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過往 姝娘是他的命

沈老夫人怔愣了一瞬, 眼神略有些飄忽道:“這兩件事怎可相提并論,娶了這麽一個無家室無地位的鄉野女子為妻,你也不怕遭全京城恥笑。”

“她是何出身, 又與我何幹,我娶的只是她這個人罷了。”沈重樾冷然地看着沈老夫人, “您以為我不知道, 你為何想要堕了姝娘腹中的孩子嗎?”

在沈重樾淩厲的眼神下, 沈老夫人手心泛起了冷汗,然她還是端着氣勢,定定地與沈重樾對視:“我自然是為了你好, 孝期娶妻生子,是何等恥辱之事,我都是為了保全你的名聲和顏面!”

看着沈老夫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沈重樾勾唇輕笑了一聲,似是聽到了什麽笑話。

若讓旁人聽見,還真以為是祖母關懷孫兒而做出的無可奈何的舉動。

“您是為了我嗎?”他淡淡道,“您既擔憂我不願留在這鎮南侯之位上,又擔憂我野心過重,将姝娘生下的孩子, 扶上世子之位,混淆沈家血脈, 不是嗎?”

被戳中心思的沈老夫人面色一白,她抿了抿唇, 很快又恢複了鎮定。

“若我當初對你不信任, 又怎會堅持讓你襲承鎮南侯之位。”她振振有詞道,“我擔憂的是那個女子,本就是鄉野出身, 見識淺陋,保不齊早就被京城的繁華所迷,你莫要被她那柔弱的表象所騙,她就是個利欲熏心,不擇手段的,方才甚至還威脅要燒了這個祠堂……”

“她若出了事,今日燒了這祠堂的便會是我!”

沈老夫人話未說完,沈重樾已是忍無可忍,沈老夫人怎麽待他不好他都不在乎,畢竟他曾受過鎮南侯府的養育之恩。

可姝娘不行,姝娘是他的底線,誰都不可觸及。她分明什麽都沒有做,又憑何受此侮辱,反倒是他将她帶回了京,攪進了這場渾局裏。

“你!”

沈老夫人氣得胸口上下起伏,沈重樾平日雖對她态度冷淡,可從未沒有說過這般大逆不道的話。

“那個女子到底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你變成如今這樣,忤逆尊長,執迷不悟!待往後你在她身上栽了跟頭,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她狠狠一甩袖,作勢要走,卻聽身後沈重樾低沉的聲音傳來:“我對鎮南侯之位并沒有興趣,姝娘腹中的孩子也不會和鎮南侯府有絲毫瓜葛。還剩下五年,煩請祖母好生遵守約定,勿要幹涉孫兒的生活。還有……”

他面色沉冷如冰,令人不寒而栗,只聽他一字一句道:“莫再動她,不然我也不知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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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夫人在原地站了半晌,捏了捏手中的檀香木珠串,旋即挺直背脊,頭也不回地走了。

沈重樾擡眉望向眼前如山的牌位,眸色愈發深邃漆黑起來。

兩側燭火明滅晃動,照在那些冰冷的牌位之上,似有幽風自院中吹過,草木樹叢搖晃,發出如鬼魅般窸窸窣窣的聲響,令人膽寒。

沈重樾猶記得,十一歲那年頭一回遭老鎮南侯夫人鞭打便是在此處。

從那之後,這裏便成了年少時的沈重樾最懼怕的地方。

初入府時,沈重樾過得并不艱難,反備受老鎮南侯夫人孫氏的疼愛,那時的孫氏因喪子神智不清,将他認作自己已經過世的兒子,悉心照顧。

八歲的沈重樾也很喜歡孫氏,他失了過去的記憶,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能有一人對他如母親一般關懷備至,令他溫暖萬分。

他知道自己只是鎮南侯府的養子,甚至相信外間傳言,覺得自己真的就是老鎮南侯的私生子,打心底對孫氏懷着一份愧疚,為了能讓孫氏高興,讓孫氏接受自己,他晝夜不歇,拼命努力地讀書,只為了能聽到孫氏一聲誇贊。

然這一切在他十一歲那年徹底變了。

一日,他自學堂回來,孫氏忽得用異常冰冷可怕的眼神看着他,即便他喊母親,孫氏也對他不理不睬,在路上見到他,也會立刻轉身而去。

沈重樾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以為是自己學習不夠刻苦,惹得孫氏不喜,便更加拼了命地去努力。

直到有一回,沈重樾比往常起晚了一刻鐘,孫氏便以此為由将他帶到了祠堂,命他罰跪了兩個時辰。

那之後,孫氏對沈重樾的責罰就愈發變本加厲。孫氏甚至幾次将他重重鞭打後,鎖在祠堂一天,不許任何人給他送去飯食。

就是從那時開始,躺在蒲團上被打得皮開肉綻的沈重樾,在幽深的夜裏,望着那眼前密密麻麻的牌位和呼嘯的風聲,對祠堂越發恐懼害怕起來。

而他最心寒的,莫過于他被孫氏虐待的事,老鎮南侯分明一清二楚,卻佯作不知,也沒有阻攔,反而擔憂孫氏虐打養子的事傳出去,有損她的名聲,拼命将此事壓了下去。

沈老夫人亦裝作視而不見,甚至助纣為虐,威脅府中家仆誰也不許将此事外傳。

沈重樾在鎮南侯府被折磨了整整四年,直到十五年那年終是忍不住向明祁帝請命,遠赴邊疆。

旁人都當他是去送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逃命,逃離那個比戰場更可怕的地方。

六年間,沈重樾幾乎沒回去過,甚至連孫氏病故,他也沒有回京送葬。他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在生生死死間闖了無數次,才終于爬上了如今這個位置。

但最可笑的是,鎮南侯臨終前才告訴他,他并非沈家的子嗣。

而當年的孫氏在清醒後卻固執地以為,沈重樾就是老鎮南侯在外風流生下的孩子,即使老鎮南侯告訴她真相,她也不肯相信。

甚至到後來,孫氏越發疑神疑鬼,覺得她孩子的死與沈重樾有關,老鎮南侯故意害死了她的孩子,就是為了李代桃僵,讓沈重樾成為世子。

為了洩憤和報仇,她才會開始不停地折磨虐待沈重樾。

沈重樾雖不能原諒孫氏那些年的所作所為,可一想到她或許是因為他私生子的身份而對他抱有不滿,至少覺得可以理解,可得知自己根本不是老鎮南侯的血脈,過往的一切就變得異常荒唐離譜起來。

也是在得知真相後,沈重樾才起了與沈家徹底斷絕關系的念頭。

而那個機會,在老鎮南侯過世後,很快便來了!

其實以沈重樾的身世,按理他不可能繼承鎮南侯之位,但與夏國一戰後歸來,他名聲大噪,雖在外是老鎮南侯的養子,可京城中人皆以為他是老鎮南候的血脈。

老鎮南候死後,被封為定國将軍的沈重樾繼任老鎮南侯一位在所有人看來都是理所當然的事,畢竟老鎮南侯底下除了他以外,再無一子。

當然,若在沈家的嫡系族親中尋一人過繼到老鎮南侯名下,也不是難事。可沈家适齡的男子,不是軟弱無能難承擔大任之人,便是整日眠花宿柳不求上進之輩。

亦知曉沈重樾非沈家血脈一事的沈老夫人眼見這爵位無人繼承,便将沈重樾叫到跟前,求他暫且擔負這鎮南侯之位,待日後族中有不錯的孩子,過繼到他膝下,到時再尋個由頭将這世襲罔替的鎮南侯之位還予沈家。

說是求,可沈重樾明白,沈老夫人不過是仗着那些年沈家對他的養育之恩,逼迫他答應此事。

沈重樾思量再三,到底是應下了,沈老夫人想借他如今的地位維持鎮南侯府的體面,他也正好借此機會還了對沈家的恩,與沈家兩清。

十五歲以前,他的衣食住宿都是鎮南侯府給的,也是鎮南侯府送他去京城最好的學堂念書,甚至将他送進了宮給當時的太子做伴讀。

這些都是他要還給鎮南侯府的。

他們養他七年,他便還他們七年。

七年後,便與沈家恩斷義絕!

“将軍,該回去了?”

馮長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見沈重樾久久不出來,便進來喊他。

沈重樾在祠堂中環顧了一圈,那麽多年,祠堂幾乎沒變,可他早已沒了當初的那份恐懼害怕,他緩緩轉過身,闊步往外走去。

等回到青山苑時,姝娘已然睡下了,雖今日受了不小的驚吓,可到底因着有孕疲累不堪。

沈重樾脫下外衫,在榻上躺下,正欲伸出手。姝娘一個轉身恰好滾進了他的懷中。

環抱着這個綿軟馨香的身子,沈重樾并未生出任何旖旎的心思,只垂下頭,在姝娘的發間輕輕落下一吻。

耳畔,又響起兩年前沈老夫人逼他發的毒誓?

“……若違背誓言,将自己真正的身世與旁人說道,便教我妻離子散,不得好死……”

當初發誓時,沈重樾并未多想,甚至覺得七年間,他定不會娶妻,這個誓言也不會應驗。

可姝娘卻成了那個意外!

懷中人蠕動了一下,像貓兒一般在他胸前拱了拱,沈重樾含笑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然下一刻眸光卻深邃複雜起來。

妻離子散,不得好死……

他不敢冒險說出真相,如今他有了姝娘,姝娘腹中有了他們的孩子。他有了家,也有了軟肋,他很怕一旦将自己的身份說出口,誓言就會成真。

姝娘是他的命!

他賭不起,亦不敢賭。

此時,長寧王府。

賀嚴正斜靠在小榻上看醫書,然翻頁時卻忽得一蹙眉,倒吸了口氣。

他沉黑着臉,盯着被紙張割破後,流出血珠的指腹,若有所思。

小厮夏易端着茶盞進來,順着賀嚴的視線看去,不由得驚了驚,“王爺,您的手!小的這就去拿藥來……”

“慌什麽。”賀嚴嫌棄道,“小口子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過兩日便會好。”

聽賀嚴這麽說,夏易也不再堅持,畢竟以他家王爺的醫術,他自己的傷自己還不清楚嘛。

“王爺,您的茶,還有點心。”夏易将東西端出來,擱在榻上的小桌上,“廚房那兒照您的吩咐,又将桂花糕重新做過了,您嘗嘗?”

夏易緊盯着賀嚴,看他捏起一塊放入口中,大氣都不敢喘,這已經是半個月以來,廚房第八次改做這桂花糕了,他家王爺在穿着住宿上不講究,可偏偏一張嘴刁得很,也不知這回他家王爺會不會滿意。

忐忑間,只見賀嚴将眉頭一皺,夏易便知又失敗了,他正等着看他家王爺這回又要如何折磨府裏的廚子,卻聽賀嚴忽得問:“我回京城多久了?”

夏易愣了一下,“回王爺,快有小半年了。”

才過了小半年!

賀嚴又擡手看了看指腹上的傷口,少頃,暗自喃喃:“是不是該提早将那丫頭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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