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相聚 半年未見,你瘦了
那廂, 幾人在地窖裏藏了許久,卻聽外頭倏然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一聲高過一聲, 此起彼伏,接連不斷, 煥兒壓抑着哭聲, 害怕得抱住了姝娘。
姝娘摸了摸她的頭, 聽着那些動靜,同樣心驚肉跳,有幾個躺在地上的病患甚至都忍不住低低哭出聲來, 口中喃喃“完了,完了”。
沒過多久,一道火光倏然從地窖口的縫隙裏鑽進來,旋即只聽“吱呀”一聲響,光線驟然穿透漆黑的地窖,照得衆人都睜不開眼。
絕望以如潮水般漫上所有人的心頭,他們以為迎接他們的當是冰冷的刀劍,卻聽打開地窖的人問道:“果然在這兒,你們可還好?”
顧歧離地窖口最近, 他凝眸看清了那人的穿着,俨然是大骁的士兵, 頓時激動道:“好,好......”
那士兵往後一招手, 頓時來了三五個人, 或拉或擡,将地窖裏的人都帶了出來。
姝娘望了望外頭的天色,已是蒙蒙亮, 看樣子大抵是寅時前後。
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放眼望去,地上雖已不見屍首,但林木草叢間滿是淋漓的血跡。
“外頭如何了?”甫一出地窖,姝娘迫不及待地問道,“将軍......”
“将軍回來了。”那士兵面露喜色,“夏軍本以為攻占豫城志在必得,不想被将軍來了招甕中捉鼈,如今他們傷亡慘重,只怕一時不敢再來進犯大骁。”
聽得這話,姝娘才深深松了口氣,吊着的一顆心落下來,她鼻尖一酸,捂住嘴,眼淚無聲,簌簌而下。不止是她,從地窖中出來的人因着劫後餘生,都不由得喜極而泣。
煥兒哭了好一會兒,含糊不清道:“我就知……将軍會回來,一定……回來救我們的。”
姝娘點點頭,可下一瞬卻是忍不住蹙了蹙眉,倒吸了一口氣。
“怎麽了?”煥兒問道。
姝娘垂眸看了眼腳踝,方才危在旦夕,她沒有心思顧及,現下才感覺到腳踝處火辣辣的疼。
煥兒順着她的視線看去,便見姝娘沾滿塵土,髒兮兮的裙裾下高腫的腳踝,“呀,夫人這是怎麽了?”
姝娘讪讪地一笑,“方才從牛車上跳下來時,不意扭傷了腳。”
“看起來傷得不輕。”煥兒緊張兮兮地拉起姝娘,“走吧,夫人,我給您上藥。”
煥兒拉着姝娘去了前堂,原先躺滿病患的堂中空空蕩蕩,只剩了幾張桌椅。煥兒拿來藥箱,仔仔細細給姝娘上了藥,見姝娘面上含笑,忍不住道:“夫人很快便能見到夫君了,是不是很高興?夫人您平複了疫疾,您夫君又跟着将軍打了勝仗,立了大功,此番定也能得高升。”
姝娘抿唇笑了笑,沒有回答,她實在想極了他,可方才打完,城內定一片狼藉,有許多事兒要處置,也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他......
她話音方落,便聽院外顧歧驚喜的聲音驟然響起,“将軍!”
姝娘聞聲頓時脊背一僵,側首望去,便見一人穿着銀白的铠甲闊步跨進來,在與她對視的一刻倏然止住步子。
天将破曉,朝霞滿天,晨光打破混沌,照在他的身後,似鍍上了一層璀璨的金邊,一剎那,姝娘滿心滿眼,甚至于天地之間都只剩下了那一個人。
顧歧快步趕上來,見沈重樾的目光落在堂中的姝娘身上,忙介紹道:“将軍,這是秦大夫,此番若不是她,只怕豫城的疫疾難以平......”
他話音未落,身側人已疾步跨進堂中,他劍眉緊蹙,面色沉冷,将視線緩緩落在姝娘纏了布帶的腳踝上,驀地蹲下身沉聲問道:“何時傷的?是誰傷的你?這裏這般危險為何要來!”
姝娘定定地凝視着他,她看出他在生氣,可即便生氣卻仍不忘記關心她。她本以為重逢的一刻,她定激動萬分,可真正見到他,她卻比想象中平靜太多。
姝娘朱唇輕抿,眼前卻模糊起來,她緩緩伸出手,落在沈重樾略有些憔悴的臉上,啞聲道:“半年未見,你瘦了......”
沈重樾面上微僵,愠色在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盡數碎裂,消失得無影無蹤,那雙幽深的眸子泛起似有若無的水光,他驟然起身一把将姝娘攬在了懷裏。
他抱着她的力道極大,仿佛在确認她的平安無事,即便隔着冰冷堅硬的铠甲,姝娘也能感受到他的後怕。她淺笑着将一雙藕臂攀上他的背脊,擡首貼上他的側臉,縱然粗短的胡渣紮得她的面頰有些疼,心底卻感受到這半年以來從未有過的安心。
站在一旁的煥兒驚得舌橋不下,她縱然再傻也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兒,只是她沒想到姝娘竟然是将軍夫人!
她不至于那麽沒眼色,打這兩人抱在了一塊兒,她趕緊垂下頭默默退了出去,順便将院中一臉震驚難以置信的顧歧也給拉走了。
兩人抱了一會兒,姝娘忍不住推了推沈重樾,聲若蚊吶道:“将軍,你這铠甲膈得我難受。”
沈重樾這才放開她,他打橫抱起姝娘,問:“你現下睡在何處?”
姝娘指了指方向,沈重樾一路抱着她回去,他用腳踢開門,環顧了一圈,在看到屋內簡陋的擺設後,不由得蹙了蹙眉。
他将姝娘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替她褪了鞋襪和外衫,蓋上衾被。
“我那院子太久無人居住,只怕早已積滿塵土,待教人收拾過,你再搬過去。”
“雲舟受了傷,城內還有不少事務等着我處置。”他微微沉下臉,在她鼻尖一點,“待我晚間回來,再同你算賬。”
聽聞唐雲舟受傷,姝娘擔憂地問道:“唐副将怎麽了?”
“守城時不意自城門上摔下來,左腿骨折。”沈重樾不悅道,“就算那小子沒受傷,光就隐瞞将你帶來這裏一事,恐怕今日也只會剩半條命。”
說罷,沈重樾将衾被往上拉了拉,“睡一會兒吧。”
姝娘點點頭,眼見着沈重樾出了屋,才倏然想起他方才說的要同她算賬的話,她翻了個身,不滿地扁了扁嘴。
他要算賬,她還有賬未同他算呢!
雖這般想着,可心一卸下來,這些日子以來堆積的困倦終如潮水般洶湧襲來,沒一會兒,姝娘只覺眼皮越來越沉,很快便陷入夢鄉之中。
這一覺睡得姝娘格外舒服,再醒來時,眼前暗沉一片,只一道昏黃的燈光照亮了一個小角落。
又是夜晚,她這是睡了整整一個白日嘛,姝娘循着光亮看去,便見沈重樾已脫了沉重的铠甲,身着便服,手捧紙卷,坐在一張破舊的方桌前。
似乎感受到她的動靜,他轉頭看過來,低聲問:“可餓,我讓人送了些點心過來。”
被這麽一問,姝娘頓覺饑腸辘辘,十幾個時辰沒吃過東西,還真有些餓了,她掀開衾被下了榻,臨至桌前,沈重樾将裝着糕點的瓷盤往她面前推了推。
姝娘咽下兩塊糕點,偷偷用餘光去瞥他,口中喃喃:“你不是說要同我算賬嗎?”
“吃完再算。”沈重樾低着頭淡淡道。
“好啊,那我便先同将軍好好算算。”姝娘在袖中摸索了半晌,拿出一張紙來,拍在桌案上,“我并未同意,将軍憑什麽輕易選擇與我和離。”
沈重樾擡眸看了她一眼,旋即掩唇低咳一聲道:“當時,形勢所逼……”
形勢所逼……
姝娘氣道:“你便不怕,不管你是死是活,我真就按了手印把這和離書送去府衙。”
見姝娘沉眸同他置氣的模樣,沈重樾伸手将她拉坐在腿上,抿唇笑道:“不怕,我知你定不會答應此事。”
“那你緣何還……”姝娘一出聲,眼淚便似斷了線的珍珠般稀裏嘩啦地落下來,“難不成是故意戲耍我?想惹我傷心嘛!”
“我哪裏舍得讓你傷心。”沈重樾擡手用指腹輕輕抹掉姝娘的眼淚,耐心解釋道,“戰場上生死難定,朝堂上更是波雲詭谲,若我死了,難保沒有有心之人扭曲事實,強加罪責于我,到時只怕會連累你和孩子們,但只要有這封和離書在,想必長寧王定能想到辦法幫助你們脫身。”
姝娘抽泣的動作一滞,驚詫地看着沈重樾。在豫城的這段日子,流言有多可怕,姝娘不是沒見過,沈重樾通敵叛國的罪名張口便來,若他真戰死沙場,到時死無對證,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她沒想到,沈重樾寫下這封和離書時,還有這般周全和長遠的考慮。就算是身陷絕望,他也在想着如何讓她和孩子們平安地活下去。
“可還生氣?”沈重樾貼在她耳畔問。
見姝娘搖了搖頭,沈重樾倏然沉聲道:“但我的氣還未消!”
他将姝娘微微拉開,令姝娘直視着他,神色認真道:“你分明知道豫城是何狀況,為何要來?你難道忘了我們還有孩子,若你也出了事,他們該如何是好,你可知雲舟同我說你在城裏時,我……”
聲音戛然而止,沈重樾頓了頓,旋即深呼了一口氣,平複自己愈漸激動的情緒。
戰後,聽唐雲舟吞吞吐吐地告訴他,姝娘此刻就在城中時,他渾身的血液一瞬間冷了下去,各種可怕的猜想在他腦海中穿過,最後變得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不知道若姝娘出事了,他該怎麽辦。
從前的沈重樾連死都不怕,但現在的沈重樾有了旁人碰不得的軟肋和底線,那便是姝娘,他容不得她有任何閃失。
“我們是夫妻,我們是夫妻不是嘛。”姝娘直直凝視着他道,“将軍想要保護我,可我亦想幫助将軍,什麽都好,我做不到,做不到只能無奈地坐等着你的消息。”
沈重樾望着姝娘異常堅定的眸光,心下一動,他始終想将姝娘永遠庇護在他的臂彎之下,不受風雨吹打,可他也知道姝娘不是莬絲花,沒有那般柔弱怯懦,遠比他想的更加堅韌果敢。
此番若沒有她,沈重樾不知道城中的疫疾何時會消,與夏軍的鏖戰還要拖上多久。
“抱歉,不該對你生氣。”他撫上姝娘消瘦了許多的面頰,柔聲道,“姝娘,這段日子,多謝你了……”
聽得這話,姝娘終是忍不住鼻尖一酸,回想起這幾個月來經歷過的恐懼與絕望,她埋在沈重樾懷裏,嗅着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氣息,放聲大哭起來。
在沈重樾面前,因着依賴,她總是能展露自己最柔軟和膽怯的一面。
哭罷,她伏在他肩頭哽咽道:“将軍,我好想敏言和敏瑜……”
沈重樾撫着她單薄的背脊,“待捷報傳回京城,很快,我們便能回去了。”
他摟着姝娘的力道緊了緊,垂首,不知想到什麽,眸色卻晦暗了幾分。
待回了京城,一些拖了許久往事,似乎也該痛痛快快做個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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