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開明

暗流湧動之中, 這一年終于過去了。

雖然國庫的事還沒有收尾,但眼下看來,各大勢力應該都已經做出了決定, 所以賀星回也得以過一個安穩的年。

嘗一嘗禦膳房為了過年準備的各種美食,看一看後宮嫔妃們絞盡腦汁編排的歌舞才藝,再考校一下孩子們的功課,一家之主的日常生活,就是這樣簡單平淡、樸實無華。

新年的第一天, 正旦大朝會上,賀星回頒布了新君的年號:開明。

這兩個字, 是她自己直接定下來的。

賀星回這一代, 被稱作是“生在紅旗下, 長在春風裏”。改革開放這四個字,是烙印在她成長歷程中不可磨滅的痕跡,也見證着那條東方巨龍自沉眠中蘇醒,在短短四十年內由落後到先進、鑄造無上輝煌與榮光的歷程。

所以她希望,在自己執政的這個階段, 大越能夠成為一個開放而包容的國家, 能夠接納新事物、湧現新思想、尋找新道路。

至于“明”,是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這個時代的大多數普通人,都還生活在混沌與蒙昧之中, 上位者視他們如牛羊,而他們自己, 也一生都在為衣食奔波勞碌, 很少會去思考什麽。

但歷史已經說明, 只有撥開人民大衆眼前的那片迷霧, 讓他們看清自己、看清前路,才能迸發出足以改變這個世界的力量。

此之謂——開明。

公布了新年號,剩下的就都是走流程了。當下,大家已經開始默認她會代替皇帝主持一切儀式,除了依舊不坐在龍椅上,而是在側面置席之外,她已經與一位帝王沒有任何分別。

朝會結束,便是賜宴。

這時的氣氛就要輕松一些了,雖然沒有歌舞表演,但君臣之間說說閑話,讓素有才名的臣子寫詩作賦,也是宴席上的保留節目了。

宴席過半時,內廷那邊突然來人,說有一份驚喜要在今日向她獻上。

賀星回對此很意外,但後宮的大小事務,她身邊那幾個丫頭一直盯着,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問題,說不準這就是她們幾個張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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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想着,她見朝臣們都有些好奇地看過來,便笑道,“那就呈上來吧。我倒要看看,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也讓諸位愛卿一同賞鑒一番。”

立刻就有人去傳,不多會兒,四個小太監扛着一個巨大的箱子走進了殿內。

賀星回擡起頭,還沒看到箱子裏的東西,先看到了為首的那個“小太監”,差點兒被嗆住。

她是差點兒,但是靠前坐着的幾位重臣,已經開始用力咳嗽了。

雖然自從皇後監國之後,皇帝就跟隐身了一樣,幾乎不出現在人前,但是身為重臣,曾經與他面對面地說過話,又豈能認不出他的長相?那個走在最前面,怪模怪樣的“小太監”,不是他們宣稱重病在床、不能視事的皇帝,又是誰?

座位靠後的朝臣們,平時站班的位置也比較靠後,倒是還沒有認出來。但是前頭的動靜那麽大,都正好奇地引頸而望呢。

賀星回連忙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身問,“是什麽東西?打開箱子吧。”

“是。”皇帝興沖沖地應了一句,親自上前打開了蓋子,露出裝在箱子裏的東西。

重臣們先看見了,卻都沒認出來是什麽東西,只覺得有山有水的,頗為精致。倒是賀星回快步從丹陛上走了下來,又驚又喜地扶着箱子問,“這沙盤終于做成了?”

“是,緊趕慢趕,總算趕上了新年。”皇帝說,“也讓殿下高興一番。”

賀星回是真的高興,“好好好,凡參與制作之人,一應有賞!”

皇帝一聽,更加高興,知道至少自己跑出來這件事,不會被追究了。他倒也不是想惹事,只是以前在慶州的時候,行動是很自由的,如今困在宮中許久,新鮮的東西都擺弄得差不多了,難免就想弄點驚喜。

自從皇後從他這裏要了人去弄這個沙盤,皇帝就跟着上了心,這段時間沒少過去督工,遇上什麽問題,也跟着設法解決,所以才沒有報到賀星回這裏。

後來發現能趕上新年,他更是喜出望外,當即就決定要在正旦這一日把它獻給阿姊。阿姊一高興,就愛賞人,他也可以跟着讨個賞。這種時候,就算再出格的事,阿姊也不會生氣。

現在看來,他對阿姊還是很了解的。

旁邊的幾位重臣咳得太厲害了,畢竟皇帝這句話,就不像是太監能對皇後說的。

賀星回便轉頭對他們道,“幾位愛卿也來看看,這可是好東西。”

重臣們便紛紛起身,圍攏過來,倒是遮住了後面人的視線。不過看了一回,依舊不解,問道,“殿下,不知這是何物?”

“這……”皇帝聞言,就要上前解釋。

被賀星回瞪了一眼,“小福子,你退下。”

“小福子”委屈地閉了嘴,重臣們又想咳嗽了。他們一方面覺得這樣不成體統,另一方面也覺得這場景十分好笑,偏偏還必須要維持住面上嚴肅的表情,忍得十分難受。

賀星回這才問,“制作這沙盤的匠人呢?叫他們來給諸位愛卿講解一番。”

皇帝既然知道會有賞賜,當然不會撇下真正有功之人。不過沒有宣召,他們是進不來這裏的,所以兩位匠人就在外頭等着。這時她一問,立刻就被叫了進來。

這沙盤雖然是賀星回的主意,卻是他們一點點用手捏出來的。就算原本還有些不通的地方,如今也都弄明白了,講解起來自然十分細致。

圍在四周的重臣們越聽,臉上的表情就越是凝重,注意力也集中了起來。

烨京距離西北數千裏遠,他們大多數人沒有到過當地,甚至沒有經歷過戰争,所以每次看軍報,對着地圖研究半天,往往也只能看個大概,很難看懂那些細節:為什麽要選這個地方紮營?為什麽要在那一處埋伏?為什麽決戰的地方會選在某地?

搞不懂,那就只能按照勝負、俘獲和戰損來評判功勞,其結果往往跟前方将士們的想法相悖。

如今有了這沙盤,當地的水文地貌一目了然,哪裏能行軍,哪裏适合設伏,都能直接看到。不但省了許多查找資料的功夫,也能讓他們更準确地掌控前方動向。

“确實是好東西!”衆人紛紛開口稱贊,“這等奇思妙想,不知是何人想到的?”

“是我提議的。”賀星回說,“地圖再怎麽精細,也總有模糊之處,非是專門研究過,不易看懂。這沙盤卻可以全盤複原戰場地貌,使人身臨其境,模拟作戰過程。”

于是又是一番“殿下聖明”之類的稱贊。

賀星回說,“我想派人去西北,将各處戰場的地形制作成沙盤,送回京城,諸卿以為如何?”

雖然照着地圖也能做,但還是會有一些含糊的地方,倒不如實地考察,以便最大限度地減少謬誤。須知戰場之上,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臣贊同。”兵部尚書武煥第一個表态。

老态龍鐘的靖侯今日也出席了朝會,顫顫巍巍地道,“殿下此舉,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啊!”

有了這兩位專業人士表态,其他人自然更不會反對。

賀星回這才轉頭看向兩位匠人,“我欲在兵部下設一處,專門負責制作、保管和維護這些沙盤,你二人可願意在其中任職?”

兩位匠人自然是喜出望外。即便是最低微的官職,也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須知即便是皇室供養的工匠,大部分也是沒有官職的。何況他們連皇室供奉都不夠格,只能流落民間。能跟着慶王入宮,接觸歷朝歷代保存下來的各種圖紙和資料,他們就已經夠激動了,哪裏想到一朝就得了官身?

兩人忙不疊地跪下,“草民願意!”

皇帝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挪到了這兩人身後,聞言忍不住笑了一聲,小聲提醒他們,“爾等該自稱臣了,也要記得謝恩。”

兩人連忙改口,“臣願意,謝殿下恩典!”

“那武尚書待會兒就把人領回去吧。”賀星回道,“如何安置,還得你拿個章程出來。去西北的時也不必着急,安生過完了年再出發。”

武煥出列領旨,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笑意。如今西北不穩,兵部本來就舉足輕重,如今又多一個部門,職權就更重了。

好在這本來就是憑空多出來的部門,沒有分走其他人的利益,各部重臣們雖然羨慕他的好運氣,但還是真誠地開口道喜,要他待會兒多喝幾杯。

這會兒還是在正旦大宴上,也不能一直耽誤時間,賀星回想了想,吩咐道,“這個沙盤先搬到紫宸殿吧,回頭我再與諸卿詳觀。”

小福子卻還不想走,正磨磨蹭蹭地收拾着沙盤,忽聽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陛下,有戰報!”守在殿門外的禁衛軍才剛通報了一聲,傳令兵已經飛奔而至,撲倒在大殿入口處,用最後的聲音吼出了聲,“露布飛捷,西北大勝!”

“嗡”的一聲,整個大殿就像是開了鍋的熱水,立刻沸騰起來。

所謂露布飛捷,就是傳令兵在馬上用杆子挑起一塊長幡,上面書寫上“某某處大捷”的字樣,如此一路從戰場到京城,沿途人人都能看到,分享大勝的喜悅。

這自然不是随便一場勝利都能有的規格,非得是能夠振奮人心的大勝,才可如此。

師無命是将門世家出身,當然不會不知道這裏頭的規矩。他既然敢這樣做,就說明西北的局勢确實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戰果還很好看。

大越上一次有這樣的大捷,是什麽時候的事?

老臣們推算起來,忽而一驚:那似乎已經是太宗朝前期的事了。

大越立國之後,北方其實還有不少地方并未光複,不是被胡人占據,就是當地将領擁兵自重,還有一小部分被起義軍占據。是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禦駕親征,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打過去,将之納入了大越的國土。

原本的計劃是光複所有前朝占據的土地,恢複舊日山河。可惜打到中途,太宗皇帝忽然大病一場。雖然病最後治好了,但身體卻已經大不如前,不管是他自己還是朝臣,都不敢再讓他冒險親征。

自那之後,朝廷就再沒有大戰了,進入休養生息的時期。

待得先帝上位,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意向收複失地,這事便無限期擱置。等到嘉連關大敗,朝廷連保住現有的國土都十分艱難,就更不會再存着不可能的妄想了。

可是今日,那些妄想好像又突然變成了有可能實現的想法。

三十年了,大越的氣象終于要變了!

此時此刻,不管他們身處哪一個陣營,有着什麽樣的政治立場和心機算計,都不由自主地為這個消息而高興。因為他們首先是一個大越人,然後才衍生出了後面的種種。

而對這場勝利的渴望,銘刻在所有大越人的心間。

朝臣們如此,賀星回聽到這個消息,只會更高興。

何況這個戰報又來得這麽是時候,就像是刻意選在了開明元年的第一天,如同一記響徹雲霄的驚雷,向天下人宣告,新的時代真的到來了。

“好,好好好!”她連說了好幾個好字,別的什麽都想不起來了。激動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那個傳令兵,又道,“去看看他怎麽了?把人帶下去好生照料,等他休息好了,我還有話要問。對了,戰報應是在他身上吧?快呈上來!”

她高興得簡直有些語無倫次了。但此時此刻,沒有人挑剔這一點,因為所有人心裏的激動,都并不比她少。

不一時,傳令兵就被人扶了下去,而火漆封着的戰報,也送到了賀星回手中。

平常,西北送來的戰報,一般會先經過中書,再送到賀星回手中。像這種由她親自開啓的情況,還是頭一回。賀星回手指都有些發抖,動作幾乎是笨拙地拆開信封,取出了裏面的戰報。

看清上面的數字,她深吸了一口氣,那種激動得渾身戰栗的感覺忽然消退,整個人前所未有的冷靜和清醒起來。

“我軍于臨州城外與胡人決戰,生擒敵酋一人,斬首過萬,俘虜數萬,剩餘敵軍潰散後分成小股逃入草原,尚在追擊之中。”她語氣平穩地念完,擡起頭來,對着衆人重複了一遍,“西北大捷!”

聽清具體的數字之後,歡呼聲頓時從人群中爆發出來。

此刻,沒有人會在意儀态,就連憲官們也在為這三十年未有過的大捷而激動喜悅,早忘了要維持秩序的事。

賀星回已經幾步回到了丹陛之上,舉起酒杯,“我不善飲酒,不過今日這樣的大喜事,我與諸卿同飲一杯,共賀大捷!”

喝完這杯之後,她想了想,索性提前退場了。

當着她的面,朝臣們不可能完全放開,今日這樣的大喜事,賀星回卻希望他們能盡興。而且被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打斷,皇帝還沒走呢,這會兒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顯然,這種好消息,他也想慶祝一番,但扮成小太監,又不适合去跟朝臣們一起飲酒作樂。

索性她先走了,剩下的人能盡情享受,她也可以在宮裏自己慶賀。

賀星回一走,席上的氣氛就輕松了許多。明日沒有早朝,不用擔心誤事,也不會有任何人指責他們失儀,大臣們自然可以無所顧慮,開懷暢飲。

這些朝廷官員大都是世家子弟,其中行為放誕者不在少數,不過平常有各種規矩束縛着,在正式場合不會表現出來。如今被酒意一催,又沒了束縛,頓時就群魔亂舞起來,有引吭高歌的,有提筆作賦的,甚至還有人奪了樂師手中的樂器,一展長才。

……

從大殿裏出來,皇帝就甩開了其他人,追上賀星回的隊伍,笑吟吟地叫她,“阿姊。”

“原來是小福子。”賀星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怎麽想到這一出的?”

“我是見阿姊看重那沙盤,所以這段時日可費了不少心思。”皇帝說,“我可沒有白占旁人的功勞,既然有我一份,到殿下面前讨賞又豈能少了我?”

賀星回确實沒有關注過這事,不過皇帝也沒必要在這上面說謊。再說,二十年來,在她的刻意培養之下,皇帝雖然是個纨绔子弟,但是玩的卻從來不是吃喝嫖賭那一套,而是有着自己的審美情趣。

用賀星回的話來說,纨绔也分成幾等,他即便要做,也只能做最上等的那一種。

所以他平時接觸的,都是琴棋書畫、珍玩寶器、古籍善本這些,耳濡目染,自然能提高審美。間或有了感興趣的東西,賀星回也會給他請最好的老師,讓他了解其中的道理。因為只當是玩兒,不要求有什麽成果,再加上他自己也有興趣,倒是做出了不少東西,有一些還被賀星回拿出去交給商人們售賣。

也是因為這些緣故,他手底下頗有一批能人異士。譬如這兩個制作沙盤的匠人,就是著名的巧手,才被賀星回從他那裏借來。如此,皇帝摻和進沙盤制作之中,也就不足為怪了。

賀星回一聽這話,就猜到了他的心思,笑着問,“那你想要什麽賞?”

皇帝立刻說,“我想出宮看看。”說完看了一眼賀星回的臉色,又說,“今日西北的捷報送到,又是露布飛捷,恐怕京城百姓都已經知道了,正高興着呢。阿姊難道不想去看看嗎?”

他确實很了解賀星回,一番話說到了她的心坎上。

“也好。”賀星回想了想,覺得現在朝臣們都在宮裏赴宴,短時間內不會離開,她和皇帝出宮,正好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于是兩人各自回宮,換了衣服,乘車出宮。

果然,這會兒整個京城的百姓似乎都從家裏跑出來了,站在街邊路旁,興致勃勃地議論大勝的事。他們不知道具體的數據,但也已經夠高興了,都在猜測打到了什麽程度,能不能把銀州給搶回來。

賀星回聽到最後一句,感興趣地駐足。

就聽一個老人家說,“你們這些年輕人都不知道,當年啊,咱們太宗皇帝就差一點兒能打到銀州了,誰知忽然重病不起,文武百官吓得連夜把人送回京城,這攻打銀州之事,也就不了了之。唉,知道這事的,誰心裏不遺憾?要是真能收複銀州,我就是立時閉眼,也甘心啦!”

“可不是?”他旁邊的中年人接了話,“我聽我爹說,我還有個遠房姑媽嫁去了銀州。這要是能收複,也不知人還能不能找回來。都說胡人狼性,對咱們漢人可狠着呢,都是當成奴隸一般的使喚。那也是別人家的親人啊!”

又有人說,“之前人家跟我說師家人多厲害,我都不信。他們要是那麽厲害,那前朝還能沒了?嘿,沒想到啊,這就打臉了!但是我高興!”

“前朝亡了,關師家軍什麽事?那都是大宣皇室做的孽。咱們如今有那麽聖明的陛下和殿下,自然氣象不同。”原本還在傷感的中年人立刻反駁。

老人家也感慨道,“是啊,這麽好的世道,多虧了兩位聖人啊!”

皇帝跟着她的腳步停下,聽到這番對話,不由道,“不愧是京城百姓,說話頗有見地。”

賀星回回過神來,笑了笑。

處在現在這個位置上,她才漸漸明白“子民”兩個字的重量。他們想要的其實很少,無非是國泰民安,在提起“我是大越人”這幾個字的時候,能驕傲地挺起胸膛。

“會有那一天的。”她輕聲說。

不僅僅是收複銀州,更是讓所有人為自己生活在這個國家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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