你要走嗎?”

“我不住這裏。”柴悅寧說。

下一秒,她看見褚辭的眼睛暗了幾分。

這讓她有點不知所措。

不過褚辭很快回頭看了看身後那間小小的住所,輕聲問了一句:“我住這裏?”

“啊,對……”

“我知道了。”褚辭低下了頭,對柴悅寧鞠了一躬,禮貌道,“謝謝。”

說着,轉身走進屋中,用一只手扶住了門邊。

似是想關,又不想關。

柴悅寧忽然有些過意不去,連忙說道:“如果你有困難,可以去六區找我,列車兩小時就到,我住C9棟-D1207。記不住的話,你可以去六區問第十三傭兵隊,那兒的人都知道!”

“嗯。”褚辭輕聲應着,頭也不擡地關上了房門。

柴悅寧愣了兩秒,兩步一回頭地走到樓梯間,這才輕嘆着朝樓下走去。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好像在那一聲很輕很輕的“嗯”裏,聽到了失落與失望。

其實她大概能猜到那個小姑娘在期待什麽,但她不太知道怎麽回應那樣的期待,畢竟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裏,她也只是一個朝不保夕的人。

她沒有去記那個門牌號。

基地裏的人那麽多,每天都有人悄無聲息地死去,親人、朋友,經常一同出生入死的夥伴,都有可能忽然離開。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這麽一點。

她想,她以後應該都不會再見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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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作者怒敲黑板:反面教材,重點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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