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身份 還能成為正妻不成

姝娘一直睡到翌日天蒙蒙亮才醒, 她微微挪了挪身子,卻被困住,頗有些動彈不得。

她望着頭頂那張清隽的面容, 感受着他懷抱的溫暖,嘴邊不自覺泛起淺淡的笑。

許是因為被他攬在臂彎裏安心異常, 昨夜驚醒後她便再沒生過夢魇。

凝視了他好一會兒,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 想擡開他落在她腰上沉甸甸的手臂,可方才擡了一半,那手臂反一個用力, 将她摟得更緊了。

“醒了?”耳畔響起低沉醇厚的聲,“身子好些了嗎?”

姝娘擡眉撞進沈重樾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眸裏,稍顯赧赧地搖了搖頭。

“不難受了。”

一覺醒來,她渾身的力氣都恢複了許久,本也不是生病,只是因昨日的事兒太突然,再加上她身懷有孕,身子較往常弱些,以至于驚吓過度才會昏厥過去。

她話音剛落, 只聽從某處忽得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在安靜的屋裏顯得格外清晰。

姝娘懵了懵, 下一刻一張臉臊得通紅,躲在沈重樾的懷裏, 頭也不敢擡。

沈重樾扯唇笑起來, 問道:“餓了?”

姝娘低低應了一聲,自昨日到現在,她已經隔了很長時間沒進食了。

“是有些餓了。”姝娘将手緩緩撫上小腹, “他也餓了。”

看着姝娘這動作,沈重樾微微一愣。

姝娘有孕的事,程棋在昨日便已禀報給他了,說實話,相對于驚喜,他的第一反應更類似于慶幸。

有了孩子,他與姝娘之間便有了再也切不斷的牽絆,他也不必再愁如何讓姝娘心甘情願地同他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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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自私,可他忍不住不那麽去想,突然多了個孩子,高興之餘,對他來說始終有些不真實,因為無法親眼看見,更像是飄浮着的空中樓閣。

相比于還未出生的孩子,他無論如何先想着的都會是姝娘。

“我昨日問了大夫,聽說婦人懷胎極其不易,他可有鬧你?”沈重樾問道。

姝娘搖頭,“他很乖,也不鬧我,我除了有些累和嗜睡外,沒有任何不适。”

她見過村中許多剛有孕的婦人,聞不得一點葷腥,常是吐得昏天黑地,什麽都吃不下,難受得緊了,還跑來哭着央她開一個止吐的湯方。

可姝娘一點沒難受不說,胃口還好得很,用老人們的話來講,這都是福氣。

看着姝娘說話間連眼眸都透着溫柔的笑意,沈重樾這才稍稍放下心,問她:“想吃些什麽?”

他這語氣實在像極了姝娘從前托小虎子每日去問他的話,姝娘聽着,忍不住同他玩笑:“公子是要親自給我做嗎?”

沈重樾沉默了一下,才答:“你若是想吃的話,倒也不是不可。”

他正經的語氣裏帶着幾分下定決心赴死的悲壯,姝娘愣了一下,不由得輕笑出聲。

他敢做,就是為着孩子她也實在不敢吃啊。

“公子的好意,姝娘心領了。可我向來吃習慣了自己做的東西,還是親自下廚得好。”

說罷,她起身下炕,利落地梳好淩亂的發髻,推開門去,卻見門口一人擡着手,一副作勢欲敲的模樣。

見門開了,他笑道:“将軍,夫人,這菜和肉我都已經趕早從鎮上買回來了,正想問問你們何時起來。”

這人姝娘還記得,就是昨日從那幾個大漢手中救了她的人。

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夫人,屬下姓程,在将軍手下當差,您叫我程棋便是。”程棋主動介紹自己。

姝娘有禮地一笑,默默記下他的名字,沖他道了聲謝,然下一刻卻倏然懵了懵。

将軍……

她應當沒有聽錯吧。

她茫然地轉頭看向身後的沈重樾,接收到她疑惑的目光,沈重樾淡淡地對程棋道:“你先下去吧。”

程棋看到姝娘那神情,意會到什麽,應聲拱手退下。

“有一事,我還未來得及同你交代。”沈重樾斟酌着,不知該如何解釋為好。

“公子不是商人吧?”

沈重樾遲疑間,卻聽姝娘驀地笑道:“其實我早便看出來了。先前就覺得公子不像,公子給我買菜的錢銀實在多得過分了些,都說商人精明,我就想着哪有公子這般不會精打細算的商人啊。”

何況那時,沈重樾就算面對秦佃戶的威脅也絲毫不為所動,甚至說出要将縣太爺的事狀告陛下的話,姝娘便知道他的身份定不簡單。

沈重樾笑了笑,他那時之所以給姝娘錢銀,也不是精不精明的事,只是想給她罷了。

“我的确不是商人。”他輕描淡寫道,“我十五歲便開始從軍打仗,後來立了功便被陛下封了将軍。”

姝娘的反應倒也還算淡然,畢竟将軍也沒什麽好稀奇的,幾年前那一戰後陛下封賞了不少人,他們長平村中不就有個游擊将軍嘛。

她天真地擡起頭問道:“公子既也是将軍,是不是也跟着定國将軍做事?”

沈重樾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答她,少頃,才緩緩道:“姝娘,其實……我就是你口中所謂的定國将軍。”

姝娘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杏眸微張,站在原地許久都反應不過來。

沈公子方才說了什麽?

他就是定國将軍!

姝娘腦中一片空白,雙唇嗫嚅了半晌,最後只吐出兩個字:“是真的?”

“你不信?”沈重樾問道。

姝娘垂了垂眼,少頃又擡眸看向他,定定道:“我信!”

昨日的事兒鬧成那樣,他都能平安地将她從那位嚣張的何二公子手中救下來,再看程棋和此時守在院門外的幾人,一看就訓練有素,身手不凡。

他這身份也沒什麽好質疑的了。

只是姝娘多少覺得有些恍惚,自兩年多前那一戰後,大骁邊境複歸太平,這定國将軍的威名便也逐漸傳了開來,姝娘不知聽了多少關于定國将軍的真真假假的傳聞。

那定國将軍對姝娘來說,就像戲本裏的人物,觸不可及。但現在這個戲本裏耳熟能詳的人物卻突然跳了出來,活生生站在了你面前。

姝娘的心情只可用“淩亂”二字來形容。

她偷偷擡眼去打量沈重樾,看了一會兒,忽得笑出了聲。

“笑什麽?”沈重樾蹙眉疑惑道。

“公子和傳聞中的實在不像……”姝娘掩着嘴道。

“哦?”沈重樾問:“哪裏不像?”

“他們都說,定國将軍生得青面獠牙,兇神惡煞,才會使數萬夏軍聞風喪膽,落荒而逃。”姝娘頓了頓,“但公子生得……”

她一擡眸便見沈重樾微微挑眉,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面上一燙,哪好意思繼續往下說,轉而道:“我腹中餓得厲害,還是趕緊去煮些吃食吧。”

望着姝娘快步往竈房去的背影,見姝娘并沒有因他隐瞞身份而不悅,沈重樾的一顆心才算松了松。

姝娘踏進竈房時,程棋也在,只不過正望着竈臺上的食材興嘆。

姝娘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不由得驚了驚。

三五種菜蔬和一大塊的豬肉、牛肉就這麽攤在了竈臺上頭。

菜蔬都是用麻繩綁着一捆一捆的,肉食的量也多得吓人,尤其是牛肉,姝娘毛估了估,該是有五六斤重。

見姝娘直勾勾地盯着那些食材看,程棋試探着問道:“夫人,是不是還不夠啊?若是不夠,我這就再去買些。”

“不必了。”姝娘忙擺手,“足,足夠了。”

她看着這麽多的肉食着實有些犯難,如今天兒熱,菜蔬也就罷了,新鮮的肉放不了半日便要生味兒,該做什麽好呢!

她想了想,對跟着進來的沈重樾道:“公子,吃牛肉面可好?”

沈重樾點點頭,“你喜歡都可。”

姝娘又問程棋:“程公子可喜歡吃面?”

程棋沒想到姝娘還會問他,頗有些惶恐道:“屬下萬萬當不起夫人這聲公子,夫人直呼屬下名字就可。屬下自己會解決飯食,夫人不必費心。”

程棋這一聲聲的“夫人”喊得姝娘面紅耳赤,可也不好意思說什麽,只道:“做個面而已,費不了什麽力氣,既然都要做了,一同煮了反倒省了麻煩。”

聽得這話,程棋才遲疑着拱手道:“那……那便麻煩夫人了。”

姝娘笑道:“在外頭坐一會兒吧,面很快就好。”

程棋沒敢應聲,因為他眼看着沈重樾默默走到竈膛前生起來火。

雖然知道他家将軍不是京城那種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但上司都開始幹活了,他這個下屬總不能真的坐在外頭悠哉游哉地等吧。

“将軍,讓屬下來吧。”程棋上前道。

沈重樾頭也不擡,熟練地點燃一把稻草塞了進去,“出去坐着吧。”

程棋往姝娘那廂看了一眼,見也沒插得上手的地方,為難地站了一會兒,到底還是硬着頭皮出去了。

姝娘割下一小半牛肉,煮熟去了血水,再切成小塊,同香料一起炒了,加水煮成臊子。

趁着炖牛肉的工夫,她取出櫥櫃裏的白面,和水揉成團,擀平後切成細條。

等臊子煮完了,再将面條下到熱水中煮熟再撈上來。

她取出面分在五個碗裏,除了其中一個碗小些,其餘都是大碗,在面裏加了鹹淡後,她便将牛肉臊子澆在上頭,撒完蔥,她轉頭問:“公子吃香荽(香菜)嗎?”

香荽氣味重,雖然姝娘喜歡,可不少人都吃不習慣,甚至聞都聞不得。

沈重樾點點頭:“我都無妨。”

姝娘便在面上撒了一些,撒完了,她往外頭喊道:“程公子,面好了。”

程棋快步進來,光是看着那面就覺得饑腸辘辘,他保護了姝娘近兩月,每日都在暗處看着她炒菜做飯,被香味饞得直泛口水還得強忍着,如今終于可以嘗嘗姝娘的手藝,不免有些感動。

姝娘往院門口望了一眼,“外頭兩位小哥想必也餓了,程公子不如将他們叫進來一起吃吧。”

程棋猶豫着看向沈重樾,見他并沒有什麽意見,才沖院門的方向喊了兩聲。

那兩個小卒對望了一眼,才遲疑着走過來。

姝娘指了指其中兩碗道:“蔥和香荽我還未放,你們按着喜好自己加便是。臊子也多得很,我煮了一大鍋呢,你們吃完了就再來舀。”

兩個小卒暗暗吞了吞口水,卻沒敢動,直到沈重樾說道:“夫人既然這麽說了,你們就吃吧。”

他們這才應了聲“是”,同姝娘道:“多謝夫人。”

“也不好一直站着,去裏頭的堂屋吃吧。”姝娘提議。

始終觀察着沈重樾臉色的程棋,趕忙拒絕:“不必了,我們三人在院子裏吃就行,我們都喜歡涼快些。”

看他家将軍瞬間蹙起的眉頭,顯然是不願意他們打擾他和夫人吃面。

程棋面上笑嘻嘻的,心裏卻暗暗嘀咕。

正好,他不願意,他們還怕與他同桌咽不下去呢。

程棋既然都這麽說了,姝娘點點頭,正準備端着面去大堂,有人卻快她一步,将兩碗滾燙的面都端了起來。

“我來。”

姝娘輕輕笑了笑,跟在沈重樾後頭進了堂屋,兩人相對而坐吃起了面。

姝娘餓得實在有些狠了,雖不至于狼吞虎咽,可也只埋着頭盡顧着吃了。

“慢點吃。”

沈重樾靜靜地看着她,忽而伸出手,往姝娘唇邊而去,姝娘下意識往後縮,可也只微微一退,便不再動作,垂着眼任由沈重樾用指腹擦掉了沾在她唇邊的一點湯汁。

沈重樾薄唇輕抿,滿意地一笑。

他明顯感覺姝娘不像從前那般疏離有禮地對他了,她立在兩人之間那層看不了的帷帳仿佛在逐漸消失不見。

姝娘終是開始對他敞開心房。

而此時坐在對面的姝娘紅着耳根,也在悄悄擡眸看他。

經歷了昨日那一遭,她知道自己的有些固執是時候該放下了。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艱難,她一個寡婦的身份卻懷了身孕,若想活下去,便只能依附眼前這個男人。

只幸得她算不上無可奈何,她本就是心悅他的。

既再也回不了頭了,又何必再躲躲閃閃,顧慮良多,大大方方喜歡他便是。

她其實并不在乎他是何身份,商人也好,将軍也罷,就算只是個尋常農戶,在姝娘眼裏,他都只是她歡喜的人,是她腹中孩子的爹。

又有何不同呢!

姝娘雖吃得比往日急些,可到底比不上院中三人吃得快,幾筷子下去随着嗦嗦嗦的聲響,一大碗面很快就見了底。

程棋算是明白,他家将軍為何放着那些京城貴女們不要,偏偏看上了這種鄉野荒僻地方的小農婦。

像這般生得好看,又心底純善,一手好廚藝的姑娘,換作他,他也要啊!

程棋吃完了面還有些意猶未盡,這面條筋道,牛肉也炖得軟爛,點綴上香荽和蔥,這滋味實在又香又好吃。

三人仰頭喝光了湯,坐在一個圓桌上面面相觑,對望了一會兒,像是忽然達成了某種共識,趁着屋裏的人不注意,做賊似的偷摸着進了竈房,連舀了好幾勺臊子吃。

等姝娘端着碗回到竈房時,那裝着牛肉臊子的盆空空如也,幾乎連一滴湯汁都沒剩下。

她本欲收拾碗筷,程棋卻沖進來,堅持不讓姝娘動手,姝娘拗不過他,只得放手交給她,提步往外走。

方走出竈房,就聽有人高聲喚她,姝娘聞聲看去,只見喬氏,張嬸和梅嬸被那兩個小卒攔住了,正焦急地站在院門口張望。

“姝娘。”張嬸喊道,“我們來看看你。”

姝娘抿了抿唇,對那兩個小卒道:“沒關系,都是同村的,放她們進來吧。”

兩個小卒這才放了行。

待喬氏三人進了院,姝娘才發現她們手上提着不少東西,甫一走近,便作勢将東西遞給姝娘。

張嬸道:“你昨日受了驚,我們來看你也沒什麽好帶的,就是些自家地裏的莴筍,還有昨日我家那口子捉到的魚,肥着呢。”

“我這就一個養了幾年的老母雞,你別嫌棄。”梅嬸道。

喬氏也将手中的東西拿出來,“這是孩子他爹去打獵時挖到的野山參,大補的。”

姝娘沒接,只默默站在原地。

見她們時不時往屋內瞥,一副惴惴不安的樣子,便什麽都明白了。

她們三人之所以帶了這些來,就是為着昨日的見死不救,怕沈重樾報複,“請罪”來了。

果不其然,只聽喬氏先道:“姝娘啊,昨日……我們也是沒辦法,那何家勢大,又橫行跋扈,我們實在是不敢冒險,孩子他爹昨日想沖出去,教我給攔住了,他畢竟是家裏的頂梁柱啊,若他沒了,我們全家還怎麽活。都是我的錯,你若要怪,只怪我一人便是,別牽連到孩子他爹啊……”

喬氏說罷,張嬸和梅嬸也半抹着眼淚,邊哭邊求起來。

昨日的事,姝娘雖也明白他們的難處,可若說完全不怪他們,那定是假的,但她也不能因此沖他們發怒。

誰活着都不易,理解到底勝過怨言,她緩緩道:“你們不必說了,我明白的,你們放心,不止是我,公……将軍也不會抓着此事不放。”

得了姝娘的承諾,喬氏幾人這才有些如釋重負地笑起來,連連道謝。

姝娘客套道:“來都來了,幾位嬸嬸不如進裏頭坐坐,喝杯茶?”

她們忙搖頭,知道沈重樾就在裏面,哪裏敢坐,只道家中有事兒,趕忙告辭離開了。

她們送來的那些東西,都擱在了石桌上,姝娘掃了一眼,才發現其中一個籃子裏塞了件男子的粗布衣裳,顯然不是送來給她的,不知是誰,許是方才太緊張,才将此物錯留在了這裏。

姝娘提起那個籃子,忙快步去追。

幾人還未走遠,沒走不久很快就看見了她們的背影。

她正欲開口喚,前頭的說話聲順着風緩緩飄入她的耳中。

“……也不是我見不得姝娘好,就是覺得姝娘可憐,別看她現在母憑子貴,能跟着那将軍去京城,等到了那兒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個沒倚仗的農婦,還能成為正妻不成,估計到最後頂多也就是個人人可欺的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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