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周宿活的這二十六年,從沒有為哪件事後悔過,因為沒必要,能用錢解決的事都不叫事。

他以為自己會無所謂地過一輩子,卻在今夜、這一刻、看着葉青堯眉眼的這一秒鐘,無比後悔退婚。

風鑽進窗戶,油燈裏火苗飄搖。

葉青堯眼睫下垂,笑起來時卧蠶畫一道微彎月牙,略上挑的眼與眉都媚,天然純美。

周宿沒能挪開眼。

她伸手為燈芯擋風,廚房裏光影搖搖晃晃,連同她聲音也被晃進他心裏,掀起水波漣漪一層又一層。

“可以啊。”

周宿愣住,心都被真真切切吊起來,一根懸絲拽起千斤重,輕易不小心就會墜下去跌得粉身碎骨,所以他放慢呼吸控制心跳,維持得還算冷靜,還算漫不經心,可嘴角笑意越來越出賣他。

不能讓她得逞。

周宿偏頭瞧窗外。

也不成。

這樣太傻。

他咳嗽一聲,低頭,幾秒後才調整好重新看她。

葉青堯仍然在為燈芯遮風,其實根本沒在意他到底多高興。

“喜歡什麽口味的面?”他這聲兒輕,微微啞,還有沒怎麽克制住的寵。

葉青堯問得随意:“你都會做?”

“你說。”

葉青堯神态娴靜,像在思考到底吃什麽。

如果不是她在用掌心護着搖動燈芯,周宿會以為她是一副美人圖。

真挺有定力,這年頭不驕不躁做一件事的女孩兒,很少見了。

周宿去關窗,視線慢悠悠下飄,定在她白如玉的脖頸,在她臉上盤旋。

她側身倚在桌邊,秀麗頭發松松盤,幾絲垂在耳側,慵懶渾然天成,沒一分矯揉造作。

這樣美,恐怕是女娲的得意之作。

一會兒後,葉青堯輕飄看過來,“排骨面會嗎?”

周宿渾渾加深笑,踱着步過去,壓下身,兩只胳膊搭在她身側圈椅,撫摸着椅把,似要摟她入懷。

“怎麽不會?”

“那就謝謝周先生了。”葉青堯淡定不為所動。

周宿輕吹她鬓邊散落下來的發絲,難得有興致,替她別在耳朵後。

第一次做這種事,他以為自己必定得心應手,結果那指尖輕抖,實在不成樣子。

原來光是觸碰到她一縷頭發,他的身體就這麽興奮。

免得被葉青堯發現,他故意別得不太走心,不等葉青堯追問就離開。

他很久沒下廚了,但該有的步驟記得清楚。

周宿做飯時,葉青堯多數時候盯着油燈出神,偶爾瞧窗外的雨。

周宿感覺她有心事,“在想誰?”

葉青堯輕愣,淡淡笑:“在想這雨什麽時候會停。”

“我挺喜歡雨。”周宿懶着聲調。

葉青堯終于看他。

他這樣養尊處優的矜貴公子,連做菜背影都透着不可接近的冷情,咬着煙,這會兒在砍排骨。

他刀功還不錯,把排骨切成幾小塊,然後焯水煮。

還挺不嫌麻煩,準備着木耳,番茄,白菜,菌菇等配菜,且都認真切成小塊,方便她吃。

葉青堯記得從前那個人煮排骨面,好像不是這樣。

所以,并不太像啊……

“為什麽喜歡雨天?”葉青堯随口問。

周宿笑,“猜呗。”

他記得清楚,那天煙雨送來好景色,一副“錦繡淮江”入了眼,他踏過青石板,打橋上瞧她撐傘背影,從此生活改變。

追溯得再早一些,那是中秋夜,同樣薄雨缈缈,她戴嫦娥面具提醒他打火機掉了。

周宿确定那個人就是葉青堯,因為只有她,會讓他變得不像周宿。

葉青堯可沒興趣猜,被雷聲一震,眉尖兒輕蹙,心情有點不好。

半小時後,周宿把煮好的面端她面前,葉青堯發覺裏頭多出來一個煎得漂亮的糖心蛋。

她看着蛋出神。

這倒是……有些像了…

“謝謝。”

周宿總覺得她這兩個字說得比任何時候都溫柔。

挺稀奇。

不過順他心。

瞧見葉青堯拿筷子,他笑得不太正經,問話也慵懶:“用我喂你不?”

葉青堯答:“我擔心累着你。”

周宿樂笑,肩笑得顫。

原來她能開玩笑,還挺一本正經。

挺好。

他發覺自己更喜歡她了。

突然的,周宿怔住。

什麽來着?

喜什麽?

歡什麽?

葉青堯沒注意他的情緒變化,小口小口地吃東西,很文雅,別樣賞心悅目。

周宿盯着她,胸口繃得越來越緊,手心裏的汗讓他難安。

事情的發展仿佛不知不覺超出他掌控,他一直在忽略,不願意去想的某個真相似乎就要浮出水面。

他對葉青堯……

是不是……

“這個蛋好吃。”葉青堯忽而擡眼,眼眸溫溫,一抹淺柔的笑蕩在眼波裏。

周宿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再給你煎。”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句,頭腦還沒能反應過來,他的身體已經離開圈椅,拿出了兩顆雞蛋。

“我吃不完的。”

“你喜歡。”

她喜歡,他就想給。

不論簡單還是珍貴。

所以還在懷疑什麽?

他真的……

真的……

周宿把新煎好的兩個糖心荷包蛋加到她的面裏,“也嘗嘗別的,喜歡再做呗。”

……喜歡她啊。

葉青堯笑:“麻煩你了。”

周宿低眸瞧她細致眉眼,真想伸手撫一撫,想知道她的眉與骨是否和她人一樣,清風沐雨般溫柔。

“覺得麻煩的話,報答一下我?”

葉青堯的筷子被周宿拿過去,他把排骨和肉分開,挑出骨頭,又把筷子輕塞到她的手指裏。

葉青堯看着面碗裏鮮嫩可口的排骨肉,神情微頓,這一點和他不像。

“你想我怎麽報答你,周先生?”

周宿用指尖一下下彈煙,挺不走心的樣子,故意的僞裝,是不想讓葉青堯知道他有多在乎。

“盡快離婚。”

“為什麽?”

還為什麽?

周宿胸口有點兒壓悶。

“既然取消了退婚,你就還是我未婚妻,你要嫁的人不應該是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不懂?”

這樣啊……

葉青堯失笑:“我以為周先生不會認真的,畢竟我剛剛在開玩笑。”

“……”

肉眼可見地,周宿眼神變涼。

葉青堯慢條斯理撥弄碗裏的面條,“想不退婚也可以的,請周先生找到那本退婚書,複原得和送來時一模一樣,那麽我可以答應你。”

“你怎麽處理退婚書的?”

葉青堯含笑:“我撕了,燒成灰了。”

“……”

他見了鬼的能複原!

所以也很明顯,恢複婚約這件事沒門兒。

被人耍了,還樂颠颠地給人下廚。

頂着他眼神威壓,葉青堯吃面品評,“面煮得有些硬。”

周宿冷笑。

瞧瞧,還給挑剔上了。

他大爺命,能下個廚,多少姑娘求之不得,到她這兒就變得理所當然?

行。

他不伺候了。

周宿冷睨她,沒了剛才的缱绻,起來時指尖挑走她身上披的那件外衣,搭肩上帶走。

葉青堯沒去送,當然沒這個可能,這屋子裏她唯一在意的是那盞油燈。

她吃得少,瞧着沒怎麽動的面條和肉蛋微蹙眉。

實話說,這碗面挺好吃,好吃到根本和他做的不像。

記憶裏吃過兩次的排骨面,一次比一次難吃,糖心蛋煎得好看是好看,吃起來卻有糊味。

他樣樣都好,就是不太會做吃的,但葉青堯不會嫌棄,總是吃完,一點不剩。

再不可能吃到了……

那樣難吃,卻滿是喜歡的味道。

葉青堯興致缺缺放筷子。

屋外的雨并沒有要停歇的意思,稀裏嘩啦落,像是天破了洞,要将瑤池水徹底放個幹淨。

過于大的風吹開窗,一道拂面的冷猛烈灌來,吹散葉青堯耳側軟發和衣袍,她立刻護住燈芯,卻還是晚了,油燈已熄滅。

黑暗裏響起她遺憾的嘆息。

有些事,總是強求不來。

周宿沒帶傘,淋着雨走下山的石階,一階接一階,越來越遠。

雨砸在他肩上,流淌進衣服裏,渾身濕透。

他在雨幕裏點燃過好幾支煙,抽兩口就被雨澆滅,直到整包煙都被浪費幹淨。

雷聲沉悶,閃電一晃而過,勉強能映亮前路。

樹林黑漆漆,些許詭異,多瞧一眼都瘆人,好像裏面住着一只女鬼。

周宿冷冷笑,女鬼不太可能,騙人的道士倒是有。

他一直走,也一直想。

想雲臺觀,想這場雨,想應不應該回去。

不能。

多沒面兒。

周宿加快步子,雷聲跟上他步調,竟然響得越來越吓人。

在山裏行走,沒點膽子真不行。

那葉青堯呢?

一個姑娘家長年累月住深山,怎麽長大的?怎麽生活的?怎麽克制害怕的?

周宿記得她還沒有回答,是否害怕打雷。

關他屁事!

周宿離開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別回去。

別管她。

她活該的。

這樣想着,卻突然罵聲操,掉頭往回跑,用更快更瘋狂的速度。

往上爬比往下走要累得多,他卻沒有歇,去健身房都沒這麽拼。

周宿重新跑回道觀是二十分鐘後,說不累是假,喉嚨都快起火,腳也有些軟,可沒顧上休息,他先去廚房找葉青堯,那裏空空如也,只有一碗沒吃完的面。

周宿又去她卧室找,也沒在。

雨聲重,雷聲催人心急,周宿忽略不了一次更比一次沉悶的心跳。

他在道觀四處找,失了平素散漫,慌而亂的喊她名字。

葉青堯拎着油燈摸牆走路,她腳崴了,行動不便,努力很久才走小段路,聽到周宿的喊聲時有點愣。

她沒想過他會回來。

周宿跑過轉角,驀然看到葉青堯扶牆站在那裏,因為崴了腳,穿得單薄,多少有些嬌弱可憐意味。

不可否認,周宿心有點疼。

他看着她,眼神時晦時暗,急促洶湧,而葉青堯很平靜。

“求我,我就過來扶你。”說這樣的話,興許可以抵消一點他肺腑裏怒氣,所以也不在乎語氣惡不惡劣。

葉青堯沒可能理會這樣無理的要求,垂眼自己走。

那裏是臺階,她慢慢挪,還是吃力到下不去,忽然又是一聲雷,她扶牆的手有些不穩,崴到的腳一不小心踩下去,疼得輕“嘶”,整個身體跌向前方。

周宿急步沖過去,葉青堯也就順理成章撲到他懷裏,幾乎是擁抱到的一瞬間,又是一連串雷聲,周宿立刻捂住她耳朵。

等一切都平靜,只有雨聲做幕布,他的嗓音輕輕,貼着她耳畔:“別怕,別怕,我在。”

“別怕,別怕,有我陪着堯堯。”記憶裏,含笑的嗓音清磁。

明宴……

胥明宴……

葉青堯忽然抱緊了周宿。

周宿驟然一僵,心口酥酥炸開。

有那麽一瞬間,他魂魄離體。

作者有話說:

《周宿日記》

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候她不是依賴我,是借着我,在擁抱另一個人,也是那時候起,我劫難開始。

不是替身,男主和白月光根本不同,替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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