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瞿英

自從書院建起來之後, 庾蘭澤就給自己認識的朋友們都寫了信,讓他們推薦學生過來。這個時代的士子們,出門游學往往一去就是幾年, 年節也不會回家。所以盡管最近正是新年,但從遠處趕來求學的士子,還是每天都有好幾撥。

所以賀星回在門房那裏說自己來拜訪庾先生,對方就直接讓他們進來了。

——能找到這裏來的,誰不是為了拜訪庾先生?

兩人一路暢通無阻, 一直走到山長所在的院落。中間碰到的學子們都會好奇地看他們一眼,但眼神很友善, 像是在猜測他們的身份, 畢竟兩人一個女子, 一個老頭,身後還跟着人,絕不會是新來的學子。

所以一見庾蘭澤,賀星回第一句話就是向他道喜,“先生這裏的氛圍, 真叫人喜歡。”

庾蘭澤擡頭看見她, 吓了一跳,連忙起身迎上來,“殿下怎麽來了?應該讓人通傳一聲,我們也好接待。”

“我怕動靜鬧得太大, 驚動了學子們。”賀星回含笑道,“我喜歡這種濃厚的學習氛圍, 就叫他們好生讀幾年書吧, 暫時不要為外頭的事情分心。”

雖然這個時代, 還沒有“學成文武藝, 貨與帝王家”的說法,可是先聖早就說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哪個讀書人的心裏,又沒有這樣一個理想呢?

但賀星回覺得,學校裏的氛圍還是純粹一些更好,可以安下心來做學問。所以當初她才沒有考慮以朝廷的名義開設書院,而是将此事交給了庾蘭澤,避免這邊與朝廷聯系得太緊密。

庾蘭澤聞言,臉上的表情柔和下來,“殿下有心了。”

又看向旁邊的韓青,不等介紹,便笑道,“久仰令公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慚愧,我卻是今日才知道,這裏竟開了一家書院。”韓青道。

庾蘭澤笑了,“這是因為我刻意避開了京城。書院裏的學子,也大都是從別處趕來的。這些都是寒門士子,世家想必尚未得到消息。”

賀星回能把人帶到這裏,意思已經很明顯了,所以他也沒有避諱韓青,說得很直白。

韓青有些明白為什麽傳聞之中的庾蘭澤是個不通庶務的書生了。他身上确實有一種不同流俗的氣質,再加上這種什麽話都敢說的膽色,在一般人看來,豈不正像是讀書讀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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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韓青眼中,這是歷經滄桑之後的返璞歸真。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陰謀算計,只不過心無挂礙,就不會被這些東西牽絆了。

有賀星回這樣的恩主,他只要入朝,必定平步青雲,可他卻主動在這裏開了一家書院,顯然是沒有入仕的想法。別人汲汲營營所求,于他都是過眼雲煙,自然可以超然脫俗,埋頭讀書。

這一點,實在令人不能不佩服。

他之前猜測賀星回是要請此間主人出山,倒是淺薄了。

這時庾蘭澤又說,“今日貴客臨門,真是蓬荜生輝啊!我們這裏簡素了些,還請勿怪,進屋說話吧。”

“先不急吧。”賀星回卻站在門口沒有進去,“先生給我傳信說,我要請的人已經到了。我這不是一得了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趕來了,還請先生為我引薦。”

說着,對庾蘭澤行了一禮。

庾蘭澤臉上笑意更深,“殿下求賢若渴,那咱們就先去見一見客人吧。”

之前庾蘭澤答應幫賀星回引薦幾位賢士入朝,後來他自己留在了京城,考慮到這些人身無官職,也難以見到賀星回,索性就先讓人到書院這邊安頓下來,他再派人去請賀星回。

這是正事,想必也是兩邊心裏的急事,自然不能耽誤。

果然,到了客院一看,這幾人也都正聚在院子裏說話,想是也等得有些焦急。

庾蘭澤揚聲招呼,衆人一擡頭,看見衆人,面上就先是一松。賀星回實在是太好認了,能被這麽多人簇擁着,就連庾蘭澤在她身後半步的女子,世間僅有一人。

他們料到她如今求賢若渴,得知消息之後恐怕立刻就會召見,卻沒想到,她會主動到書院來。

能被庾蘭澤請來的,顯然都有出仕的想法,只是因為種種原因一直蹉跎。既然到了這裏,對待賀星回的态度不說熱切,至少是很有禮的,紛紛上前拜見。

賀星回一一回禮,與他們寒暄,态度從容自若,倒是一旁的韓青,心頭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以為書院已經是賀星回的底牌了,不想她還有更令人吃驚的。

眼前這五個人,哪一個的名字說出去都會令人大吃一驚,竟然全都聚集在了這處小院裏。以他們的身份、名望、學識,只要入朝為官,必然能居高位,朝堂的格局恐怕就要為之一變了。

特別是為首的那一位,韓青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幾乎掩飾不住自己面上的驚愕。

話說如今朝堂上的這些勢力,都是當初襄助高祖皇帝定鼎天下的功臣。其中世家們因為觀望太久,除了韓家之外,幾乎都是見高祖大勢已成,這才前來依附。而勳貴卻是自草莽之中便一直跟随的舊人,因此在朝堂上的待遇格外不同。

不過細細一查便會發現,這些勢力之中,少了一塊十分重要的拼圖:世家之外的文臣。

從拉起一支隊伍到稱帝問鼎,高祖皇帝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在世家主動依附之前,打下來的地盤總是需要文官來治理的,而且數量還不少,按理說,他們的功勞不小,建國之後也該在朝堂之中有一席之地。然而如今朝堂之中,卻根本看不到他們的身影。

這裏頭有個緣故,當年高祖皇帝身邊,最有才能也最受寵幸的,是一個叫瞿放的文士。

此人也是個傳奇人物,文能治理州縣,武能上馬征戰,尤擅深謀遠慮,曾經為高祖皇帝化解過多次危機,甚至曾救駕于亂軍之中。高祖皇帝一直尊稱他為先生,是正兒八經地将他當成帝師來看待的。

按理說,這樣的潑天之功,沒有人能比得上,也應該得到最大的一份賞賜。

但大越剛剛建國,他就主動辭官,說是如今大勢已定,高祖皇帝身邊能人雲集,已經不需要他了。

這般視富貴功名如無物,舉重若輕,泰然自若,真有幾分《道德經》中“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意境。

高祖皇帝苦留不住,只好放人,還比照着親王的份例給他們家賜了幾萬頃良田,讓他能夠富貴終老,不必為俗務所累。

這個故事實在是太有戲劇性,時至今日,依舊是民間口口相傳的君臣佳話。

如此一來,瞿家雖然沒有一官半職,在整個大越、特別是文人士子之中的影響力,卻是無人能及的。只不過人家歸隐田園之後低調得很,連家人都不出來走動,漸漸好像真的成了傳奇故事中的人物。

韓青這樣的年紀,自然是見過瞿放的。因為韓家歸附較早的緣故,他還跟瞿放的兒子瞿英做過同僚,有過少年人的意氣之争,也一同面對過不少困境,關系還算不錯。只是後來瞿英奉父親回鄉,再無消息,便斷了聯絡。

算算時間,瞿放老先生恐怕已經駕鶴西去,而院子裏被其他人簇擁在中間,正笑得沖淡平和的人,不是瞿英又是誰?

賀星回竟然把他也請來了!

偶爾有些時候,特別是當韓青感覺到對朝政有心無力時,他會回想起少年時代的意氣風發,然後忍不住幻想,若是瞿放沒有辭官,瞿英留在朝中,現在又會是什麽情形?

萬萬想不到,這個幻想竟然有成真的一日。

韓青今日面見賀星回,除了交出投名狀之外,也是想跟她商量一下吏部尚書的人選。這個位置非常重要,既然騰出來的,當然最好是信得過的人上去。可是推上去的人若是不能服衆,恐怕又平生波折。

看到瞿英,韓青就知道自己是白擔心了。

不要說是吏部尚書,便是自己這個中書令讓給他,都沒人能挑出什麽毛病。

當然了,能憑借名望坐上這個位置是一回事,能不能坐穩,讓下面的人信服,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對瞿英來說,當年草創之際,什麽樣的難題沒有遇到過?跟世家出身的韓青比起來,他作風大膽、思緒跳脫,總有意想不到的辦法。這也是韓青念念不忘,總是會回憶起他的原因:遇到自己覺得棘手的問題,他會忍不住想,如果是瞿英在這裏,他應該有辦法吧?

這時,瞿英也注意到了他的視線,笑着走了過來,朝他深深一禮,“一別經年,見韓兄依舊龍馬精神,吾心甚慰。”

“瞿兄才是吧。”韓青打量着他,“我記得你只比我小兩歲,怎麽如今看着倒像是小了十歲。”

瞿英開心地笑了起來,“因為我不操心。”

沒有一天不在操心的韓青:“……”

賀星回聽到這對話,便跟着笑道,“令公為朝事清減憔悴,是我之過。這不是趕緊将諸位都請來,為令公分憂嗎?”

“吾等慚愧。”幾人連忙說。

借着這個話頭,他們便也跟韓青也寒暄起來。韓青知道賀星回這是有意讓自己試一試他們的才能,便将話題引導了朝政上,挑一些不太緊要的事務來考察他們。

瞿英當然是不需要考察的,就跟庾蘭澤和賀星回到屋裏去說話,把外面的地方留給他們。

才一落座,瞿英就道,“殿下行事這般鋒芒畢露,難道就不擔心嗎?”

賀星回反問,“我一個女人,站在朝堂上,什麽都不做就很紮眼,還怕鋒芒畢露嗎?我只怕鋒芒不夠,震懾不住蠢蠢欲動之人。”

瞿英撫掌大笑,“當年家父也曾問過高祖皇帝同樣的問題,殿下可知高祖是如何作答的?”不等賀星回回答,他就迫不及待地揭曉了謎底,“高祖皇帝說,我一個造反的,怕什麽鋒芒畢露?由此觀之,殿下頗有高祖皇帝遺風啊!”

“先生說笑了,我怎敢與高祖皇帝比肩?”賀星回連忙擺手。

她常常覺得現在的局面很難,但其實,她的開局已經很好了。如果是身在亂世,一個女人想要從無到有做成一番事業,必然要歷經無數磨難,絕不可能像她這樣輕松。

賀星回當然沒有見過高祖皇帝,倒是成婚之後見過太宗幾次,那位陛下已經是龍章鳳姿、威嚴天成,據說也只像了他的父親八成。

開國皇帝的底氣、心胸和能力,非常人能及也。

“非也!”瞿英對她的評價卻很高,“能打天下的人,幾百年總能出一個。似殿下這般能治理天下之人,卻只能等待天賜。殿下若是過分謙虛,我倒要看低你了。”

也就是房間裏只有三人,另外一個庾蘭澤也是個什麽話都敢說的,他這一番幾乎稱得上“大逆不道”的話,才沒有引起什麽震驚。

賀星回覺得這話有點意思,不由坐直了一些,問,“先生此話怎講?”

在主流的思想裏,打天下才是最難的,做個守成之君不難。瞿英這番話,似乎完全颠覆了這種說法。

但瞿英立刻又反駁了這一點,“我說的不是一般的守成之君,以那個為标準,那治理天下确實不難。先帝不也安安穩穩做了二十年的太平君主嗎?”

“我說的治理天下,是胸有丘壑,面對一團亂麻的局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更知道該如何解開這團亂麻。”

賀星回聽得暗暗心驚,幾乎要以為自己的老底被人揭了。

瞿英卻是話鋒一轉,“殿下可知,當年家父為何辭官不就,一心歸隐田園?”

“不是因為老先生淡泊名利,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賀星回笑道。

瞿英聽見她這話,也笑了,“你要是再年長幾歲就好了,我爹一定喜歡你,太會說話了。——功名利祿,世上誰人能真正看穿呢?若果真如此,我今日也不會在這裏了。當年家父之所以辭官,只是因為看清了眼前的那一團亂麻,他解不了。”

打天下的時候,大家心向一件事,勁往一處使,即便有些什麽龃龉,那也是公心大于私心,因為知道都還沒到摘果子的時候呢,鬧起來沒什麽好處,所以都能按捺住私欲。

可是到了建國稱帝,論功行賞的時候,這種表面的和平就很難維持住了。

大家都覺得自己功勞大,都覺得自己應該多分一份,可是蛋糕就這麽大,每個人都要有一份,這中間的取舍、平衡太難了,不管怎麽做都總有人會不滿意的。

不滿意,就會生亂子。

可以說,在大越建國的前二十年裏,高祖和太宗兩代君主,不是在打仗收複國土,就是在給朝臣們拉架,拉着拉着,朝臣們發現拉幫結派更有優勢,于是就成了勢力。勢一大,就不是那麽好壓下去的了。

也虧得是太宗皇帝算是半個開國之君,威望極重,在生了一場大病之後,不能外出征戰,反而穩定住了朝堂,沒有鬧出大亂子。

可惜他又沒有一個好的繼承人,先帝太過平庸,即便規行矩步,半點不敢更改親爹的各種政策,朝廷還是在內耗之中,慢慢走上了下坡路。

瞿放是個很驕傲的人,他已經看到了這一天,覺得自己沒有能力解決這些難題,索性就先退一步。

事實證明,這個做法是很有遠見的,如若不然,今天瞿英也應該是深陷其中難以自拔的一員,而不是坐在這裏犀利地剖析這一切。

韓青覺得自己不能力挽狂瀾,是因為他能力不足,但在瞿英看來,不過因為他是局中之人。

賀星回不得不承認,聰明人說話太讓人舒服了。

瞿英看似從頭到尾都在客觀地分析局勢,但她總覺得他是在不着痕跡地恭維她:畢竟這件事,連高祖和太宗兩位雄才大略的帝王都辦不到,連瞿放這位傳奇人物都望而生畏,但她卻似乎要做到了,怎能不讓人飄飄然?

要不是她知道自己的斤兩,更知道自己的依仗,這會兒恐怕已經落入瞿英的節奏之中了。

但現在賀星回只覺得自己似乎被對方高高地架起來,下一步就該點火了。她笑了笑,神色如常地道,“我聽先生一席話,當真如撥雲見日,豁然開朗。依我看,先生便是那個能助我破局之人了。”

“殿下盡管不承認。”瞿英不慌不忙,“但當下,能撥弄局勢,讓世家受阻之人,唯有一人。時也,勢也,命也,殿下應該明白,身處這個位置,不進則退。”

這最後四個字,終于讓賀星回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

但她還是十分誠懇地道,“其實至今為止,我雖然有所計劃,但也不過是想避免更多的紛争、更大的犧牲。若能略盡綿薄之力,使百姓安居樂業,不受戰亂、流離、壓迫之苦,能有讀書進學、興家報國的機會,于願足矣。”

瞿英忍不住失笑,“殿下以為自己這個願望很小嗎?古往今來那麽多王侯将相,所願者,也不過如此而已。”

賀星回站起來,朝他躬身行禮,“請先生助我。”

庾先生真是可靠啊,一找就給她找來了這麽一個能人。賀星回穿越至今,所見到的人之中,他是将局勢看得最清楚,也說得最清楚的一個。

這倒不是天下只有他一個聰明人。其他人不是看不到想不到,只不過,身在局中、利益相關,往往只能裝聾作啞。

這樣一個人才,她自然不能放過。

瞿英千裏迢迢趕來烨京,跟她說了這麽一番話,當然不是因為吃飽了撐的。就像他自己說的,古往今來,王侯将相,志向大抵如此,他也不過是其中之一。

只不過他的胃口要比其他人大得多,所以待價而沽,只為了等一位明主。

他的運氣要比父親好。

如今這人就站在他面前,對他深深施禮,瞿英不由得心潮澎湃,幾乎已經看到了另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他起身回禮,答曰,“蒙殿下青眼,敢不盡心竭力?”

庾蘭澤一直保持沉默,在一邊煮水烹茶,直到這君臣二人達成默契,他才開口道,“茶煮好了,坐下飲一杯吧。”

“多謝先生。”賀星回接過茶盞,道了謝。

說了這麽多話,确實有些口渴了,茶水的溫度剛好,入口滋潤,讓她整個人都舒服了很多,身體和精神都慢慢放松下來。

“對了。”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先生這裏如今已經成了規模,該多聘幾個做雜事的人才是,另外還得請兩班護院,随時巡守。”

以前也就罷了,以後消息傳出去,那些世家說不準會想做點兒什麽,還是這樣毫無防備可不行。

能在這個時候趕來書院的,可都是讀書種子,得好好保護。

未來二十年大越會如何,或許就要看他們了。

庾蘭澤聞言也肅容道,“多謝殿下提醒,回頭我就去安排。”

“依我看,請什麽護院,倒不如在書院裏多開一門武課,即可強身健體,也能護衛自身。六藝之中,不也有射禦兩項嗎?”瞿英懶懶地提議。

賀星回眼睛一亮,“這個好。”

鍛煉身體這種事,什麽時候都不會是壞事。雖然是書生,但也最好不要太文弱,這些人她以後還有大用呢。

要不是皇帝身體不好,她真想來一個上行下效……

等等,好像也不是不行?因為皇帝身體不好,所以更重視鍛煉身體,這個邏輯應該是可以說得通的。這樣,以後皇帝在堅持不懈的鍛煉之下好轉,也就理所當然了。等朝堂局勢穩固下來,多皇帝這個吉祥物也不要緊的時候,就可以放他出來了,免得總被拘束在深宮之中,無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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