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請柬 邀您去十日後在府中舉辦的賞花宴

那茶盞正巧砸在董六公子的額頭上, 淋漓的鮮血與盞中的茶水混合而下,還有零星茶葉沫子沾在他的臉上,極其狼狽。

董六公子被砸得頭暈眼花, 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怒目望去, 正欲大發雷霆, 卻是瞬間傻了眼。

他就算再瞎, 定國将軍還是認得的,兩年多前,與夏國一戰大捷後, 昌平軍奉明祁帝之命班師回朝以受封賞,從德勝門一路駛向皇宮時,萬人空巷,百姓夾道歡迎,好不熱鬧。

當時沈重樾騎在一匹精神抖擻的黑色駿馬上,行在隊首,英姿飒爽,格外惹眼。

“将,将軍……”

他看見沈重樾提步往姝娘走去, 頓時什麽都明白了,他這是風流錯了地方, 踢到鐵板了呀!

“小,小的不知, 真的不知, 這位小娘子是您的人!要不然小的也不敢……”

雖然聽說,這定國将軍的确從外頭帶了個女子回來,可誰都沒見過, 哪裏知道這個小娘子就是沈重樾藏在府裏的人呢。

沈重樾蹙了蹙眉,似乎很不喜董六公子說的話,“她确實是我的人,但也是我名正言順的将軍夫人!”

此言一出,鋪子裏頓時響起一陣陣的吸氣聲,甚至有人壓低聲兒在那兒嘀咕“不都說是妾嗎。”

聽到這話,姝娘垂在袖中的手驟然收緊,回京的這半個月來,姝娘幾乎一直待在府中沒有外出,沈重樾也嚴令吩咐府內下人不許随意說道,所以外間的傳聞她是不知曉的。

如今親耳聽見,心頭難受在所難免,但并沒有到想委屈落淚的地步。不管是不是真相,世人最愛的便是嚼口舌,企圖從他人之不幸中獲得點滴滿足和歡愉,借此來安慰自己。

她尚在長平村時,便深深體會到這一點。

姝娘垂首沉默間,便覺有一雙溫暖的大掌牽住她,指腹微微用力像是在無聲地傳達什麽。

姝娘明白,他雖不善言辭,可也在用他的方式保護她,既堵不住悠悠衆口,他便将她帶出來,用最直接的方式證明給所有人看。

“哪家的?”沈重樾冷觑着董六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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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京城董家的。”董六公子顫顫巍巍道。

董家?

沈重樾微微蹙眉,他常年不在京,對京中狀況并不算太清楚,思忖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是董家是哪個。

“刑部尚書是你的……”

董六公子咽了咽唾沫,低聲道:“是小人的叔父。”

“哦?”沈重樾微微挑眉,“你叔父既是刑部尚書,想必你應對大骁律法很是熟悉吧,那你可知當衆調戲良家婦人,該當何罪?”

沈重樾說話時語氣起伏雖不大,可聲音沉冷如冰,字字句句就像是個巨石層層壓在那董六公子身上,令他喘不過氣。

“按大骁律法,應當……應當……”那董六公子結結巴巴間,觸及沈重樾淩厲的眼神,忙道,“應當杖責八十。”

“既是如此,那你是要本将軍親自送你去府衙,還是自己走着去?”

那董六公子面上沾着血污,渾身抖得跟篩笠一般,哪兒還會不識相,“小的自己去,自己去。”

不知何時從暗處走出來的王卓沖沈重樾微微一颔首,将手中劍鞘朝外,正對着那董六公子,他有禮地笑道:“那公子請吧。”

說罷,半“押”着董六公子去了。

望着兩人遠去的背影,姝娘問沈重樾:“那位董公子真的會去府衙受八十杖的刑罰嗎?”

八十杖?可太便宜他了!

沈重樾沒答,只抿唇道:“你放心,我相信府尹定會秉公辦理此事。”

他拉起姝娘重新到那櫃臺前,問:“方才看上什麽了?”

還不待姝娘回答,那夥計搶先将那金累絲鑲綠松石耳環向前一推,“夫人方才看中的便是這副耳環。”

“既然喜歡便帶走吧,我記得你妝匣中的耳飾也不過十來副而已,着實少了些。”

沈重樾正欲讓夥計把耳環包起來,卻被姝娘攔住了,只見姝娘附耳問:“将軍不先問問價錢?”

見姝娘一副擔憂的模樣,沈重樾不免覺得好笑,雖說有這般替他持家的娘子實屬他的福氣,可……

“是我來遲了。”

沈重樾方想解釋什麽,卻聽鋪子一隅驀然傳來女子輕柔婉轉的聲兒,姝娘聞聲望過去,便見一個娉婷的女子袅袅行來。

她看起來大抵二十出頭,鉛丹色的折領衫子裹着曼妙的身姿,面若桃花般嬌豔,分明笑得溫婉,周身卻散發着一股牡丹睥睨群芳的傲。

她款款走來,低身施禮:“将軍,夫人,是雲碧來遲了。”

見姝娘有些茫然,沈重樾介紹道:“這位是雲碧閣的掌櫃肖雲碧。”

姝娘不由得怔愣了一下,聽沈重樾說這家鋪子的掌櫃是他的好友時,她理所當然地覺得應當是個男兒,可沒想到竟是個女子!

肖雲碧瞥見那擺出來的木盤,笑道:“都是夫人自家的東西,夫人若是有看得上眼的只管讓夥計包好,拿去便是。”

此言一出,不單是姝娘,連鋪子裏其餘幾位客人都忍不住大吃一驚。

這雲碧閣何時成定國将軍的了!

肖雲碧接着道:“方才我在後頭也聽見了,是雲碧的錯,不該讓閑雜人等混進來,給夫人添麻煩。夫人不如去裏頭喝口茶,吃些點心,權當雲碧賠罪了。”

“這哪是掌櫃的錯。”姝娘忙道,“那便麻煩掌櫃的了。”

“夫人可別這麽說,今日将軍帶您前來,不就是來選首飾的嘛。”肖雲碧有意無意地往那幾個客人中瞥了一眼,提聲道,“這鋪中賣的都配不上夫人,雲碧還留着更好的給夫人挑呢。”

聽見她這話,方才還嘲諷過姝娘的幾人眼神飄忽,不免有些心虛起來。

肖雲碧囑咐夥計将那對耳環包起來後,便領着姝娘幾人往樓上去,邊走還邊與姝娘解釋。

這一樓雖也設了櫃臺,擺了些不俗的珠玉首飾,但都稱不得上品,将将打發那些喜充場面的官家婦人和姑娘,而真正好的往往不會擺出來。

待遇到了合适的買家,再引上樓。

幾人上到了二層,在其中一屋落座。屋內幽靜,四面置了幾個博古架,上置青瓷古玩,中間一副桌案兼幾張梳背椅,案上的紫金釉香爐檀香袅袅,氣味幽淡且不張揚,沁人心脾。

肖雲碧沖身旁的婢子一示意,那婢子便往內間去了。

只聽裏頭幾道細微的落鎖聲響過,婢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個三層紫檀嵌螺钿梅花紋妝匣出來,擱在案上。

肖雲碧随手拔下發髻間的一支小釵,往那鎖眼一捅一轉,“吱呀”一聲,妝匣便開了。

她将三層抽屜都展開來,那些在燈下熠熠生輝的珠玉首飾頓時在姝娘眼前排開,差點沒閃花了她的眼。

春桃也忍不住“哇”了一聲,驚詫完忙紅着臉捂住自己的嘴。

“這都是上品。”肖雲碧将妝匣往她前頭推了推,“這幾副頭面都是将軍先前就命雲碧備好的,夫人看看可有中意的?”

姝娘遲疑着轉頭看向沈重樾,只聽他道:“這鋪子是我托肖掌櫃代管的,其實我才這家鋪子的東家,你只管選便是,這些東西日後都用得上。”

他不能一直将姝娘關在府中,她是将軍夫人,若要适應如今的身份,往後的應酬和宴席定不會少,總需要些體面的首飾。

他雖不說,可姝娘大抵也明白他的意思,便也不再扭捏,指了指其中一套碧珠頭面。

“這個煞是好看。”

“夫人倒是好眼光。”肖雲碧誇贊道,“這套頭面裏的碧珠是塞外的一個商人賣予我的,像這般澄澈沒有雜質,成色極好的碧珠實屬罕見。”

肖雲碧擡手一示意,那婢子将妝匣拿了下去,很快又捧了一個比先頭那個小一些的妝匣來。

“一套頭面都裝在裏頭了,還有夫人先前看上的那副耳環,夫人走時直接帶走便是。”

“多謝肖掌櫃。”姝娘微微颔首。

不得不說,看着肖雲碧這一番大氣利落的舉止,姝娘着實是敬佩又羨慕。她性子軟,做許多決定常是猶豫不決,若她也能像肖雲碧這般便好了。

“夫人不必謝。”肖雲碧道,“其實将軍底下有好些鋪子,都是我幫着打理的,若夫人有空,可常來雲碧閣,我也能帶着夫人去各家鋪子裏瞧瞧。”

姝娘望了沈重樾一眼,見他點頭,勾唇笑道:“那再好不過。”

又坐着喝了一會兒茶,沈重樾才起身道:“時候不早了,我們還要去珍馐閣用午飯,這便告辭。”

肖雲碧福了福身,将他們送出了門。

恰逢王卓從府衙回來,他在沈重樾身邊耳語了兩句,沈重樾心下了然,微微颔首。

珍馐閣和雲碧閣離得并不遠,在馬車上坐了沒一會兒,便到了珍馐閣門前。

夥計出門來迎,王卓下馬問道:“可還有廂房?”

“客官們來得不巧。”夥計道,“正是飯點,最後一間廂房就在剛才被訂出去了,客官若不嫌棄,二樓還剩下幾個位置。”

王卓走到馬車旁,正想禀報,卻聽馬車內姝娘的聲音響起。

“二樓便二樓吧,左右不過是來吃個飯罷了。”

她方才說完,沈重樾掀簾跳下車,又将姝娘小心翼翼扶了下來。

那夥計眯着眼看了一會兒,忽得認出了眼前人,惶恐地迎上去,“将軍,小的該死,一時沒認出将軍來。”

“你方才說二樓還有空桌?”沈重樾道,“領我們去吧。”

“這……”夥計猶豫起來,站在原地不動了。

這時,聽見動靜的珍馐閣付掌櫃也迎了出來,一臉谄媚地笑道:“将軍來了,您廂房請。”

沈重樾劍眉微蹙,“方才不是說最後一間廂房已經訂出去了嘛,緣何還有廂房。”

付掌櫃一雙眼睛提溜了一下,答:“哦……那廂只是派人來告了一聲,也不知何時過來,自然是将軍優先。”

那訂了廂房的只是個翰林院五品的侍讀學士,哪裏有這定國将軍地位高,無論如何,他自然是先緊着眼前這位大将軍才是。

姝娘看在眼裏,打心底不喜這位掌櫃的作派,他拉了拉沈重樾的衣袖道:“畢竟是人家先訂好的,不能占了去,還是坐在大堂吧,還敞亮些。”

“好。”沈重樾也正有此打算。

自姝娘開口,付掌櫃便偷着看了姝娘好幾眼,但到底不好開口問,只恭恭敬敬領着他們進去了。

甫一踏入,正在一樓大堂用膳的客人紛紛将視線投了過來,原還有些嘈雜吵嚷的酒樓霎時安靜了下來。

他們中許多人都是認得沈重樾的,可驚的不是看到他,而是看到他身後的那個女子。

沈重樾金屋藏嬌的事兒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麽的都有,只差沒被編成故事拿到茶樓裏說了。

可傳得再熱鬧,卻少有人見過她帶回來的這個女子,難免惹得不少人心生好奇,如今這傳聞中的人物露了真面目,他們哪能放過一探究竟的機會。

從四下投來的目光像潮水一般向姝娘湧來,她垂下眉眼,下意識退了步子,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倏然擋在他前頭。

“将軍,您想坐在哪個位置,東面和西面都還有餘位。”付掌櫃問道。

沈重樾刻意将聲音提了提,“找個角落吧,我夫人喜歡安靜點的地方。”

和堂中衆人的反應一樣,付掌櫃聞言怔了怔,驚得雙眸微張,深深看了姝娘一眼,許久才回過神應了聲“是”。

他将幾人領到二樓東面靠窗的一個角落,過程中,一樓衆人的視線都随着這廂游走,直到人看不見了,底下才轟然響起比方才更吵嚷的聲響。

姝娘落坐後,看了眼站着的風荷、春桃和王卓三人,“要不,你們也一起坐下來?”

三人對望了一眼,都極其一致地搖了搖頭。

王卓道:“夫人,你和将軍一塊兒吃便好,不必管我們。”

“去吧。”沈重樾瞥向隔壁那張空桌,“都去那兒坐,想吃什麽自己點便是,夫人這廂還有我。”

站着的三人遲疑了一下,才緩緩道了聲“是”。春桃聞着酒樓中彌漫的菜香,其實早就忍不住了,只是沈重樾不開口,她也不好意思。

這會兒沈重樾同意了,她興高采烈地同風荷和王卓坐在了一桌,點菜的時候還真一點沒留情。

待菜上了桌,姝娘驀然開口道:“那肖掌櫃……你們是如何認識的?”

雖然知曉沈重樾與那肖掌櫃之間應是沒有什麽,可見沈重樾與那肖掌櫃熟稔的樣子她心底多少有些疙瘩。

沈重樾放下筷箸,似笑非笑地看着姝娘,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不答,反問,“你猜那肖掌櫃如今年歲幾何?”

見他這般問,姝娘随意猜了一個,“二十……二?”

沈重樾搖頭。

“二十五?”

見他又搖頭,姝娘以為是自己猜大了,随口道:“難道她與我同歲?”

沈重樾輕笑出聲,“我不知具體年歲,但估摸着大抵有三十好幾了。”

“三十好幾!”姝娘驚了驚,可那肖雲碧怎麽瞧着都不像是這個歲數的人。

看着姝娘因疑惑而蹙起的眉頭,沈重樾将當年肖雲碧被夫家抛棄,欲投河自盡,卻被他救下的事一一道出。

姝娘聽在耳中,微微張大了嘴,沒想到肖雲碧還有這麽一段經歷,不由得嘆道:“這與我見到的肖掌櫃實在大相徑庭。”

“人總是會變的。”沈重樾薄唇輕抿,看着姝娘的眼神忽得有些意味深長,“你方才問我那肖掌櫃的事,真的只是出于好奇?”

被看穿的姝娘怔愣了一下,旋即微微垂首,頗有些赧赧地笑了笑。

她這一笑,可将二樓那些本就頻頻将視線落在此處的人給看愣了,他們不得不承認,沈重樾帶回來的這個女子實在生得美貌。

一身茶紅的衫子襯得她皮膚白皙如玉不說,眼眸似一汪清潭,潋滟着璀璨的光,含笑間眉眼上揚,櫻桃般的唇緊抿着,看得人心間生癢。

怪不得這向來不近女色的将軍都會沉淪于她,換作旁的男人,這般姿色,誰不喜歡。

他們原是因着好奇才往這廂看,可這會兒卻是徹底移不開眼了。

然就在他們看得興致勃勃之時,一道淩厲的目光如刀一般倏然投來,吓得他們背脊發涼,忙垂下頭去夾菜,一聲都不敢吭。

大抵小半個時辰後,用完午飯,兩人又在附近的鋪子裏逛了逛,才回将軍府去。

因逛得有些累了,上了馬車後不久,颠簸間,姝娘便睡了過去,等再醒過來時,沈重樾已抱着她入了青山苑。

見沈重樾薄唇緊抿,眉目似有些舒展不開,姝娘忍不住問了一句:“将軍怎麽了?”

自珍馐閣出來後,姝娘明顯感覺沈重樾有些不悅,可這份不悅又不是對着她的,就好像自己在生自己的悶氣一般。

沈重樾确實是在生悶氣,本就是他自己要将姝娘帶出去的,可驀然想起在珍馐閣中,那些男人落在姝娘身上赤裸而驚豔的目光,心頭便滞悶地難受。

他視線下移落在姝娘平坦的小腹上,忽得道:“姝娘,你這肚子何時才會大?”

姝娘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很認真地答他:“按理四個月後,肚子便會眼見着大起來,估計應該快了。”

聽到這話,沈重樾輕輕嘆了口氣。

若是讓姝娘知道,他是為了不讓旁的男人看她,才會問出這樣的話,會不會笑話他。

可他就是不想姝娘被別人用那般觊觎的目光瞧着,他甚至一瞬間真的生了将她藏在将軍府一輩子的念頭。

當真是瘋了!

姝娘看着沈重樾越發灼熱的目光,頗有些無措,見他緩緩垂首,下意識揪緊衣衫,閉上眼,卻只感受到蜻蜓點水般的一下。

她睜開眼,只聽沈重樾道:“我還有些事要處置,便不能陪你吃晚膳了,我會早些回來。”

姝娘木愣地點點頭,目送沈重樾出去。

沈重樾前腳剛踏出了屋,汪嬷嬷後腳便進來了,她就候在外間,裏頭的說話聲她可都聽得一清二楚。

她心下不禁又無奈又想笑,她家将軍有多不善言辭她是知道的,再加上這新夫人單純,對男人心思不了解,兩人可真湊到一塊兒去了。

見汪嬷嬷進來,姝娘好奇地問:“嬷嬷是有什麽事兒嗎?”

汪嬷嬷笑着将手中之物遞給姝娘。

“夫人,午後趙國公府送來一封請柬,邀您去十日後在府中舉辦的賞花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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