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那年春風慢,雲臺觀中一場雪,紅牆芭蕉覆白如素。望萬裏,山川枕清風宿薄霧,巒巒疊疊初顯鋒,似剛睡醒的老人,遲暮着,緩慢恢複生機。
希文和梓月都怕冷,哪裏暖和呆在哪裏,出行都恨不得裹床被子,葉青堯和他們不一樣。
她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窗戶前看雪,一瞧幾個小時,有時候還會忘記吃飯。
雪不像雨那麽趕,緩慢綿長,在空中飄和蕩,千回百轉,像極一個慢性子的姑娘。它來這裏不單是為成就冬景,而要肆無忌憚地品味人間。
葉青堯欣賞的,是這一點。
她煮着茶,焚香,似與老朋友相聚,賞得認真。
雪自然溫柔輕輕,她卻清靈娴雅更勝一籌,無聲無息添驚鴻絕色,于是雪色與她,便都舉世無雙。
玉奎道長站在蜿蜒迂回的廊下,看着這個他最小的徒弟。
時間過去得很快,已經十八年了,葉青堯成長得比他想象的更要驚才絕豔。
這可能要得益于她過早吃過的一些苦,也過早明白的事。
譬如不論冬寒夏暑,也必須要完成的早晚誦經。
譬如同齡人在玩耍時,她卻要學沉心靜氣學習許多複雜的東西。
寫字,煮茶,焚香這些功夫,都是來自于從小的熏陶和學習。
還譬如,在她記事之初,很早的時候,玉奎便将她的身世告知了她。
玉奎承認,在這方面他很殘忍。
他沒有選擇隐瞞,沒有選擇讓她毫無負擔的長大。
他想,既然她終有一天要面對那些事和那些人,不如早些知道,從小提煉心神,穩固心态,便于面對将來的風和霜,利與刃。
畢竟,他不能護她一輩子。
這些年,玉奎看着越來越好的小徒弟,反而産生自我懷疑,到底當年告訴她那些真相是對還是錯?
的确,她如今聰慧優秀程度遠超同齡人,對畫的理解和造詣甚至在許多當代名家之上,而對“道”和“道心”的參悟,更是極深極致,已經不下五次,他這個做師傅的在與她辯道時慘敗。
多年前她母親的才情名震江南。而今,玉奎卻覺得,哪怕葉珺娅活在世上,也比不上她的女兒,眼前十八歲的葉青堯。
之所以産生懷疑,還是因為幾年前那件事。
那會兒葉青堯十三歲,因為太過思親念故,瞞着道觀所有人找回葉家,卻被所謂的親人拒之門外,放狗咬傷,言語折辱。
從那時候起,偶爾還會向往道觀外生活的葉青堯收斂起所有期許。
她開始更為專注的學習,比從前更要沉得住氣,也更刻苦。
這些年,她眼裏的稚氣與青澀褪去,明明才十八歲,卻冷靜平淡得像八十歲。
玉奎偶爾同她開個不着調的玩笑,被她輕瞥一眼,都有些尴尬發怵。
原來,這才是真正長大的小青堯啊。
脫胎換骨,從神到髓,可玉奎并沒有想象中的欣慰。
因為他,再也沒見過小徒弟笑了。
他出會兒神的時間,葉青堯已經重新開始制香。
她心靜,俗世不理,耳不聽雜亂聲音,所以焚出來的香受人喜歡。
玉奎的幾個老友總和他打聽,盼望着能用到葉青堯的香。
窗前雪靜落,白色覆藤蘿,她緋色道袍如火,并不顯熱烈張揚,反而随風随雪,溫婉冷清,是另一種極致的媚。
少女垂眸,不慌不忙,在“隔火熏香”,這是制香方法,不點香,而是用香炭為引,隔片炙烤。
玉奎走到她窗外,聞飄散出來的香味,和這天氣不同,香潤暖,細品溫柔,再品旖旎,三品成瘾。
葉青堯似笑非笑,玉奎才後知後覺自己聞着香出了很久的神。
他不算意外:“你這做迷魂香的本事又見長啊。”
這香當然不是迷魂香,是玉奎給瞎起的稱呼。
在雲臺觀裏,他是個老不正經,大家都習慣。
玉奎前兒個才雲游四方回來,今天過來找葉青堯,是有事說。
只因剛才那場雪,她與景成畫,才勾起他一點哀愁。
難得,難得的。
“好徒兒。”玉奎已經快五十,頑童心态,這大概是他不顯老還反而有種詭異少年感的原因。
葉青堯印象裏他就沒正經過,衣服永遠不好好穿,道袍松松垮垮兜在身上,頭發天然的卷,笑起來眼角有皺紋,卻是個有些好看的中年人。
葉青堯“嗯”一聲。
“師傅今天交給你一個任務,你務必要給我完成!”
“什麽?”
“胥明宴你知道嗎?”
不出玉奎所料,葉青堯搖頭。
“他是淮江城裏有名的書香門第,胥家二公子。你沒聽過他的事,我講給你聽。”
“他可是個天才!從小醫佛道三修,皆有自己的見解和造詣。近段時間他在考慮入佛門還是道門,香立寺那個和尚隔三差五就去見他,和他講經論禪。咱們雲臺觀在淮江城也是有名氣的,怎麽能輸給香積寺呢!所以為師現在正式派你去游說胥明宴,讓他入我道門,你也好再多個師兄。”
“……”
“香立寺住持是我朋友。”
玉奎不太在意的“哈”一聲,攤攤手,樣子無賴:“我還是你師傅呢,孰輕孰重你掂量。”
“……”
“為什麽是多個師兄,而不是師弟?”
玉奎伸手摸她腦袋,葉青堯想躲,偏被他囫囵撸,他笑得眼睛邊都是皺紋,“我的小青堯才十八歲,人家胥明宴都是二十好幾的人了,讓人家喊你師姐,你好意思嗎?再說做小師妹不好嗎?這樣大家都寵着你啊。”
葉青堯沒再說話。
她對這種事兒向來不感興趣。
再者,入佛門還是道門,胥明宴心裏想必已經有答案,靜待結果就好,這樣做實在瞎折騰。
原本是這樣打算的,但自從小辣椒聽說她即将去游說胥明宴後,從早到晚圍着葉青堯轉悠,求着哄着,讓她把胥明宴搞定回來。
“胥明宴很有名?”葉青堯翻過一頁書,眼看着書上的字,淡淡問。
小辣椒捧着臉犯花癡,“何止有名啊!他可是淮江城裏所有女孩子心目中的完美極品!不僅出身書香門第,還品行高潔,謙遜溫潤,相貌堂堂!”
葉青堯瞧她神魂颠倒的樣子,微彎唇:“你見過?”
“沒有,大家都這麽說!”小辣椒癟着嘴撒嬌,抱住葉青堯的胳膊搖晃,“好不好嘛小師叔,你就帶我去見見他,求求你了!”
葉青堯将書卷起,輕敲她額頭:“你啊,小花癡。”
到底無奈的同意了。
喜得小辣椒抱着她一個勁兒蹭。
去見胥明宴那天,也是雪天。
茫茫的白灑滿天,溫度很低。
小辣椒很早就等在葉青堯門外,簡直比做早課還要勤快。
師侄二人下山,走水路去淮江城。
天兒冷,風潇潇吹雪落,實在不适合多耽擱,葉青堯照着玉奎給的地址直接去胥明宴的私人住宅。
她以為那宅子會和大多數豪宅一樣闊氣,沒想到只是一棟小平房。
但勝在景韻佳。
四周環竹,房外有庭院,種花種果還種菜。
雪色裏,萬籁俱寂,葉青堯撐傘沿院子裏的路走向門,擡手想敲,門卻緩緩打開。
開門的是個少年,稚氣未脫的娃娃臉,看着葉青堯,一下子發了愣,似乎忘記要說什麽,也忘記接下來要怎麽做。
小辣椒最不樂意陌生人用這樣癡癡呆呆的目光看自家小師叔,恨恨瞪着他。
“阿盛。”一道極為溫潤清磁的嗓音從少年身後傳來。
阿盛連忙側身讓開,葉青堯輕移視線,擡眼簾,熹微的光沿展到人影處,她也就看到了胥明宴。
在來這裏的路上,葉青堯已經聽小辣椒誇了他一路。
小辣椒形容胥明宴那些成語,諸如清俊斯文,如玉溫潤,其實是再普通不過的形容了,但越是簡單,越需要入木才刻骨。
現在安在他身上,倒是恰如其分,極其符合。
他坐一張檀木圈椅,穿灰色長衫,膚色病白,戴顏色很淺的金絲邊眼鏡,拿一本書,含着一抹笑,那笑意牽到眼底深處,蕩着暖色溫潤。
看着她,不言不語,無聲打量。
不逾矩,不會讓人不适,他很有分寸。
桌上茶汽氤氲他視線,他不緊不慢地把茶杯推開些,再繼續看葉青堯,笑容不變,恰當溫和:“門外冷,不進來嗎?”
葉青堯帶小辣椒進屋。
當然,小辣椒已經看癡了。
葉青堯學過一點藥理,看得出胥明宴身體底子不好,沒多問,輕聲淡淡表達來意,“我們這趟來……”
“我知道。”胥明宴難得會打斷一個人說話。
阿盛意外地看他,又看看葉青堯。
今天的先生很不一樣,似乎,情緒形于色了。
葉青堯同樣看他,不慌不忙,神情自若。
胥明宴把手中的書放桌上,認真看着她那雙媚麗丹鳳眼,緩緩地,慢慢地,淺笑道:“我在等你。”
驚雷響,風雨犀利,葉青堯喘着氣醒來。
天光已亮,也和往常一樣,這間屋子空蕩得沒什麽分別,就連空氣都稀薄。
她少見心會痛,那柔軟的地方似乎正在長出一把刀,穿心繞膚,層疊而加重。
葉青堯摸着心口,卻笑得酣暢淋漓。
夢到了。
他去的這些年,總算夢到了。
眼中覆一層漣漪,側頰而落,淌進衣領裏。
葉青堯蜷縮身體用力捂胸口,想留這疼久一點,但終究徒勞,這短暫的痛就像胥明宴,來去匆匆,都是過客而已。
雷雨交加,聲重如鼓,滔滔不絕地震着房梁,恍若一場報應,上天賜予的咒怨,要她不安不寧。
她的輕輕嘆,湮滅在屋外雷聲裏。
而很快的,有敲門聲傳來。
葉青堯這次知道,不會是胥明宴,也就沒什麽反應。
敲門聲持續,越來越重,多少是有些讓人煩心。
葉青堯穿好衣服,慢條斯理打開門。
周宿側倚着門,昳俊眉眼被籠罩在暗沉光線中,蒼白皮膚襯出妖異俊美。
他腳邊有幾個煙頭,但身上的煙味兒已經很淡,早被風吹走一輪又一輪,薄襯衣顯涼意,壓眉瞧她,眼底浮淡青色,沒睡好的樣子。
所以葉青堯也不太确定,他到底什麽時候過來的。
“先生有事嗎?”
她總是這麽喊他。
先生。
先生……
似乎從前的文人稱呼丈夫,就是這樣的。
周宿并不想讓葉青堯知道他在這裏守了一整夜,只是因為擔心她怕打雷,也并不會告訴她,他一整晚都在回想昨夜那個擁抱。
就……
從遇到她開始。
他的行為,思想,都朝着他無法預料,無法掌控的方向飛馳。
那維系在他們之間的無形線,會不會,有沒有可能被她暗中施過術?要不然他怎麽會甘願吹一晚上風,只為在她開門的一瞬,等到第一眼的相見。
周宿奇怪滿足。
“沒。”他扯一下唇,笑仍是不大正經,視線緩慢流轉,一直在看她。
剛起床的葉青堯慵懶漂亮,清冷少一些,倦意還躲在眼睛裏。
“又在害怕?”他問話,漫不經心。
葉青堯不理解:“周先生為什麽會這麽想?”
“你在嘆氣。”
葉青堯微愣,剛才風聲雨聲都挺大,她那聲嘆息卻極輕,連自己都沒太聽清,他在門外是怎麽聽見的?所以她問,“你怎麽知道?”
周宿壓根兒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他啊他,到底是多麽全神貫注在等待她,才能在驚風雨雷中聽到那聲可以忽略不計的嘆息,從而誤以為她在害怕。
“聽到的呗。”
葉青堯沉默片刻,轉身回房,“你耳力真好。”
“是你的嘆息聲太重。”
他聽到那刻,心沉甸甸,渾身空空,思維轉不動。
沒道理,也無法坐視不管。
葉青堯點燈動作輕頓,披衣側身,表情被發絲遮住。風從窗戶縫隙鑽入,輕吹一陣微涼,她以手擋,極淡聲音不帶任何情緒,“周先生,我得提醒你,別對我上心。”
作者有話說:
白月光偶爾會閃現~
他和周宿是兩個極端
“隔火熏香”制作過程方法,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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