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誓言 對着天地起誓,自然為真

圓桌上共置有八道菜, 其中四道裏都放了易使婦人小産的食材。

尤其是那道蟹肉羹,若不是姝娘曾做過。根本看不出來這是蟹肉做的。

尋常百姓吃蟹,哪會那麽講究, 蒸熟後拗開就吃,沒那麽多花樣。

還是從前賀嚴要求, 姝娘才耐着性子把蟹黃、蟹肉都挑出來, 照他所說煮了碗蟹肉羹給他。

姝娘咬了咬唇, 可若說沈老夫人是故意想害她滑胎,卻又有些奇怪。

就說那道涼拌五行草,五行草又叫“長命菜”, 是田間地頭随處可見的野菜,從前吃不飽的時候,不少村人都拿它來充饑。

沈老夫人明明清楚她出身鄉野,還将這道菜堂而皇之的擺出來,難道不怕她知道這菜有滑胎的危害嘛。

思量間,馮嬷嬷已舀了一湯碗的薏苡仁冬瓜排骨湯擱在她手邊。

“小娘子嘗嘗,這湯廚房炖了好些時候,應當已是極其入味了。”

姝娘強笑着看着那湯,雖說不管是山楂、五行草還是薏苡仁和螃蟹, 若不食過量不至于滑胎,可姝娘不敢冒險, 她身體底子本就不好,難保這湯下去不會難受見紅。

但沈老夫人就在眼前看着, 姝娘不好直接拒絕, 一雙眸子暗自轉了轉,還是将碗端了起來,佯作要喝的樣子将湯匙湊到唇邊。

然還未張口, 姝娘忽得露出一副難受的模樣,将湯碗猛然放下,捂着嘴,低頭對着桌角的方向幹嘔起來。

“呦,小娘子這是怎麽了?”馮嬷嬷明知故問道。

姝娘撫了撫胸口,一臉歉意道:“老夫人恕罪,姝娘今日胃中着實不适,只怕是吃不下了。”

沈老夫人緩緩放下碗筷,擡眸看向姝娘,“若是不适,不如叫個大夫來看看吧。”

說罷,她正欲擡手示意馮嬷嬷,卻被姝娘制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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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有一段時日了,只是小病,沒什麽大礙。”

“一段時日。”馮嬷嬷提聲驚詫道,“小娘子莫不是有了吧!”

她話音剛落,沈老夫人也露出一副驚駭的模樣,她看着姝娘問道:“可是真的?”

有孕這事不可能瞞得住,沈老夫人教大夫過來一探脈便知,姝娘遲疑了一下,還是緩緩點了點頭。

“幾個月了?”沈老夫人又問。

“三個多月了……”

姝娘始終觀察着沈老夫人的反應,卻見她淡淡“嗯”了一聲道:“樾兒這人責任心重,你如今身懷有孕,也怪不得他将你帶了回來。”

她只說了這麽一句,便默默低頭用膳沒再多言語,也沒逼姝娘吃什麽。

姝娘心下忐忑,雖沒有吃這些菜,也算逃過一劫,可她總覺得沈老夫人的态度有些怪異,具體的怎麽個怪異法,她也說不上來,只是端坐在沈老夫人對面,打心裏覺得不舒服。

約摸一炷香後,婢女收拾下碗筷。

等沈老夫人坐着喝茶消了會兒食,姝娘才起身道:“天色晚了,姝娘不便打擾老夫人休息,這便告辭了!”

她微微福了福,沈老夫人卻不應,撫着手上的翡翠镯子慢條斯理道:“那麽急做甚麽,你好容易來一趟,再說将軍府離這兒也不算太遠,待會兒我遣人送你回去便是。”

姝娘垂在袖中的手不安地捏着,聽得這話,只得繼續坐下來。沒一會兒,便見沈老夫人擱下茶盞,瞥了眼她小腹的方向。

“你腹中的孩子是鎮南侯府的長孫,到底不同一般。”

沈老夫人微一擡手,馮嬷嬷便會意将她扶了起來,“走吧,你既跟了樾兒,如今又懷了身孕,務必得去祠堂向先祖告慰一番才好。”

聽着沈老夫人不容置疑的語氣,姝娘遲疑了一下才應,起身無奈地跟在了後頭。

外頭的天逐漸暗了下來,祠堂內外都燃起了燭火。

沈老夫人跨進祠堂,恭恭敬敬地燃香拜過後,插入了正中的紫金香爐裏。

她微微側目,對姝娘道:“你跪下。”

望着眼前衆多的先人靈位,姝娘也不好不敬,只得緩緩屈膝跪在了蒲團上。

沈老夫人旋即提聲道:“列祖列宗在上,沈氏第九世孫沈重樾在邊境征戰了數年,雖建功無數,可始終未娶妻生子,為沈家傳宗接代,為我心中所患,而今他有了子嗣,實為歡喜之事……”

沈老夫人一字一句,言辭懇切欣慰,似乎真的對她有孕之事高興不已。

可想起方才那幾道菜,姝娘秀眉微蹙,正納罕着沈老夫人究竟是何意時,卻聽她猛然将話鋒一轉。

“只是……他三年孝期未滿,便懷孕生子,實在罪孽深重,大逆不道!”

沈老夫人回過頭,看向姝娘的眼神驟然沉冷如冰,“樾兒心軟,定不願下手處置于你,既是如此,為了保住鎮南侯府的顏面,這個惡人便由我來當。”

姝娘心下一顫,便見一個奴婢走進來,手上還端着托盤,盤中置有一碗,濃烈的藥味兒很快在祠堂中彌漫開來,姝娘不必猜都知道那是什麽。

沈老夫人是想光明正大堕了她腹中的孩子。

馮嬷嬷同另一個婆子暗暗打了個眼色,兩人作勢便要拿了姝娘,可還未撲過去,卻見姝娘快一步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

他們眼看着姝娘一把抄起燭臺,站在了那香案前,喝道:“別過來!”

沈老夫人霎時面色大變,怒吼道:“你可知這裏是什麽地方,膽敢如此放肆!”

姝娘如何不知道,這裏是祠堂,是祭拜先祖英烈的地方,可她也不想,讓這裏成了她腹中孩子的葬身地。

看着沈老夫人這副大義凜然,冠冕堂皇的模樣,姝娘霎時什麽都明白了。

打一開始,沈老夫人就知道她有了身孕,卻故意裝作不知,從晚膳上的那道菜開始,便是她設的局。

若姝娘并不知曉那幾道菜肴有問題而吃了下去,導致滑胎,沈老夫人全然可以稱自己無意不知情。

可若姝娘不吃,便必然要承認自己身懷有孕的事,沈老夫人就可以以孝期生子,大逆不道為由公然拿掉她腹中的孩子。

而且,若那幾道菜沒能致她小産,而僅僅只是見紅或不适,得到的也依然會是第二種結果,沈老夫人請的大夫想必就候在府中,等着探出她的喜脈。

總之,無論如何,所有的罪名都只會落在姝娘一人身上。

她根本沒給姝娘留一絲退路!

而沈老夫人為了維護家族顏面,忍痛打掉自己的親孫兒,這般行為傳到外人耳中,不僅無可指摘,還會被人贊嘆顧全大局,令人尊重敬佩。

沈老夫人執掌鎮南侯府數十年,練得的深沉心計,根本不是涉世不深的姝娘鬥得過的。

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她只能這麽做,她不是真的想燒祠堂,只是想拖延時候,等沈重樾來救她。

就算姝娘只是虛張聲勢,沈老夫人也到底不敢輕舉妄動,她想了想,放緩聲兒道:“你莫要那麽沖動,我也不是不許你往後再生孩子,只是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作為孝期子,他生下來只會遭人恥笑。等這孝期過了,你再生我絕不會攔着。”

姝娘揚起嘲諷的笑,擡眸看向那碗湯藥。

“老夫人莫要欺負姝娘見識短,姝娘學過醫,自然也聞得出,那碗中加的紅花的量有多重。”

紅花活血化瘀,是味好藥材,可對有孕的婦人來說,這等劑量的紅花下去,且不說往後還能不能生育,小産後血崩極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沈老夫人蹙了蹙眉,卻是沒想過這個低賤的農女還懂醫術。

她冷哼一聲,“我能允你進府,已經是對你最大的恩賜,你莫要不識擡舉,以你的身份,連給樾兒做這個通房都不配,今日就算我真的私下處置了你,也沒人敢說我一句不是。”

“我并非他的通房。”姝娘定定地看着她,“我是他的妻!”

此話一出,不僅沈老夫人愣了,連祠堂中的幾個婆子婢女都面面相觑。

這小娘子怕是瘋了不成,平白做的什麽夢!

“我還疑惑你為何不惜做出這樣的事也要保住腹中的孩子,原是想母憑子貴,一步登天。”沈老夫人不屑地笑了笑,“別妄想了,就算你生下是個兒子,也坐不上這将軍夫人的位置。”

“她與我拜堂成親,緣何不是我的夫人!”

沈老夫人話音未落,便見祠堂門已然被推開,幾個家仆想阻止沈重樾反被邱管家踢翻在地,如何也攔不住。

看見那令她安心的身影,姝娘方才渾身一松,緩緩放下手中燭臺。

沈重樾闊步跨進祠堂,看都未看沈老夫人一眼,徑直越過她,上前一把将姝娘抱了起來,朝外走去。

“喪期娶妻懷胎,你就不怕遭天下人唾棄嘛!”

沈重樾步子倏然一滞,他将姝娘緩緩放下,擡頭看向邱管家,囑咐道:“将夫人好生帶回去。”

姝娘秀眉緊蹙,擔憂地牽住他的手。

“放心。”他柔聲道,“你先走,我一會兒便回去。”

看着邱管家帶着姝娘走遠後,沈重樾才折身回返。

“都下去吧。”

屋內的幾個婆子奴婢先是不動,而後看了看沈老夫人的臉色,才福身退了下去。

“你當真娶了她?”沈老夫人涼聲問。

沈重樾目光堅定:“我們在她爹娘墳前拜了堂,對着天地起誓,自然為真。”

“對着天地起誓,這算得什麽!”沈老夫人嗤笑道,“無媒無聘,又無我的準許,誰會承認你們是夫妻。”

沈重樾低眉靜靜地看着沈老夫人,銳利的眸光中帶着化不開的涼意,他忽得勾唇,似是自嘲一般笑起來。

“若您覺得發誓算不得什麽,那當年您逼我在這祠堂中發過的毒誓,是不是也可以不作數,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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