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祭禮

十一月底,西北再傳捷報。

這回就不是之前的小打小鬧了。在師無命的統籌之下,各處城池齊心協力,打退了好幾次胡人的攻城戰,沒有給對方半分可乘之機。而師無命自己,則是星夜帶兵出城襲營,打他們一個出其不意。

如此雙管齊下,弄得胡人緊張不已,白天的攻城遲遲沒有進展,夜晚又必須枕戈待旦,擔憂不知會從哪裏殺出來的敵人,如是反複幾次,俱是疲憊不堪。

按照師無命的說法,再這麽拖一段時間,胡人估計就堅持不住了。

畢竟這鬼天氣太冷了,西北早就已經開始下雪,大越的将士們躲在城池裏,還可以保暖,胡人的士卒卻都是睡在營帳之中,自然難捱。再加上這麽長時間沒有搶到補給,自帶的幹糧已經快要吃完,卻又為了攻城不許他們自己出去找食,軍心動搖也是理所當然。

想來要不了多久,決戰之日就會到來。

戰事到了這一步,朝廷已經插不上手了,只能等待最後的結果。

眼看馬上就要進入臘月,人人都覺得,今年應該就這樣了。雖然沒辦成什麽大事,但也沒有出現更壞的事,換了個皇帝,朝廷反而比之前更加安穩。就連朝臣們都在等着朝廷封印,可以回家過個安心的年。

但就在這種人心懈怠的時候,賀星回突然在早朝上宣布,要徹查國庫,整頓財政。

消息一出,立刻在朝野之間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和議論。敏銳的人已經看出了一點東西:賀星回偏要在這個時候提這件事,這個年,恐怕是不想讓他們過得安穩了。

賀星回做事雷厲風行,當天就讓戶部将這幾年的一應賬冊記錄送到紫宸殿來,組織人手開始理賬。

還真別說,雖然人人都知道國庫沒錢了,但也從來沒有誰仔細地理過那些錢都花到哪裏去了,反正盡着國庫那點錢花完了,剩下的就想辦法東拼西湊,至于已經花出去的,查與不查,錢也不會自己跑回來。

但賀星回卻看不得這樣含糊其辭。

就連戶部尚書嚴文淵也只能說清楚這兩三年的賬,這叫什麽事?

等賬冊全都搬過來,要查的時候,就更好笑了,一幹重臣面對着滿殿賬冊,竟不知該如何入手,只得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最後又将視線落在賀星回身上。嚴文淵身為戶部主官,硬着頭皮開口,“殿下,您看要不要将戶部的書吏叫來?”

賀星回氣笑了,“那不如把你戶部尚書的位置也讓出來,給書吏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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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惶恐。”嚴文淵完全擡不起頭。

嚴大人心裏也委屈。

他曾經也是個走馬觀花才子,每日裏除了讀書,就只有詩酒茶花、琴棋書畫,說不出的風流雅致。至于那些庶務,是完全不需要他操心的。誰知道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卻被分派到了戶部,從此以後每日都為那一分一厘的賬盤算,成了個锱铢必較、面目可憎之人。

其實戶部掌管天下財政,按理說應該其他人看他的臉色。偏偏他命苦,掌管戶部的時候,財政早已入不敷出,國庫拿不出錢,各部差事辦砸了,便都把鍋往戶部頭上扣。雖然是管錢的,日子過得比欠債的還苦。

他也不是沒想過理賬,但光是拆東牆補西牆,把缺的窟窿填上,就已經耗光了他所有的精力,自然顧不上其他。

如今賀星回要查,他是舉雙手雙腳贊同,恨不得明日就出結果。

早一日解決了國庫的問題,他就早一日解脫。

其實他本人理賬還是有一手的,但這滿殿的賬冊,總不能他一個人來查吧?

賀星回搖了搖頭,“罷了,春來——”

“殿下,人都已經到齊了。”春來的身影出現在紫宸殿門口,“現在就宣麽?”

“宣吧。”賀星回看了一眼滿殿的賬冊,也有些頭痛,“早點弄完好過年。”

“是。”春來脆生生地應了,轉身出去,沒多久就領回來了一排十個人,每人手中都抱着一把算盤,一看就是老賬房了。大概因為頭一回進入王朝的權力中心,他們都有些緊張,拘束地站在原地。

片刻後,又有小太監搬了十張幾案進來,艱難地塞進賬冊之間。

“殿下。”谏議大夫鐘彬看不下去了,“這殿內也太擁擠了,讓往來的大臣們看了,也不像個樣子。不如另尋一處偏殿,把賬冊搬到那邊去,也免得殿下受擾。”

“就在這裏。”賀星回臉上冷冰冰的,“不像樣子?再怎麽不像樣,也不會比偌大個朝廷,國庫裏卻連一分錢都拿不出來更不像樣。”

鐘彬頓時面紅耳赤。

賀星回可以無所顧忌地提這件事,因為她就是來收拾爛攤子的。而爛攤子是怎麽形成的?他們嘴上盡可以把錯處都推給戶部,但所有人心裏都有數,局面變成今天這樣,他們都有推卸不了的責任。

沒人說話,賬房們各自找位置坐下,便開始工作了。

一時間,殿內只聽得算盤珠子被撥動的聲音。

剛開始,重臣們還頗為關注賬房們的動靜,但很快他們就意識到,這麽多賬冊,一時半會兒是看不完的。意識到這一點,他們都有些不安。因為賀星回把他們留在這裏,卻沒有他們能做的事,旁邊有人在忙碌,自己卻只能傻站着,感覺非常不适。

賀星回等他們坐立難安了一會兒,才開口,“過幾日就是冬至了。”

“是,”禮部尚書馮有功連忙道,“冬至大祭已經在籌備之中,只是還有許多地方需要殿下确認。”

終于有一件能做的事了。

“正要說這事。”賀星回道,“祭禮是國之重事,但也需量力而行。有錢有有錢的辦法,沒錢有沒錢的辦法。今年沒有錢,你們就拿一個不花錢的章程出來吧。”

“這——”幾乎是她話音才落,鐘彬就發出了一聲驚呼,他眼珠都快瞪出來了,連連搖頭,“殿下,這不合禮法!”

“哪裏不合禮法?”賀星回揚眉。

侍中張本中連忙把人拉回去,含笑道,“鐘大人想來是誤會了。殿下的意思并不是不辦,也不是要從簡,只是不能花錢而已。這倒也不是不能辦。”

“是是是。”馮有功也回過神來,領會了張本中話中之意,“歷年所用的一應器物都妥善保存在庫房之中,這些是現成的,無需另制,別的方面就沒有太大的花費了。”

反正那些東西只用過一次,看起來跟新的沒有兩樣。這些東西因為有形制上的要求,看起來都差不多。不是專門管這個的人,恐怕也想不起來哪一樣曾經用過。

賀星回回京數月,重臣們已經開始逐漸習慣她的行事風格了。她說要辦的事,就沒有辦不成的。就算朝臣們都不贊同,她也會有自己的辦法,但過程中會出現什麽問題,就殊難預料了。與其讓她親自動手,不如他們順着些。

反正她的想法雖然略有些出格,但都能說得通,更不是不能讓步的事。

所以聽到馮有功這麽一說,衆人在心下琢磨了一番,或是颔首贊同,或是沉默不語,但都覺得可行。

“那還有什麽需要我确認的?”賀星回又問。

“這……”馮有功呆了一下,但這時候回不上話就太要命了,慌亂之中,他只能胡亂地抓住一個念頭,說道,“是、是這樣,如今陛下病重,這冬至大祭,是否也由殿下代為參加?”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陷入了一片寂靜。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各種祭典上作為主祭,完成各項儀程,是天子才有的特權。對一個皇帝來說,參加祭禮,是比處理國事更重要的事。國事可以因為種種原因交付出去,但祭祀之禮也缺席,就很微妙了。

只是冬至大祭與普通的祭祀不同,因為祭祀的地點在城郊,所以有很長的一段山路,需要皇帝親自走上去,不能乘車轎。現在皇帝對外說是重病,那麽還能不能參加祭禮呢?

要知道,這可是皇帝登基之後的第一次大祭,意義非凡。

如今國事已經交給皇後處理,如果連大祭也讓皇後出面,這其中的含義就值得深思了。

無論如何,這種問題應該由皇帝自己來做決定。現在馮有功卻在皇後面前問了出來,是否有勸谏之意?她又該怎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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