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嫁衣 我們成親吧
姝娘木愣在原地, 大抵認出這是張嬸的說話聲,她止住步子,沒再往前, 反折身退了回去
她雖氣惱,但也不得不承認, 張嬸說的這一番話, 多多少少言中了她的擔憂。
她只是個尋常的農女, 無依無靠,還是個寡婦,任誰看着都配不上大骁赫赫有名的定國将軍。
姝娘眼眶發熱, 鼻尖一陣陣泛酸,都被她強忍了回去。
待回到院中,進屋便見沈重樾坐在桌前,俯首不知在寫些什麽。
察覺到姝娘進來的動靜,他不動聲色地擱下筆,抽出白紙蓋住了正在寫的東西。
見姝娘凝眸看着自己,面上沒了方才的神采,沈重樾蹙眉問:“怎麽了?”
姝娘抿了抿唇,緩緩走近, 嗫嚅半晌問:“公子,你家中可已娶了妻妾?”
若不是方才張嬸那一番話提醒, 她都忘了問,畢竟沈重樾的身份不同于旁人, 權高位重, 又到了這般年紀,就算是有三妻四妾也是常事。
沈重樾沉默了半晌,勾唇輕笑道:“自然有。”
聽得這話, 姝娘的心猛然一墜,纖長的手指一下捏緊了衣衫。
果真如此嘛!
也不知那家中主母是個怎樣的人,脾性如何,往後會不會磋磨苛待她。
若是個性子強的,她和腹中的孩子只怕往後都沒安生日子過了。
見姝娘的眸光陡然黯淡下去,沈重樾微微慌了慌,忙道:“我的妻子不就是你嘛,不然我讓他們喚你’夫人’做什麽。”
他本只是同她打趣,卻不想姝娘的反應如此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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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來,走到她身前,“姝娘,我只有你一人,現在是,往後也是。”
姝娘眨了眨眼,即使聽了這話,心口的酸澀也一點沒有退下去。
沈重樾将她小心翼翼地攬在懷裏,貼在她耳畔柔聲問道:“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雖坐在屋內,可屋外的動靜沈重樾都聽得一清二楚,自然也知道喬氏一行來過。
而正是在她們走後,姝娘才會變得這般沮喪落寞。
姝娘搖了搖頭,不言語,只将腦袋貼在他的懷中。
聽說有孕後婦人的情緒會變得極其敏感多變,可沈重樾也清楚,姝娘不是無緣無故就鬧脾氣的人。
他懷抱着姝娘有些單薄的身子,垂眸若有所思。
因昨日睡得實在有些多了,午後,姝娘也沒歇晌,在炕上坐了一會兒,便見春桃來了。
沈重樾就站在院中,眼神一示意,兩個小卒就放了行。
春桃從前見着沈重樾都是一副不喜的模樣,今日從他身邊走過,膽怯又恭敬地行禮喚了聲“将軍”。
姝娘透着窗看着,頗有些哭笑不得,待春桃進了屋,不由得道:“你何時對他如此客氣了?”
“姝娘姐姐,你可別打趣我了。”春桃可笑不出來,“我哪曉得他就是什麽定國将軍,往日我可沒少嫌棄他,若他記仇随便安個罪名給我,該如何是好啊。”
春桃這煩惱純粹多餘,姝娘伸手将她拉到炕邊坐下,微微斂了笑意,神色鄭重道:“春桃,昨日,多謝你……”
聽得這話,春桃不禁紅了眼,她垂下頭低低道:“姐姐別謝我,我什麽忙都幫不上,若不是将軍來得及時,指不定你就……”
想起昨日的事,春桃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後怕。
姝娘拍了拍她的手,雖然昨日春桃什麽都做不了,可只是那般義無反顧地沖過來,就讓她萬分感動了。
她還記得春桃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她甚至會想,如果她就那樣死了,又會有多少人像春桃這般為她流淚。
少頃,春桃擡手揉了揉眼,牽起唇角道:“別說那些不高興的事兒了,姝娘姐姐,你是不是很快就要跟着将軍去京城了?”
姝娘沉默了一下,點點頭:“應該吧。”
原本她還想着在外躲一陣,等生完孩子再回來。可如今這情況,她已不可能繼續在長平村住下去了,唯一的路便是跟着沈重樾走。
想到這兒,姝娘的心底便有無盡的愧意湧上來,她到底沒能替公婆好好守着劉家,沒想到她婆婆過世才一年有餘,她便要心狠地棄劉家而去。
春桃沒看出姝娘的異樣,反晃着腿,露出向往的表情:“聽說京城熱鬧,可大可好玩了,那裏好吃的也多,先前就聽那王竹兒整日叨叨,說京城有家酒樓……”
聽春桃在一旁滔滔不絕地說着,可相比于她的期待,姝娘更多的是迷茫。
她沒出過遠門,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只是思原縣,繁華的京城于她而言,更像是在遙不可及的天邊。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适應那裏的生活,不知道自己将會面臨什麽,亦不知道會不會有許多人存着和張嬸一樣的想法看她。
擔憂,不安,混亂……諸般情緒就像是團亂麻攪在一塊兒,充斥在她的心間。
春桃一說便有些止不住,又與姝娘說了好一會兒的話,見天色不早才起身離開。
沈重樾自院外進來時,姝娘正靠着窗,呆呆地望着春桃離開的方向。
“讓那丫頭陪你一塊兒去京城可好?”他倏然道。
姝娘擡頭望過來,遲疑半晌問:“這樣可以嗎?”
沈重樾點點頭:“只要她家中父母同意就成。我看那丫頭似乎也很想去京城,多帶一個人不是什麽難事,便只當去玩玩,等過一陣兒我再派人将她送回來。”
姝娘這才揚眉笑起來,她從炕上下來道:“我這便去春桃家,親自同她說這事兒。”
望着姝娘出門的背影,連步子裏都透着輕快歡悅,沈重樾不由得勾起了唇。
姝娘心思重,又因着性子,不輕易與人說道。京城路途遙遠,她離鄉背井,難免心有忐忑,身邊能有個熟悉的人說說話想來會好上許多。
姝娘歡喜地出了屋,還未出院門,就瞥見門口的小路上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小虎子。”姝娘喚了一聲。
見被發現了,小虎子撓撓頭,向姝娘走近。
“姝娘姐姐。”
他不時斜着眼往院子內瞥,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姝娘看穿他的心思,笑道:“沈公子在裏頭呢,你上回不是說,你有些想他了,正好,進去看看他。”
小虎子躊躇着沒動,他的确想沈公子了,可是現在沈公子不是沈公子了,變成了定國将軍。
雖然他一直很仰慕定國将軍,可心底到底還是有些怕,反而不敢靠近了。
“我,我不去了,我不是來找沈公子的。”小虎子擺擺手道,“我是來找姝娘姐姐你的,我奶讓我叫姝娘姐姐過去。”
莊婆婆叫她過去?
姝娘蹙眉擔憂道:“婆婆身子又不舒服了?”
“那倒沒有,先前喝了姐姐你給的藥,她已好了許多。”小虎子搖頭,“我也不知道為何,她就只說讓我來喊你。”
雖有些疑惑,姝娘還是應聲道:“好,我這便過去。”
小虎子看着姝娘往他家的方向去,卻沒跟上,仍然站在原地,不時往院子裏望。
沒一會兒,屋裏走出個人來,小虎子猛地一驚,拔腿要跑,卻被喊住了。
他轉過身,便見沈重樾沖他招了招手,小虎子只得硬着頭皮一步步走過去,結結巴巴喊。
“将,将軍。”
沈重樾低低“嗯”了一聲,問:“這陣子有沒有偷懶,紮馬步了嗎?”
聽得這話,小虎子猛點頭,一下精神了起來:“紮馬步了,我聽你的話,可是一日都沒落下。”
說罷,他當即叉開雙腿,沉身紮了一個馬步,看見沈重樾滿意的目光,他忽得信心倍增了,啥也不怕了,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沈重樾道。
“将軍,你覺得我往後能跟着你一起打仗嗎?”
沈重樾沒答,只道:“光會武可不夠,你還得好好讀書才行。”
“嗯,嗯。”
小虎子一雙眼睛都亮起來,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廂,姝娘進了莊婆婆家的院子,還未開口喊,便見莊婆婆從裏頭走了出來。
“姝娘,你來了。”
姝娘點點頭,“婆婆,小虎子說您有事找我。”
“嗯,你随我來。”莊婆婆沖她一示意,“我有東西要交給你。”
東西?
姝娘頗有些不明所以,莊婆婆也未欠她錢什麽的,有什麽東西要交給她呢。
掀簾随莊婆婆進了屋內,就見莊婆婆在一個掉漆的簡陋木櫃前停下,她打開櫃子,從裏頭取出了一個包袱遞給姝娘。
“這是你婆婆生前留下的。”見姝娘滿臉疑惑,莊婆婆解釋道。
一聽是周氏留下的,姝娘微微一愣,她忙将包袱放在一旁的炕桌上,伸手小心翼翼地解開。
入目是一件大紅的衣裳,上頭似乎繡着許多精致的花紋,姝娘似有所覺,微微顫着手,将衣裳拿了起來。
待衣裳垂落抖開,上頭的鴛鴦和祥雲紋完整地呈現在了姝娘眼前。
這赫然是一件嫁衣。
她婆婆周氏為何會将此物留給她!
在姝娘震驚的神情中,莊婆婆緩緩道:“你婆婆在離世前幾月,忽得抱着一匹紅色的尺頭和幾錢銀子尋上我,道自己許是命不久矣,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
她頓了頓道:“她知你性子倔,有些話說了你也不一定會聽,就囑咐我說若你有一日有了心悅或是想嫁的人,便将這件嫁衣交給你,他們沒法送你出嫁,這只當是她和你公爹能為你盡的最後一份力……”
姝娘緊緊抱着這件嫁衣,她從不知道這些,雖周氏離世前确實同她說過,讓她改嫁離開劉家,可她一直覺得她是劉家的媳婦,就該為着公婆未了的心願繼續守着,等着一個不知道何時回來,會不會回來的人。
“在你進劉家前,你婆婆曾對我說過,她是在你們村偶然見過你的,覺得你可憐,才會和你公爹商量,用留給阿淮的聘禮娶你過門。”莊婆婆低嘆了一聲,“她還說,不管阿淮回不回來,他們只當是帶回來個女兒,等你長大了,便為你尋一門好親事,以爹娘的身份送你出嫁……”
姝娘聽得這話,胸口的酸澀之感如潮水一般湧上,想起從前和劉獵戶夫婦的種種,她終是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她此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嫁入劉家,若沒有劉獵戶夫婦,她不知自己如今會變成怎樣,又是在哪裏受磋磨。
他們待她視如己出,讓她感受到了平生從未有過的溫暖,就沖着這份恩情,她也得用一生來還。
莊婆婆抱住姝娘,輕輕拂着她的背:“姝娘,你別覺得太愧疚,你公婆他們也是盼着你嫁人的,往後跟着那個什麽将軍走了,就好好過日子,你活得好了,他們泉下有知也會很欣慰。”
一年多前,周氏拿着錢和尺頭來尋她時,她還尚且有些不能理解,如今看姝娘哭得泣不成聲,才明白了周氏的良口用心。
她送姝娘的不僅是這件嫁衣,更是想要解開姝娘的心結,讓她徹徹底底地放下。
他們不需要姝娘為劉家犧牲,他們想要的是她毫無負擔地去過她該過的日子。
姝娘伏在莊婆婆懷裏哭了好一會兒才止,雙眼哭得通紅發腫,她怕讓沈重樾瞧見擔心,一時沒敢回去,坐了好一陣兒,才抱着嫁衣起身回了家。
那兩個守院的小卒不知去了哪裏,姝娘一路進了院子,借着如水的月光瞧見院中那棵大槐樹底下立着一人。
猶記他第一次來劉家時,便也像這樣立在這棵大槐樹下仰望。
姝娘緩步走到他身側,“公子很喜歡這棵樹嗎?”
沈重樾眸色深沉,唇間的笑意裏透了幾分姝娘看不懂的東西,許久,他只道。
“這棵樹生得很好。”
姝娘也擡頭望向樹冠,“聽我婆母說,我夫君的名字便來源于這棵樹。”
她從未在沈重樾面前提過劉淮的事,可今日或是執念放下了許多,竟忍不住開口提了。
“都說槐樹寓意着科第吉兆,我公婆希望我夫君有朝一日能金榜題名,出人頭地,便想為他取單名一個’槐’字。”
說到此處,姝娘驀地輕笑了起來,“可後來,我夫君出生,有個路過的算命先生說他命裏缺水,于是我公婆便将’槐’改成了同音的’淮’,給他取名叫劉淮。”
沈重樾靜靜地看着姝娘,這個故事他遠比她更加清楚。
劉獵戶夫婦當年的期許并沒有落空,他确實成了朝廷命官,只不過不是科舉取士,而是在戰場上拼殺了整整六年,以武将的身份,榮登高位。
可他恨只恨,如今光耀的不是劉家的門楣。
“姝娘。”沈重樾驀地喚了她一聲。
姝娘側過身,對他莞爾一笑,嬌顏在朦胧的月夜下顯得越發昳麗。
沈重樾一字一句道:“我們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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