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護短 聽不得一些說臣弟子不好的話……
姝娘聽在耳中, 只覺這聲無比的熟悉,但怎麽可能呢,她師父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少頃, 她才大着膽子緩緩擡眸看去,沿着那雙黑靴, 和一身華奢的衣袍往上, 便見一張陰沉着的臉, 那人額間的細紋因蹙起的眉目而變得愈發明顯,一雙黑眸銳利如鷹,緊緊鎖在她的身上。
姝娘杏眸微張, 霎時怔愣在那裏,喉間像哽住了一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周遭的氛圍變得有些奇妙起來,衆人面面相觑,皆不知發生了什麽,可見長寧王站在那将軍夫人面前,面色不佳,便以為是那将軍夫人做了什麽招惹長寧王的事兒。
後又見那将軍夫人擡頭驚慌失措的模樣,衆人心下更是篤定,不少人暗自竊喜, 只等着看場好戲。
緊接着,便聽長寧王忽又沉聲問了一句:“怎的, 不認識我了?”
“這是怎麽了?”
聽見後頭的動靜,太後由宮婢扶着折身往這廂而來。
見此場景, 太後同樣疑惑不已, 雖聽明祁帝說了,他有意讓賀嚴收姝娘作義女,可這事兒應當還未成, 但看賀嚴面色不虞,就像是與這位将軍夫人有什麽深仇大恨一般。
她在賀嚴和姝娘之間來回看了一眼,旋即将視線定在賀嚴身上,笑問:“倒是不曾聽見你還與将軍夫人相識啊?”
畢竟是中秋宴,不管什麽事兒都不好鬧得太難看,太後用玩笑的語氣問姝娘:“将軍夫人這是與長寧王有什麽誤會嗎?”
聽得此話,心思各異的衆人都幸災樂禍地将目光落在姝娘身上。
姝娘抿了抿唇,又盯了賀嚴好一會兒,才帶着不确定的語氣,艱難地從喉間發出聲兒來。
“師,師父?”
她話音未落,便聽賀嚴厲聲喝道:“還記得我是你師父!你可倒好,我不過離開了半年多,你就......”
他這聲突如其來的高喝吓得姝娘一個哆嗦,本就屈膝低着身,重心一歪,差點沒能站穩。汪嬷嬷見勢忙去扶姝娘,可已有一雙手快她一步,将姝娘穩穩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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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扶歸扶,賀嚴嘴上仍是不饒人,“我從前是怎麽教你的,教你長些心眼,瞧你這肚子,至少也有五六個月了,敢情是我剛走你便教那臭小子騙了去,早知道我回京時就該将你一并帶回來的......”
事情轉折得太快,太猝不及防,聽賀嚴喋喋不休地說了一會兒,周遭的命婦及宮人們才從震驚中緩過味來。
他們當是沒理解錯吧!
徒弟?這位出身鄉野的将軍夫人竟是長寧王的徒弟!
“她便是你常挂在口上的丫頭?”太後也逐漸明白過來,不禁笑道,“沒想到竟還有這般巧的事呢。”
面對眼前的場景,姝娘卻頗有些笑不出來,她偷着打量了賀嚴好幾眼,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他師父竟然就是長寧王,怪不得上一回在趙國公府聽到關于長寧王的事,她會覺得兩人如此相像。
可怎麽會呢!她那個窮得還要她來養老的師父怎就突然成了長寧王!
她偷眼看時,賀嚴恰好也看過來,姝娘教他淩厲的目光一懾,忽得就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般将頭垂了下去。
此時,一個小黃門步履匆匆跑到太後跟前行了個禮。
“何事?”太後問道。
小黃門答:“回太後娘娘的話,陛下見您遲遲不到,派奴才來看看。”
“你告訴陛下,哀家與諸位夫人很快便到。”
小黃門應聲快步往福安宮回禀,太後轉身對賀嚴道:“今日中秋,你與徒弟團圓,實是幸事,不過現在也不是敘舊的時候,有些事宴罷再說也不遲。”
賀嚴沒言語,只從喉間發出一個個低低的“嗯”字,便算是答應了。
太後和長寧王走在最前頭,姝娘緊跟其後,後邊一群命婦盯着姝娘的背影,眼神卻有些不同了,詫異,驚慌,難以置信乃至于忐忑不安。
許多人到現在都不敢相信,那個小小的鄉野寡婦,竟是長寧王的弟子!
小黃門回福安宮禀報後,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只見一聲尖細的通傳,殿中衆臣皆起身行禮問安。
沈重樾一眼便見到了跟在賀嚴身後的姝娘,姝娘亦是。
見太後和她師父都各自往自己的位置上去了,姝娘步子一轉,正欲前去與沈重樾同坐,然才走了兩步,就聽前頭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去哪兒?”
姝娘定住步子,還未答話,又聽賀嚴沉着臉不容置疑道:“過來!”
姝娘遲疑着看了沈重樾一眼,她相信以賀嚴的性子,若她不從,指不定會當場将她拉走,畢竟是宮宴,不好這般鬧。
她低嘆了一口氣,對汪嬷嬷耳語了幾句,只能随着賀嚴走了。
那廂的沈重樾見此情形,心下納罕,正欲起身,便見汪嬷嬷快步過來,對他道:“将軍,夫人說她想與師父敘敘舊,讓您不必擔憂。”
“師父?”沈重樾驚詫地看着姝娘在賀嚴身邊落座,反應得極快,“長寧王便是姝娘的師父!”
驚訝的何止是沈重樾,偌大的福安宮中,幾十雙眼睛都齊刷刷地看着那大着肚子的定國将軍夫人緩步跟在長寧王後頭,在他身側落了座。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有家眷的将方才在宮道上發生的一切悉數道出,沒帶家眷的,則開始四下打聽究竟發生了何事,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交纏在一起,福安宮中霎時變得喧嚣吵鬧起來。
坐在正上首的皇帝亦聽太後将事情原委娓娓道來,心下不免驚奇,他原想着讓長寧王認這将軍夫人做義女,可沒想到這将軍夫人竟是長寧王雲游在外時認的徒弟。
這可比巧合還巧,畢竟臨時認義女這事兒太過刻意,如今這将軍夫人成了長寧王名正言順的愛徒,誰人再敢看低。
明祁帝當即舉起酒盞道:“中秋佳節,長寧王又遇重逢之喜,看來,朕理應敬長寧王一杯。”
姝娘擡頭看向那一身明黃龍袍的皇帝,稍稍驚了驚,因明祁帝實在像極了先前去過玉味館的“畢大人”。
“畢”即“陛”,難道這畢大人便是明祁帝。
她用詢問的眼神看向沈重樾,對面的沈重樾似是看出她在想什麽,沖她微微颔首。
姝娘便知自己猜對了。
先前她就猜到那位“畢大人”身份尊貴,遠在沈重樾之上,如今得知他的真實身份,倒還算平靜,全然沒有得知她師父的真實身份時來得那般驚詫。
明祁帝說罷,太後也跟着道:“長寧王今日可不止一喜,如今将軍夫人身懷有孕,想是很快便能為你生下一個徒孫了。”
“多謝陛下,多謝太後。”皇帝太後敬酒,賀嚴自然不能不回,他舉起酒盞,卻不見多麽歡愉,“只是臣感受不到哪裏有喜,臣這個人護短,聽不得一些說臣弟子不好的話,方才恰巧聽了許多,如今心中生怒,實在喜不起來。”
“哦?”賀嚴向來心直口快,明祁帝也不會生氣,只笑了笑道,“不知是哪位夫人說的玩笑話惹了長寧王不高興?”
殿中一時鴉雀無聲,群臣心下惴惴,人人自危,一想到自己曾多少在私下嚼過這位将軍夫人的口舌,不禁額間冒汗,脊背發涼。
尤其是那蕭夫人,總覺得長寧王的目光有意無意落在她身上,像是警告一般,吓得她手腳發涼,坐都快坐不住了。
她知道若是她再不起來承認此事,只怕要累及自家夫君,她雙股顫顫,少頃,才起身緩緩走到殿中跪下。
“回陛下,是,是臣婦……”
明祁帝不認得蕭夫人,由苗盛提醒後,才道:“原是蕭大人家的夫人,夫人這是說了什麽,惹得長寧王這般不高興?”
蕭夫人咽了咽口水,哪裏敢說實話,只顫顫巍巍道:“臣……臣婦……臣婦只是見将軍夫人身懷有孕還這般貌美,便不由得說了兩句嫉妒的話,不曾想竟讓長寧王聽去,惹得長寧王不高興了……”
她話音剛落,卻聽那廂賀嚴驀地來了一句:“只是如此?”
他的聲兒沉冷,像是化不開的冰雪,寒到了骨子裏,光是聽着便教人膽戰心驚。
蕭夫人身子猛地一顫,面上連一絲血色都沒有了,她明白要是他不說實話,只怕下場得會更慘。
她咬着唇,少頃,才道:“還,還有,臣婦聽信了外頭的傳聞,诋毀了将軍夫人……是臣婦不知分寸,亂嚼口舌,陛下恕罪,長寧王恕罪。”
說罷,在殿中重重磕了兩個頭。
殿中靜得落針可聞,氣氛沉悶壓抑,一時誰也不敢出聲,片刻後,才聽明祁帝開口。
“蕭夫人言語不當,冒犯侮辱将軍夫人在先,惹得長寧王不悅,朕若不懲你只怕是說不過去。”
明祁帝想了想道,“夫人便自去江州靜安寺,躬身省過吧,蕭大人覺得如何?”
光祿寺卿蕭城見此忙上前跪在了自家夫人身側,道:“謝陛下寬厚,臣定會牢記此過,往後定會好好教導府內家眷,謹言慎行,不亂嚼口舌,惹是生非。”
蕭夫人雖也跟着恍恍惚惚地謝恩,心下卻知自己這輩子完了,大骁有不成文之規,那便是犯了大錯的官婦會被送到江州靜安寺反省,說是反省,其實就是被關在那兒,餘生只能與青燈古佛相伴。
其實,蕭夫人明白,她單純只是嚼了個口舌罪不至此,可偏偏她運道不好,惹到了不該惹的人。
很快,蕭夫人被帶了下去,此事罷,明祁帝擡手吩咐宮人進膳,笙歌起,舞姬魚貫而入,宴會這才開始熱鬧起來。
可經歷了方才那一遭,衆人心下都明了,方才的事不過是長寧王利用陛下殺雞儆猴,做給在場所有人看。
姝娘也看出來了,她往賀嚴碗中夾了一筷子魚,低聲道:“師父,謝謝你。”
賀嚴冷哼了一聲,手卻伸出去默默将姝娘眼前的蟹羹移開了。
看着賀嚴一邊生她的氣一邊又忍不住關切她的模樣,姝娘覺得頗有些好笑,方才還有些不确認,可現在她深信不疑,眼前這個就是她嘴硬心軟的師父沒錯了。
她擡眸往對廂看去,正與沈重樾眼神相撞,姝娘知道他一直在擔憂自己,便用帕子微微掩唇,沖他打着口型。
沈重樾認出姝娘說的是“放心”二字,抿唇回之一笑。
兩人遙遙對望間,沈重樾只覺一道銳利的目光忽得直刺過來,他順勢看去,只見長寧王沉着臉看着自己,眼神中帶着□□裸的警告。
方才的事沈重樾很感謝長寧王,他也承認他做不到像賀嚴那般為姝娘出氣,可看着賀嚴投過來的目光,他心下總隐隐有些忐忑不安。
賀嚴收回視線,用指節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對姝娘道:“不餓嗎?還有工夫看有的沒的!”
姝娘無奈道:“師父,那是我的夫君……”
“什麽夫君!”賀嚴啜了口酒,沉聲道,“我承認了嗎?”
坐在高位上的太後居高臨下地看着這一幕,驀地笑出了聲,她身側的許嬷嬷忍不住問:“太後娘娘在笑什麽?”
“若哀家記得不錯,今日應當是中秋吧?”太後問。
許嬷嬷頗有些莫名,“自然了,今日外頭的月亮可是又圓又亮。”
“哦?”太後挑了挑眉,“哀家還以為是要七夕了,方才還看見這牛郎織女被王母阻攔,隔着銀河可憐又無奈地遙相對望呢?”
一個時辰後,筵席罷,明祁帝帶着群臣在殿外賞了會兒月,便遣散了衆人。
姝娘始終跟在賀嚴身後,一路出了宮門,終忍不住在人群中尋找沈重樾的身影。
可還不待她尋到,只覺一雙熟悉而溫暖的大掌驀地牽住了她的手,姝娘微微轉頭,便見沈重樾含笑看着她。
“将軍。”姝娘勾唇笑道。
沈重樾一直默默跟在姝娘身後不遠處,只是礙着賀嚴在沒有上前,現下見筵席罷,也出了宮,才準備帶姝娘回去。
聽見姝娘這聲呼喚,賀嚴轉過頭來,蹙眉看着沈重樾。
沈重樾沖賀嚴拱手道:“今日多謝長寧王為姝娘出頭,天色已晚,下官先帶姝娘回去,改日再去長寧王府正式拜會。”
“回去?”賀嚴眉目沉沉,“回哪兒去?”
沈重樾牽着姝娘的手握緊,定定道:“自然是回将軍府去。”
賀嚴冷笑了一下,凝視着沈重樾道:“小子,我賀嚴的徒弟,不是那麽好騙走的!要回去姝娘也只能跟我回長寧王府!”
不少參宴的大臣與其家眷都還未離開,聽見這廂的争執,都不免停下步子紛紛将視線投了過來。
沈重樾薄唇緊抿,終于知曉自己方才的不安來自何處,“長寧王,姝娘是您的徒弟不錯,但她也是下官的妻子!如今還懷着下官的孩子,您不能将她帶走。”
“妻子?”賀嚴拉住姝娘,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拽,沉聲道,“我既當姝娘是我的徒弟,也視她為我的女兒,你想娶她,先掂量自己配不配!”
周遭聽到此話的都不免暗吸了口氣,萬萬沒想到,只不過一個中秋宴的工夫,那出身鄉野,曾為寡婦,被衆人認為配不上定國将軍的将軍夫人,搖身一變,反變成了定國将軍高攀不起的人物。
賀嚴接着道:“這一陣,我聽過多少關于她的閑話,你既保護不了她,便沒資格帶她走!”
“師父……”姝娘墾求地看着賀嚴。
“閉嘴。”賀嚴沒好氣道,“你這沒出息的丫頭,三言兩語就教人給騙走了,誰都行,就這小子不行!”
賀嚴作勢要将姝娘拉上馬車,卻無論如何也拽不動,因沈重樾将姝娘的另一只手牢牢牽住了。
礙着姝娘有身孕,賀嚴也不敢硬拽,只低喝道:“放手!”
沈重樾自知理虧,無法反駁,因賀嚴方才說的并沒有錯,他确實沒有保護好姝娘,可無論如何,這手決不能放。
“王爺說得不錯,下官确實配不上姝娘。”他頓了頓道,“但恕下官不能放手!”
“你!”賀嚴震怒。
姝娘見形勢不對,忙動了動手腕,對沈重樾道:“将軍,你就放開姝娘吧。”
姝娘知道,賀嚴已不是她印象中在長平村時衣着簡樸,性子古怪,好吃饞嘴的師父了,他是長寧王,也是被先帝賜了先斬後奏之權,被衆臣忌憚的攝政王,無論權勢還是地位都在沈重樾之上。
與賀嚴硬碰硬,沈重樾根本不占任何上風。
“姝娘……”
聽到這話,沈重樾似有些難以置信。
“別擔心,我師父不會傷我,你便只當我與他一同去住兩天。”姝娘解釋道,“我也有好久沒與師父見面了,确實有好些話想說呢。”
沈重樾聽得這話,皺了皺眉,卻仍是不放手,姝娘生怕他惹火賀嚴,一時掙紮的動作大了些,卻是将自己弄疼了。
聽見她吃痛低低地“啊”了一聲,沈重樾心下一提,頓時将她放了開來。
賀嚴順勢将姝娘拉走,送上了馬車,姝娘掀開車簾往外看,對沈重樾道:“将軍,我等你來接我。”
沈重樾重重點了點頭,下一刻車簾便被一只大手猛然拉了下來。
他站在原地,看着馬車漸行漸遠,垂在袖中的手忍不住握拳,其上青筋繃現。
這一幕幕看得圍觀的衆人瞠目結舌,簡直比話本上說要還精彩。看着有些落寞地站在那兒的沈重樾,他們突然有些同情起這位定國将軍來,好端端的,怎麽就被“棒打鴛鴦”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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