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驚雷

庾蘭澤曾游歷天下, 交友甚廣,這次給賀星回推薦的五個人,除了瞿英之外, 另外四人也是一時名士。

他們各有各的故事,相同點卻是都同樣的落魄。

其中有一個朱明的,之前曾經出仕過,可惜朝政為世家所把持,他空有一身才幹, 卻根本沒有用武之地,于是憤而辭官, 棄文從商, 竟也做得有聲有色。據說還與慶州有生意往來, 他與庾先生也是這樣相識的。

這也是四人之中,賀星回最看重的一個,她打算把人塞進戶部,将來進行商業改革的時候應該用得上。

另一個讓賀星回注意的,是一位從雍京趕來的名士。說是名士徐倫, 但其實只是在北地薄有名聲, 烨京這些世家是瞧不上的。畢竟在大宣南遷之後,北地遭受戰火□□數十年,幾乎沒有一天的安穩日子過,文脈幾乎已經斷絕。

據庾先生說, 徐倫得知他辦了一個書院,大喜不已。這回過來, 除了為自己謀一份出身之外, 更重要的是将北地所有的讀書種子都帶來了, 免得在北地繼續耽誤下去。

這些學生對北地充滿感情, 對世家頗多不滿,賀星回已經打算好了,以後等他們入仕,就全都送回去建設北地,将那塊地盤從北地世家手中奪過來。考慮到當地的民情,這應該是很容易的事。

還有一個叫陸繼善,是四人之中唯一一個世家子弟。他的家族,就是南派世家之中聲勢不小的那個陸家,因為是旁支,在家族之中并不受重視,反倒必須要聯姻為家族助力。誰知家中為他求娶一位名門淑女時,他卻意外相中了對方新寡的姐姐。

因為婚事遭到三個家族的反對,他索性帶着那女子私奔離家,雙方就此決裂。但看他的樣子,盡管這些年來失去家族支持,舉步維艱,卻并不為自己當年的選擇後悔。

最後一人名喚劉貞,是四人之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他是慶州人,受惠于賀星回這些年在慶州實施的種種政策,衣食無憂,能買到許多便宜 書籍,與其他士子交流也比別處更容易。聽說賀星回需要人幫忙,他立刻就收拾行李來了。到了之後第一句話就是:還缺人嗎?缺多少我都能叫來。

聽說大家都想來,只是怕才能不足,幫不上忙反而給她添麻煩,這才先派了他來打頭陣。

庾先生說這些的時候,臉上都是笑着的。他是真的喜歡慶州的讀書氛圍,也很高興看到賀星回曾經的努力有了回報。

賀星回的語氣也是輕松的,“這倒不急,我正準備改革科舉,以後寒門士子也可以參考。叫他們等着今年的考試吧,到時候正兒八經地跟那些世家子弟比拼一番,豈不更有趣?”

瞿英在一旁聽着,心道她對慶州士子倒是信心十足,于是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來,“殿下,臣入朝之事,應當不急吧?”

“怎麽?先生還有事情要處理?可需要幫忙?”賀星回忙問。

瞿英本來想直說自己要去慶州一趟,親眼看看那裏現在的模樣,但轉念一想,又覺得留個驚喜也好,便順着她的話點頭,“是有一些私事,我還能應付,只是要費一些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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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先生盡管去忙吧,朝中之事暫且不急,怎麽也要等科舉改革的事情落定之後,才會考慮這個。”賀星回說。

瞿英也不奇怪。他們幾人既然有心入仕,自然十分關心朝廷的動向,畢竟這關系到他們自己之後的前程。

戴晔被她要求回家修養的消息沒有遮掩,他們也已經打聽到了,莫說是瞿英本人,就是剩下那四個人,也都猜到了吏部尚書這個位置是為他預留的。

戴晔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會請辭,瞿英就還有很多時間。

既然提到了這事,瞿英也就順便替外面還在接受中書令大人考核的四個人問了一句,“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安置他們?”

自從得知瞿英有了去處,其他人肉眼可見地變得焦躁了一些,想來也是在為這個問題發愁。

這個問題沒什麽可遮掩的,賀星回索性把人叫了進來,問過韓青的意思之後,便對他們道,“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際,諸位入朝之後,必然都能一展長才。不過眼下,有一件更緊要的事,想托付給諸位:暫且先入職禮部,給我當一任學官,不知諸位先生可願意?”

科舉改革的消息,至今仍只有中樞重臣知曉,并未傳開,韓青便代為解釋了一遍,是要他們去各州巡考,以便篩選各地士子,只有通過了這一次考試,才能獲得入京的資格。

頭腦最靈活的朱明立刻就反應過來了,“殿下,到了地方上,是所有人都能報名參考嗎?”

“正是。”賀星回點頭。

衆人都反應過來了,這意思是,寒門士子也能出頭了!

寒門這個詞,聽起來似乎很容易造成誤解。但事實上,當下所謂的寒門,既然帶着“門”字,那自然也是有門第的。

世代經營鄉裏的小地主,祖上曾經出過高官後來落魄了的家族,以及因為經商等緣故發達了,願意扶持家中子弟讀書的人家……他們薄有資産,卻沒有底蘊,連能夠買到的書都不多,與世家中間自然隔着一層天塹,所以雖然也讀書明禮,但想要出頭卻難上加難。

從前這些寒門士子想要出仕,只有兩個辦法:要麽如範一通那般,依附世家做一段時間的幕僚,由東主推薦入朝;要麽就在山野之間著書立說,培養名望,等待朝廷的征辟。

要不,怎麽庾蘭澤請來的這些人個個都是“一時名士”呢?

正因為自己經歷過,知道有多麽辛苦,多麽艱難,此刻聽說賀星回要讓寒門士子也參與考試,他們心中的激動之情,自不必多言。

這還有什麽不應的,幾人紛紛應諾,“我等願意!”

就連身為世家子弟的陸繼善,也被帶起了情緒。他雖然出身世家,但這些年卻沒少被打壓,往來結交的也只有寒門士子,對于他們的遭遇是感同身受。

甚至正因為出身世家,他的膽子也比別人大得多。其他人只高興于寒門終于可以出頭了,陸繼善卻有一種十分微妙的預感:世家恐怕要倒大黴了!

……

開明元年正月初八。

新年第一次大朝會,賀星回就直接扔下了一道驚雷。

她要改革科舉!

雖然只是多加了一道考試的程序,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這是要讓寒門士子出頭。滿朝出身世家的官員,聽到這種事,都忍不住皺起眉頭,生出了一點薄薄的危機感。

但一時也沒有人出列反對。

像這種大事,通常都不會直接拿到大朝會上來讨論,而是先由三省六部的重臣們商議過,有了簡單的條例,再拿出來讓大夥兒查缺補漏。

雖說也不是沒有過皇帝生怕被反對,索性不經中樞,直接在朝會上直接提出的先例,但賀星回上位以來,倒還沒有幹過這種事,何況只看幾位重臣平靜的臉色,就知道他們都是知情的。

那他們還要不要反對,反對的話該怎麽說,就是一件需要斟酌的事了。

等大佬們的嫡系先說話。

這也是朝堂上的慣例了,有些話,重臣們當着皇帝的面不方便說,就會在大朝會上讓下頭的人開口,自己再居中轉圜,不管事情成與不成,至少氣氛不會鬧得太僵。

沒有人相信他們是真的贊同這項改革。

然而左等右等,站出來說話的竟然是吏部侍郎,“殿下,臣以為此事不妥。”

“哦?這話怎麽說啊?”賀星回問。

吏部侍郎道,“寒門士子與世家子弟所學不同,若是放在一起考試,恐怕對他們沒有好處。臣以為不如分開,各考一科,互不幹涉,如此自然萬事大吉。”

“聽起來倒是有幾分道理。”賀星回笑着點了點頭,“那等到選官的時候,是不是也要分開,互不幹涉呀?”

明眼人都能聽得出,她已經很不高興了。但這位吏部侍郎顯然是早有準備,面對這樣的狀況,依舊侃侃而談,“的确如此。世家子弟學識豐富,适合總領大局,而寒門子弟熟悉庶務,适合負責具體的執行。如此一來,所有人都能被安排在最合适的位置上。”

賀星回注意到,隊列之中有不少人都在點頭,顯然很贊同這個方法。

她側頭看了一眼,讓春來将名字幾記下。

這話聽起來荒唐,但賀星回很清楚,在科舉制度剛剛出現的最初,情況的确就跟他說的差不多,一樣的考試,世家子弟優先錄取,寒門子弟只能瓜分少數幾個名額;一樣的選官,世家子弟可以任清貴要職,寒門子弟則只能擔任副手,負責各種繁雜的庶務。

甚至在當時,還将官職分成了清官和濁官兩種,世家子弟只任清官,寒門子弟只任濁官,二者絕不可混淆。

所以之前,韓青提醒她要警惕世家假意答應,私底下再做其他的安排,賀星回心裏卻是一點都不意外。這件事關乎所有世家的利益,他們要是什麽都不做,她才會覺得奇怪呢。

賀星回反問,“依你所說,世家子弟就只能總領大局,寒門子弟就只能執行庶務,安排官職不需考慮個人才能,只以家世出身一概而論。這就叫所有人都被安排在最合适的位置上?”

不等吏部侍郎回答,她又點點頭,視線在人群中一掃,笑道,“難怪滿朝都是世家出身的官員,原來是因為吏部一向如此選官!”她前一秒還是笑着的,下一秒臉色就冷了下來,聲音也陡然一厲,“那我倒要好奇了,你們究竟是朝廷的吏部,還是世家的吏部?”

世家出身的官員自然會為世家謀取利益,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甚至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但此刻被賀星回一口點破,就沒有人敢承認了。

衆人連忙道,“殿下息怒。”

那位吏部侍郎也辯解道,“臣一心為朝廷考慮,還請殿下明鑒!”

“我倒不是不信你的忠心,”賀星回看着他,“只是不信任你的能力。連分辨一個官員的學識和才能的能力都沒有,只能一板一眼地按照世家子弟學識豐富,寒門子弟熟悉庶務的模式來給他們分配職位,我很難相信這就是我大越層層選□□的優秀官員,畢竟這工作太簡單了,就算交給三歲小兒,想必也不會弄錯的。”

“所以,究竟是你無能,還是你在拿朝廷的官職給世家做人情,選一個吧。”

吏部侍郎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一僵,彎折了下去,但他幾乎沒有猶豫,便顫聲道,“臣……無能,愧對殿下,愧對朝廷,請殿下降罪!”

一邊說,一邊就将頭頂上的烏紗帽摘了下來,伏首于地,等待賀星回的處置。

“這麽看來,朝廷選官還是更看重學識和才能,并不唯家世論了?”賀星回卻沒有理會他,而是又問。

前車之鑒還在那裏,這回自然沒有人敢唱反調了,紛紛應是。

賀星回這才點頭道,“誰學識豐富,誰熟悉庶務,我想,也不是看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考一考自然就知道了。而既然以學識和才能作為标準,就沒有必要分開考試了。諸卿以為如何?”

“殿下聖明!”

隊列之中,張本中微微皺眉。他沒想到,賀星回一番連消帶打,竟直接又廢了一個吏部侍郎,看來是決心要将吏部抓在自己手裏了。而這科舉之事,她看起來也是真的下定了決心。

那他們的人還要不要動一動?

略一猶豫,張本中就下定決心,還是要動。

他對成功已經不報希望,但自己身為南派世家的代表人物,什麽都沒幹,就這樣順從了賀星回的提議,說不定會動搖他在盟友心目中的地位。縱然有利益交換在前,但也總要做個樣子。

這樣想着,他微微側頭,使了個眼色。

谏議大夫鐘彬邁步出列,“殿下,臣以為,考試采取統一标準,對寒門士子恐怕十分不利。”

“那也是他們沒有本事,怨不了誰。”賀星回道。

鐘彬搖頭道,“非也,如今寒門士子頭一回參與考試,正如孩童第一次學習走路,須得長輩在一旁扶持守護,方能避免摔倒之痛。”

“那鐘大人的意思是?”

“臣以為,可以固定給寒門士子一些錄取的名額,以示朝廷對他們的扶持。”

賀星回笑了。在韓青的奏折裏,說世家要搞事,無非是兩個方面,要麽打壓官職,要麽限制人數。之前吏部侍郎是打壓官職,不許寒門子弟升上高位,現在鐘彬的建議,就是限制人數了。

這提議聽起來好像是在為寒門士子考慮,畢竟他們的資源不如世家子弟,是不争的事實,憑本事考,說不定一個都取不中。但若是規定了一部分名額屬于他們,那就必然能取中那麽多人。

可這只是一時的好處,壞處卻是無窮無盡的。

一是有可能會讓一些寒門士子産生惰性,覺得反正有保底名額,不用去跟世家子弟相争,在資源不對等的情況下,何必辛苦努力?這是看似沒有分開考試,實際上還是把兩撥人分開了。

二則是,如今的寒門子弟處于弱勢,自然覺得分出來的名額已經足夠多。可是事情一旦成為定例,即便将來寒門子弟在學識和才能方面遠超世家子弟,說不定也會被這名額限制住。到時候就會反過來,變成優秀的寒門子弟只能競争有限的幾個十幾個名額,而世家子弟無須努力,就可以坐享大部分名額。

現在書院已經建起來了,寒門子弟在資源方面的缺乏會逐漸被補足,他們的努力程度也必然勝過大多數世家子弟,只要沒有那張封鎖住他們的網,至少在百年之內,世家是競争不過他們的。

“鐘大人考慮得頗為周全。”賀星回掃了一眼張本中,笑道,“不過你這話說得不對。”

“寒門士子固然是朝廷的孩子,世家子弟難道就不是了嗎?父母對待孩子,應該不偏不倚。若是今日因為寒門士子處于弱勢,就偏心他們,給他們更多的好處,如何讓世家子弟心服?”她将視線轉回鐘彬身上,“鐘卿以為,我說得可有道理?”

“是,殿下拳拳愛護之心,臣等銘感五內。”鐘彬低頭道。

賀星回這才玩笑道,“再說,我想孩子若是能經歷一些摔打疼痛,反而會長得更結實。做父母的雖然心疼,但該放手時,也只能放手了。”

這是她對寒門子弟的期望。

向上的道路,必須要自己争取,一味的扶持,說不定又扶持出了另一批世家。因為等他們成勢之後,必然會維護自身的利益,如果這利益來自皇權的扶持,他們就必然會抓緊她,排斥一切可能改變這種局勢的可能。但若是自己争取來的,他們就會維護這條自下而上的通道。

至于由此養成的另一個怪物——士紳階層,該如何對付,那就留給後來人自己去應對吧!

至少賀星回認為,那是比現在更進步的一種政體。

中央集權是勢在必行的,但是中央集權和帝王集權,就是兩回事了。比起生殺予奪系于一人之喜怒,她還是更喜歡标準明晰的法治社會。

所以更要克制,不因自己的一時喜怒而大動幹戈。

賀星回将視線移回還跪着的吏部侍郎身上,“即日起,三法司對吏部進行一次清查,若有貪贓枉法之事,一律嚴懲,有渎職懈怠之人,便撤銷官職。沒有牽連的,就繼續留任,盡快恢複吏部的日常運轉。”

“對了,還有一件事。”她像是剛剛想起來似的,“吏部如今這麽亂,科舉之事也難以兼顧,就移交禮部負責吧。陳尚書,時間不多,你盡快拿出個章程來,今年之內便推行下去。”

陳昌出列應了,又道,“殿下,別的事情都好說,只是這前往各地巡考的學官,不知該如何挑選?”

“你禮部出四名官員任正職,再從民間征辟四位名士任副職,兵分四路。路線也要提前規劃好,不可漏掉一地。”賀星回道。今年是第一年,未必所有寒門士子都會來應考,但是一定要把這個消息傳達到大越的每一個角落。

陳昌又問,“這征辟的人選,不知殿下可有打算?”

“這個啊,”賀星回微微一笑,“人已經到了,中書省會安排他們去禮部報到。”

張本中聽到這裏,不由輕輕地“嘶”了一聲。

原以為巡考的官員可以動一下手腳,現在看來,賀星回早就防着這一點了,甚至不知什麽時候,連人都已經召回來了,就等着今日宣布呢。

但更可怕的是,韓青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這其中所蘊含的意思,讓張大人不能不悚然。

當初就是韓青力主讓慶王繼位,如今,莫非他也已經徹底倒向賀星回,不再顧慮自己的世家出身?

果真如此,事情就棘手了。

什麽寒門士子,就算入朝為官,想要做到可以影響朝廷決策的位置,也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張本中雖然防着,但其實并不擔心。因為這中間的變故太多了。

但韓青可是中書令,他要是倒向賀星回,那朝中的格局必然會迎來一場大變。

現在要考慮的,已經不是那些細枝末節,而是南派世家該如何行事,才能保持住自己的優勢地位,不被這場變革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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