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春日

整個大越都因為科舉改革之事沸騰了起來, 但是賀星回本人的日程,并沒有因此産生太多的變化。

她只是更忙了。

整整兩個月的時間,她一直在跟禮部的人一起琢磨新的科舉規則, 幾乎快要被繁瑣冗長的條款折磨暈了。

不過總體來說,這段時間的工作雖然強度大,但都很順利。尤其是禮部的官員們都很聽話,沒有像一些不長眼的家夥那樣,凡事必要跳出來反對她, 就更是令人身心舒暢了。

要知道,禮部的官員們, 可以說是整個大越最會吵架的。尤其是那些老臣, 引經據典起來, 不是罵人,勝似罵人。

賀星回當初将科舉挪到禮部,一是因為戴晔不識擡舉,二則是因為在她的印象裏,負責貢舉之事的一直都是禮部, 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意外之喜。

再加上事情雖然繁難, 但她只需要提綱挈領,而且她腦海中本來就有一套科舉的骨架,只需适時地将之拿出來,供他們參考即可。

所以雖然忙, 但這兩個月,竟是賀星回攝政之後, 最輕松的一段時間了。

人一忙起來, 就連季節的感受都不甚明晰。

這一日, 賀星回清早起來, 就聞到了一陣淡淡的甜香,循着香味轉頭望去,見窗下的細頸瓷瓶中插着一支開得正好的桃花,這才有些恍然地道,“春天來了。”

“可不是?”可芳從外頭進來,笑道,“禦花園裏的桃花都快謝了,我看殿下忙得沒空去賞,只好折一支回來插瓶。”

賀星回走到窗邊,低頭嗅了嗅桃花,也跟着點頭,“确實該輕松一些了。”

“那今日不議事嗎?”可芳一聽,立刻蠢蠢欲動,“您要去賞花,我立刻就叫人在園子裏布置好,保準不用您操一分的心。”政事雖然要緊,但放個一時三刻的也不會就出什麽大問題。

賀星回笑了,“事還是要議的,時間緊迫,耽擱不得。”

見可芳拉着臉,撅着嘴,她話鋒一轉,又說,“不過花也不能不賞。你這就去把園子布置起來,回頭把那些官員叫到那邊去議事,兩不耽誤。”

可芳還能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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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沒有早朝,可芳的準備還需要一點時間,賀星回得以安閑地吃了個早飯。

說是安閑,其實也是邊吃邊忙。不過這一回,忙的就不算是正事了,而是聽春來彙報最近京城內外的大小消息。賀星回沒空出宮,但輿論動向還是要時刻把握的,她對此也已經有了一套周密的計劃,不過現在,暫時只能通過這種方式了解了。

最近這段時間,城內熱議的都是科舉改革的事。

在百姓之中,對于這件事,幾乎是一致的叫好。跟世家相比,寒門跟普通人的聯系更加緊密,也更友好。

世家子弟,平民百姓只有在街上看到帶着徽記的馬車時能看一眼,但大多數寒門子弟對他們來說都是熟悉的,就是同鄉頗有名氣的某某。在這個時期,皇權不下縣,鄉紳地主們還兼着為朝廷管理地方的職責,許多百姓都受過他們的恩惠。相比之下,只關注廟堂之上的世家,反而沒有那麽得人心了。

畢竟在賀星回掌權之前,整個大越的民生都不容樂觀。

如今她雖然還沒有給大家的生活帶來更具體的改變,但是那種蓬勃興盛的新氣象,所有人都能感受到。

很多普通人嘴裏不說,心裏卻覺得,皇後幹得比那些世家大族出來的相公們更好。支持她的新政,選出來的官員就會是更值得信賴的熟人,二者相加,自然是一致地看好。

“世家那邊沒什麽反應嗎?”賀星回問。

春來搖頭,“暫時還沒有。就連陸家也沒什麽動靜。”

陸繼善回來了,而且得到賀星回的看重,成為巡考官員之一,這消息陸家應該早就知道了,但他們至今還沒有做出反應,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

“想必是要在考試裏一較高下吧。”賀星回想了想,說。以世家的驕傲,這倒也不是不可能。

不過,初考已經結束,各地的寒門士子就快到京了吧?不知道其中有沒有驚喜?

賀星回正思量着,又聽春來道,“說到世家,還有一件事,戴晔家裏鬧起來了。”

“怎麽回事?”賀星回立刻打起精神。

春來道,“好像是戴晔的夫人這些年來在戴家受了不少委屈,之前一直沒說。戴大人幾次在小朝會上頂撞殿下,言辭之間對寒門頗為鄙夷,勳貴們覺出不對,回去一查一問,才知道馮夫人受的委屈。那些勳貴們的脾氣,殿下也是知道的,最是護短不過,這種事焉肯善罷甘休?就鬧起來了。”

這就是勳貴們的好處了,不怕丢臉,也不習慣利益交換,吃了虧就直接嚷出來,不會大被一掩,裝作若無其事。

賀星回托着下巴想了一會兒,顯然是有了什麽打算,春來見狀便道,“這事很要緊?我這就叫人去打聽得更詳細些。這事鬧得沸沸揚揚,知道的人多,倒也不難打聽。”

“嗯,你多留意此事。”賀星回點頭,又道,“在我騰出手來之前,不要讓他們和解了。”

春來聽出了一點意思,應道,“是。”

賀星回有些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其實她身邊這幾個女官,已經算得上很機靈了,但她們出身如此,見識自然也有限。以前跟着賀星回待在慶州,完全夠用,如今要放眼天下,關注朝堂鬥争,就有些欠缺了。

當然,賀星回相信,多聽多看多學,假以時日,她們的政治敏感度上來了,會成為自己的好幫手。

不過當下,身邊若是有個世家出身的女官,像這種搜集情報的工作,就會輕松得多,也能帶一帶她們。賀星回太忙了,沒有太多的時間手把手地教導。

等科舉結束了,倒是可以選一屆女官。不過到時候,世家恐怕不會同意讓族中女性入宮為她服務。

賀星回暫時将這件事記下來,接着吃完飯,就去了禦花園。

有事要奏議的官員都已經到了。

最近朝廷的大事就是科舉,其他人知道賀星回忙,沒事不會過來。但還有一個人天天都來報道,那就是戶部尚書嚴文淵。

賀星回看見他,就忍不住頭疼。

開了春,各地都要開始耕種了,朝廷便也要往外花錢。但是國庫現在一個子兒都沒有,嚴尚書拿不出錢,只好天天到她這裏來蹲守,盼着她想個法子解決了此事。

也是這些年戶部太難了,叫嚴尚書把臉皮磨得比城牆更厚,哪怕明知道自己這樣惹人煩,他也還是天天來。來了也不說別的,就往旁邊一杵,拿幽怨的小眼神一直瞅着賀星回。

遇上衆人忙得分不開身的時候,他還會主動上前搭把手,眼看已經快要成為紫宸殿的編外人員了。

今天賀星回坐下來,衆人拜見過後,嚴文淵照舊往角落的位置退,結果才走到一半,就聽到賀星回叫他,“嚴卿,你過來。”

嚴文淵真是喜出望外,簡直不敢相信,站在原地反應了幾秒,這才快步走到她面前,再次鄭重下拜,“殿下請吩咐。”

“國庫的事情,我已經有了大致的章程。不過事要一件一件的辦,眼下科考之事近在眼前,你那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好先放一放。”賀星回說,見嚴文淵臉色一苦,就要哭訴,又道,“當然,你的難處我也知道,我這裏有一個暫時的辦法,雖然不能多用,但可以解燃眉之急。”

“求殿下賜教!”嚴文淵又驚又喜,感覺自己就像是那媳婦終于熬成了婆,一時間天都更亮了。

賀星回道,“別急着高興,此事你未必肯。”

嚴文淵本來想拍着胸脯打包票,但想到賀星回的不可捉摸的行事風格,又謹慎地道,“殿下先說說看。”

“慶州的商人們可以賒一批貨給你,出手之後付清款項,賺到的都可以入庫。”賀星回道,“你可願意?”

“這……”嚴文淵總算知道為什麽賀星回說他未必肯了。

他一個世家子弟,能拉下來在賀星回和同僚面前哭窮是一回事,但是跑去販賣貨物,又是另一回事。世家不是沒有經商的,但那都是叫手下的人出面,他自己去幹,不是給自己的出身抹黑麽?再說他還是朝廷官員,這就更不像話了,那叫“與民争利”。

“事情就是這樣,你回去考慮一下吧。”賀星回擺擺手,讓他下去。

嚴文淵确實拿不定主意,但他也沒走,依舊站在角落裏,聽賀星回跟禮部的官員商議考試的事。

今天要議的,是考試場地。

往年幾乎只有世家子弟參加考試,也有一二百人,好在考試是淘汰制,沒考好的就直接刷下去,不用進入下一輪,京兆的公房勉強夠用。可是今年允許寒門士子參加考試,人數只怕會增加不少。

雖然說寒門子弟數量少,但是這麽多年累積的人數,必然相當可觀。第一輪的題目不難,他們大都讀了十幾年幾十年的書,應該會有不少人通過。而且據說這一次的科舉改革,也帶動了世家子弟的積極性,很多原本不急着參加考試的人,也都決定今年就考。這樣他們可以占據更多名額,保持絕對優勢。

目前估算可能會有三百多人參加考試,京兆那邊就裝不下了。

而且禮部也有自己的想法,總是借用別人的公房,終歸是不那麽方便的。以前科舉考試只是吏部下屬的考功司負責,不太受重視,也不可能弄出太大的陣仗,只能借用。如今由禮部來負責,想要辦得更出彩,就要有自己的考試場地。

劃一塊地皮出來,對賀星回而言并不難,京城雖然人多地貴,但是朝廷手裏還是捏着不少好地方的。難的是在這塊地皮上,建造出能夠容納四百人的考場,還要兼顧各種功能。

其實這種事,應該一上來就辦的,之所以拖到今天,完全是因為——國庫沒錢。

嚴文淵旁聽到這裏,猛地驚醒過來,終于意識到賀星回今天肯松口給自己想辦法的原因。根本不是因為心疼他這段時間的奔波,而是因為她有要用錢的地方了!

嚴尚書:“……”就很氣。

但是好像也沒有什麽辦法。

不但沒有辦法,而且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除了接受之外,根本沒有第二個選擇。

現在的邏輯是這樣,皇後想用錢,他沒有錢,皇後給他想了個辦法賺錢。要是不接受,就沒有錢給她用,但他卻不能用沒有錢作為理由拒絕她,因為她已經想到了賺錢的辦法。

除非自己傾家蕩産填上這筆虧空,否則只能走她安排的路。

罷了,嚴尚書安慰自己,為了籌錢,他什麽辦法沒想過?要債都要過了,如今不過是販貨……其實以前他也不是不想經商販賣,只是手頭沒有貨物。最艱難的時候,嚴尚書連看庫裏存的那些儀仗、車馬、器具的時候眼睛都是紅的,畢竟這些東西都很值錢。

如此這般,嚴文淵很快就想通了,在賀星回讓禮部的官員去找工部商議建造考棚之事時,他就主動站出來,同意了賀星回之前的提議。

他一邊跟賀星回說話,一邊盤算起自己手下可用之人。

其他人是不能指望了,都是世家出身,倒是那些書吏,說不定可以用一用。唉,也不知道範一通擅不擅長做買賣……不過做生意的人一貫伶牙俐齒、能說會道,想來其中的道理也是共通的。

等他一走,賀星回就對陳昌道,“戶部這筆錢放不了太久,你們盡快做出方案,把程序走完。眼看生員都已經快到了,考棚還沒有搭起來,像什麽話?”

陳昌心領神會,答應了就要走,又被賀星回叫住。

“對了,今日出來賞花,我才想起一件事。聽聞京中有進士及第之後遍游名園,摘取名花的風俗?”賀星回問。

“是,先帝在的時候興起來的。”陳昌不太明白賀星回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回答。

賀星回眉頭一挑,“這麽說,以前都是葉家的花園拔得頭籌了?”

“是,葉家的凝晖園,是京中最有名的花園。”

賀星回聽到這裏,笑了,“我還以為,京中最有名的花園,該是咱們眼前的禦苑才是。”

“這……”陳昌頭皮都要炸了,“皇家禦苑,外人不能得見,自然也不知其風采。”

“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們見識一下吧。”賀星回說,“以後進士放榜,就讓他們到禦花園裏來游覽一番,摘取名花,說出去,也是陛下對新科進士的恩寵。”

果然!陳昌已經快維持不住臉上平靜的表情了,他可以理解賀星回的意思。既然有這個風俗,與其讓進士們去給世家的花園揚名,不如直接讓人到禦花園來摘花。

道理他都懂,可這是皇宮內苑啊!距離帝後和嫔妃的住處太近,就連他們這些臣子,其實也很少來,怎麽能輕易讓外人踏足?

但是吧,過往的經驗已經讓陳昌知道,當賀星回開口說一件事的時候,最好不要跟她硬頂着。

他忍不住擡手擦了一把汗,“這個嘛……”

“又是不合規矩?”賀星回問。

陳昌讪讪一笑,“主要是人多眼雜,怕有什麽不妥當之處。”

“正因為人多,才沒什麽要緊。”賀星回道,“這禦花園雖大,但是幾十上百人湧入其中,彼此之間一覽無餘。莫說嫔妃們會避開這一日,不過來打擾,就是真的來了,又能出什麽事?”

這話大概也只有她敢說了。

不過這個時候,男女大防還沒有那麽嚴重。先帝時,還經常讓葉貴妃出席一些不那麽重視的宮宴,與群臣宴飲呢。

這時,賀星回又說,“進士前十人之中,取其中風姿儀容氣度最佳者,位列第三,就叫探花郎,陳卿以為如何?”

算是她奇怪的執念吧,畢竟探花這個名詞,在後世的各種創作之中,蘇起來可是比狀元都厲害。譬如小李飛刀就是探花郎出身,光是這個身份,就足以令人對他的容貌浮想聯翩了。這樣優秀的創作素材,必須保留。

陳昌聽到這話,哪裏還顧得上進士們來禦花園摘花合不合适?

誠然,自來朝廷選官,都以身言書判四項為标準,這身姿儀容位列第一項,乃是考察之要。畢竟官員代表的是朝廷的形象,也不能太難看了不是?尤其是在世家主政的這些年裏,這種風氣愈發興盛。

可是這話從賀星回的嘴裏說出來,就叫人十分不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陳大人的錯覺,總覺得她那個語氣,就像是選妃似的。

她可是個女子!

這……這萬一要是真的出了什麽事……

陳大人眼前一黑,只恨自己不能立時聾掉,假裝沒有聽到賀星回說了什麽。他現在只希望是自己多想了,暗暗下定決心,以後但凡新科進士面見,自己都要跟着,盯緊一點。

現在就是後悔,非常後悔。賀星回當初提議成績出來之後再在加試一場,看看進士們的禦前應對以及對朝廷國策的了解,他怎麽就同意了呢?

心裏轉着這些大逆不道的念頭,偏偏面上還不能露出半分端倪,他有些僵硬地笑了笑,道,“這名兒倒是很好聽。頭名是狀元,已經定了的。如此,這第二是不是也該有個名目?”

最好多定幾個特定的稱謂!這樣外人不知這探花郎是怎麽來的,也就不會多想了。

賀星回不甚在意地道,“那就禮部拟幾個名字上來吧。”

陳大人點頭答應,決心把這件事當成大事要事來辦,今晚就拟出名目來!

……

忙碌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三月,前往各地巡考的考官們終于回來了,一并将通過考試的生員們捎來了京城。

這是賀星回的主意。

一來這些生員都是寒門士子,其中頗有經濟不寬裕的,讓他們自己籌措入京的路費,說不定就會錯過考試時間。二來路途遙遠,單身行走難免會遇到一些危險,人多更安全。三來也是怕世家這邊動什麽手腳。

生員們并不知道她的種種考量,聽說是殿下-體恤衆人,所以如此安排,都不由得交口稱贊。

高漸行帶着妹妹阿喜,也站在人群之中。

像他這樣帶了家屬過來的,雖然不多,但也不少,倒也不算突兀。家屬的花費是自己出的,但是可以跟随隊伍一起前行,對許多人來說,已經是解決了很大的難題了。

阿喜這段時日跟家屬們待在一處,衆人都對皇後殿下感激涕零,覺得她連這種細微處的小事都能想到,實在體貼。

因為心裏存了一份念想,比起別人,阿喜對賀星回的濾鏡更厚一些。還沒有進京,就先承了她的恩情,阿喜更是滿心期盼她盡早征選女官,這樣自己或許能幫得上一點忙。

進了京,隊伍也沒有散去,而是由巡考官統一帶到禮部,上交了記載個人履歷、祖宗三代、鄉名籍貫和年齡相貌等的狀書。這份狀書之後會跟考生的試卷貼在一起,用以确認身份。

在禮部登記完,每個人都領到了一塊證明考生身份的牌子,上面畫着奇怪的花紋。

禮部的官員還給他們介紹了幾家客棧和旅店,據說使用這塊牌子,會有一定的優惠,這是皇後殿下給他們的補貼。

這筆錢就實打實地是從內庫出的了。

賀星回雖然對這種國庫和內庫分開的做法頗有微詞,但目前情況是這樣,她就希望能公私分明,任由嚴文淵怎麽說,絕不用內庫的錢去貼補國庫。但是這些寒門士子入京趕考,又是頭一回,什麽經驗都沒有,也沒個人能帶一下他們,她便決定自掏腰包補貼一點。

有了補貼,這些考生們就會傾向于選擇她提供的這幾家店了。

其實為了方便管理,考生們最好是統一安排的住處,但朝廷根本沒有能住下那麽多人的地方,賀星回也只能用自己的辦法解決,那就是提前讓慶州商人們到京城來買地建房。

從去年冬天忙到現在,總算是趕着時間竣工了。

所以當考生們拿着牌子找到地方,都被這一排排敞亮的新房鎮住了。特別是那些囊中羞澀的,本以為免不了要吃一段時間的苦,誰知住得比在家的時候更好。

普通人只會為眼前的景象激動,但那些頭腦活絡的,卻已經開始深思這其中所蘊含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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