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世界
開明二年, 正月初一。
新年第一天,碰巧下了一場大雪,清早起來, 積雪堆了到了小腿肚,放眼望去,處處都是一片潔白。早起的人們拿起工具,上街掃雪,孩童們卻是樂瘋了, 一個個在雪地裏撒歡狂奔,打滾嬉鬧, 笑聲傳出去很遠。
阿喜就是被這笑鬧聲吵醒的。
睜開眼睛, 看到窗外已是一片白, 她也不慌不忙,還裹緊身上的厚被子,又眯了一會兒。
不得不說,皇後陛下所有的善政之中,推遲早朝時間這一項看似不起眼, 但卻是最能造福所有官員的。特別是這樣寒冬的清晨, 躺在被子裏,聽着門外的喧鬧聲,就越發能夠體會到這一點。
放在往常,哪有這樣的悠閑?恐怕天不亮就得起床, 頂着風雪入宮。
直到院子裏有了響動聲,應該是其他人都醒了, 阿喜才重新睜開眼睛, 伸手将疊好放在床頭的官服抓過來, 塞進被子裏。
以前的她是不會這樣的。那個時候, 她每天會最早起床,燒水做飯,等其他人起來的時候,有現成的熱水用,現成的熱飯吃。所有人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阿喜自己也覺得那都是她應該做的事。
但自從入宮之後,隔三差五就要在宮中值夜,這些事情自然只能放下。而後阿喜驚訝地發現,原來沒有自己,他們也同樣能吃好喝好,每天精神抖擻、光鮮亮麗地去上朝。
說來好笑,她竟然還為此失落了好幾天。
然後突然有一天,就想開了。現在大家都是一樣為朝廷辦事,不分什麽高下,別人的時間寶貴,她的自然也一樣。這些洗衣做飯、操持家務的事,為什麽只有她一個人做?
就因為她是女子嗎?
學會偷懶和放松,好像是一瞬間的事。從那一天起,她不再事事都搶着做在前面,也沒有人來責難她,他們自覺地分攤了一部分工作,又多雇了一個燒水做飯的幫工。
等到外面喊水燒熱了時,阿喜的衣服也已經暖好了。她迅速穿好,從床上下來。
然後就迫不及待地去開窗。
以前她覺得冬天是最難捱的季節。尤其是在澤州那幾年,因為臨湖,澤州氣候濕冷,即便點起柴火,也驅不散那種沁入骨子裏的寒意。晚上睡覺的時候,更是經常會被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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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日子裏,她無心欣賞雪的潔白和美麗,也不明白為什麽那麽多詩詞歌賦都在稱贊它。
但現在,她身處溫暖的房間,開窗向外望去,見院子裏的一切都被覆上了一層白雪,好像所有污濁都被滌蕩,也覺得潔淨可愛了。
她在窗邊梳好頭發,戴上冠,又整了整官服,這才開門出去,到廚房打水洗臉。
這時候,早飯也已經得了。
吃完飯,這一家子的主人便都收拾着準備出門了。今日宮中有正旦大朝會,朝會後還有賜宴,所有在京官員都要參加。
阿喜不忘叮囑他們,“我們這樣的品階,聽說只能被安排在殿外的回廊下,擋不住風。記得穿厚一點,多帶兩個熱水袋。”
“你就別操這個心了。”賀子越笑道,“朝會和賜宴年年都有,人人都是這麽過來的,今年已經算是很好了。”
譬如這個熱水袋,從前誰敢将這種東西帶到莊嚴肅穆的朝會上去?但今年是皇後陛下親自發話,說體恤老臣們受不得寒,賜下了羊皮縫制的熱水袋,叫他們拿着取暖。
之後這熱水袋立刻就風靡整個皇宮,幾乎人手一個。
反正官服寬大,往腰上一綁,根本看不出來。只是有心人若是關注,就會發現,滿朝的官員,不論年齡和身型,腰帶紛紛寬了幾寸。
皇宮的茶水房,更是一躍而成為了最受衆人青睐的地方,幾乎從早到晚都有去灌熱水的人。
将熱水袋綁好,他們出了門。這時候,天光已經大亮了,周圍的鄰居們更是早已起床,正在忙碌,見了他們,便都笑着招呼。
也不怪他們如此熱情,雖然這附近住的都是當官的,但像這一家這樣,四個大小夥加一個漂亮姑娘,五個人都在宮中任職的情況,卻是少見。就連走在路上的氣勢,也不是旁人可比的。
何況狀元郎和探花郎都在其中?
最初的時候,還有不少大娘想給他們做媒呢。
從巷子裏走出來,到了路口,便見一群小孩子擠在這裏。阿喜擡頭,看見他們圍着的東西,不由微微一笑,停下了腳步。
其他人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也跟着笑道,“這裏還是這麽熱鬧。”
他們幾人個頭都比孩子高出不少,不用擠進去就能看到,被圍在中間的一塊方形木板,最底部用漢字标注了這條巷子的名字:白馬巷。上面則刻繪了一幅奔馬圖,雖然筆畫寥寥,卻頗為傳神,旁邊還有一首稱贊馬的詩。
這就是秘書省經過幾次商議更改,最終定下來的木版畫路标了。
既可以标識和指引道路,又能夠寓教于樂,放置在路邊還不會顯得突兀,可以說是費盡了所有人的心血。
不過,它的受歡迎也是顯而易見的,自從路标被安放好之後,進出的百姓都會忍不住多看一眼,孩子們更是常常呼朋引伴地去看周圍的路标,大聲地背誦上面的詩句——盡管他們并不識字。
這會兒,孩子們之所以聚在這裏,是因為有一個小孩正在用柳枝在雪地裏作畫,畫的就是路标上的奔馬圖,簡直可以說是一模一樣,引得所有人贊嘆不已。
“這孩子挺有天賦的。”陸谏道。
阿喜點點頭,回過神來,“走吧,再耽擱就要遲到了。”
……
進了宮,阿喜就跟其他人分道揚镳,先去了紫宸殿。
已經有幾個人到了,正湊在一處說話,阿喜一進門,就聽到有人說,“我緊張得身子都在發顫,待會兒不會被看出來吧?”
不知怎麽,聽了這句話,她也跟着生出了幾分緊張感。
雖然已經入職了将近一年,但是她們這些女官,卻是沒怎麽在其他官員面前出現過。平時大小朝會,他們也是跟在賀星回身後,沒有正兒八經地站過班。但今日是正旦大朝會,在京官員都會參加,按品階站班,賀星回便讓她們也去。
女官們都明白這意味着什麽。
她們雖然有官職,但在這之前,一直游離于官員系統之外,依舊只是賀星回的私人秘書。讓她們出去站班,就是再次落實名分,提醒其他人,她們也是朝官的一員。
到時候,所有人都會關注她們。
在京官員,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她們卻只有十幾個人,就像是一滴水落入了滾油之中,必然會炸個天翻地覆。而這一次,賀星回将不會站在她們面前,擋去那些包含着各種意味的視線,只能由她們自己去面對。
光是想想那樣的場面,就讓人呼吸困難,止不住的緊張。
阿喜深吸了一口氣,故意笑道,“放心,大冷的天,人人都凍得發抖,看不出來的。”
衆人都跟着笑了出來,那種幾乎凝滞的緊張感,終于被沖淡了一些。正笑着,就聽後面有人問,“什麽事這麽高興?”
是陸裳姐妹來了。
阿喜笑着道,“是在說待會兒站班的事,怕被人看出來我們的緊張。”
陸裳就道,“這你們不用擔心,站在我們附近的,都是品階差不多的官員,平常沒機會上朝的。他們一年也就入宮這一次,比我們還緊張呢。說不定,他們也怕丢了臉,讓我們這些禦前的人看見。”
陸薇也說,“我已經問過了,到時候會有禮部和監察院的官員四處巡查,沒人敢東張西望的。”
衆人聞言,果然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雖然緊張不可能完全消失,但在這樣的日子裏,稍微繃緊一些反而更好,只要不會緊張到出錯便是。
阿喜見她一句話就将衆人安撫了下來,心下不由佩服。現在所有人都知道,過完了年,陸裳就會補上秘書丞的位置,但是沒有一個人不服氣的。她無論能力才智還是待人接物,都是其他人比不上的。
正想着,陸薇就走了過來,不見外地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腰,然後不出意料地捏到了熱水袋,發出“咕叽”的一聲。
阿喜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不要作怪。”
“你也摸我的。”陸薇捏了捏自己的腰間,果然也是同樣的聲音,她一邊笑一邊道,“你的腰怎麽這麽細,綁了熱水袋也不太看得出來,不像我,綁完上下就一樣粗了。”
衆人一聽這話,都看了過來,并紛紛點頭贊同。
于是話題就突然轉到了腰上,也算是轉移了衆人的注意力。
又等了一會兒,時辰到了,她們便離開紫宸殿往前面走,去找站班的地方。
因為今日人多,所以禮部提前就已經在各處放了牌子,她們自己也去看過,沒一會兒就找到了位置,就在一處回廊下。
和陸裳說的一樣,周圍都是看起來很陌生的低品官員,只在她們過來的時候小小地騷動了片刻,之後就很安靜了。雖然還是能感受到那種令人如芒刺在背的目光,但所有人反而都挺直了脊背,沒有露出半點怯色。
她們走的是一條賀星回已經鋪好的路,但終究還是需要自己親自上來走一遭的。狂風和暴雨已經被賀星回遮去了大半,剩下的也要她們自己來應對。
接下來的一切,在阿喜的印象裏都很模糊了,她只記得自己始終挺直脊背,保持着禦前女官應有的氣度,至于其他,無非是禮官一個口令,所有人行禮如儀,就連賜宴時也一樣。
中途她好像還看到了陸谏,但也只是一個模糊的印象。
總之,等一切結束,回到紫宸殿這邊,在溫暖的房間裏待了一會兒,阿喜才慢慢恢複了所有的知覺。
很難想象,皇後陛下面對那麽多人的視線,是如何做到神色如常的。
下午回到家,陸谏一見她就笑道,“朝會時妹妹看起來可真有氣勢,我原本想跟你打個招呼,都沒敢開口。”
阿喜自己都想不到她當時看起來竟然是那樣的,只好讪讪一笑,“我也是怕打招呼,會讓人誤以為禮部的官員也會徇私。”
……
過了正旦,時間就走得很快了,因為這段時間都是假期。
一眨眼就到了元宵節這一日。
秘書省又開始忙碌起來,但并不是因為晚上的燈會,而是因為今天,就是她們編印的啓蒙書上市發售的日子。
這本書編好之後,她們引經據典取了好幾個名字,但最終定下來的,卻是皇後陛下親自題的《世界》。
這不太符合古人的取名标準,不過賀星回說,“世是時間,界是空間,世界便囊括了古往今來,上下四方,天地萬物。”
她們這本書本來就和一般的書籍不一樣,雖然是用來啓蒙,教的卻不是仁義禮智,聖人教誨,而是認識世間萬物,叫這個名字正是恰如其分。
其實,以賀星回本人的想法來說,她更想給這本書取名《十萬個為什麽》或者《少兒百科全書》,既淺顯又明白。不過那就更不符合古人的審美了,她當成笑話說出來,便遭到了陸裳的強烈抵觸。
這書畢竟是要賣給世家和寒門的讀書人,還是要考慮一下他們的接受度。
書已經被送進了書店,衆人的緊張絲毫不弱于正旦大朝會那天,“會有人來買我們的書嗎?”
“肯定會有的。”
不說這幾個月以來,他們一直在造勢,就說賀星回已經将這本書欽定為皇子皇女們必讀的書籍,但凡是想讓自家孩子以後在仕途上有所建樹的,又怎麽能不買一本?
話雖如此,但該緊張還是會緊張。這一回,就連陸裳也難以保持平常那種鎮定了。畢竟這本書是她一力推行并親自編撰的,如果遭受失敗,雖然不會影響她的仕途,卻會打擊她的信心。
“要不我們出去看看?”嚴意提議。
陸裳搖頭,“今日是元宵,上街的人雖然多,但買書的估計沒幾個,不如不看。”
“那你還定在今天售賣?”阿喜問。
陸裳道,“只是讨個好彩頭。”
話雖如此,可是這一天回家的路上,陸裳還是忍不住讓馬車拐去了附近的書店。出乎意料的是,這裏的客人竟然不少。和陸裳想的不一樣,節日裏出來逛的人多,即便是書店,客人也會比平時更多,而且這種日子,他們總是更願意花錢。
但令人失望的是,幾乎都是成年人,沒有孩子。
這也正常,即便帶孩子出門,也少有來逛書店的。因為這個時候,專門寫給孩子們看的書本來就很少。
這個認知讓陸裳微微一怔,眼睛倏然亮了起來。
給孩子看的書少,是因為賣不出去嗎?并不是。街上做給小孩子的各種吃食和玩意兒賣得就很好。雖然孩子們自己手裏沒有錢,可是逢年過節,做父母的是很願意為孩子花錢的。
如果是買書,那掏錢只會更爽快。——這一點,陸裳深有體會。她小時候,但凡出了新書,家裏人都會給她買一冊。倒是妹妹想要的吃食和衣裳首飾,常常會被遺忘。
書店裏之所以沒有孩子,無非是兩個原因:一是書籍太貴,二是沒有能給孩子看的書。
但陸裳也是開始印這本《世界》,才知道慶州那邊居然已經有了十分完整的印刷産業,可以将成本降低許多,稍微有些家底的人家,買一兩本完全可以承擔得起。
所以,她們要做的,就是印更多給孩子看的書,在這個過程中,按照另一套标準篩選給他們看的東西。
這比重新解釋聖人經典要容易得多。
當這些看着秘書省編的書長大的孩子們入朝為官,進入各行各業,這個世界又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想到這些,一時一刻的得失暫時被陸裳抛在了腦後。不過,正當她準備吩咐車夫繼續前行時,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群書生從書店裏湧出來,人人手裏都拿着一本書,封面看起來眼熟至極。
正是她親自設計,由嚴意作畫,賀星回題字的《世界》封面。
當他們從馬車旁經過時,路上還聽見其中一人道,“這書裏寫的好多現象,我都曾見過,竟不曾留意……買一本回去,閑來無事驗證一番,倒也有趣。”
陸裳不由微微一怔,這書居然能得到讀書人的青睐,這是她沒有想到的。
不過,她又想起目錄剛剛編出來時,秘書省的同僚們說的話:要是我啓蒙時也有這麽一本書就好了。
或許,這句話并不只是幾個女性的心聲,也是大多數過了啓蒙階段的讀書人的心聲?
……
《世界》火了。
陸裳無論是在家裏,在路上還是在皇宮,都能聽到身邊的人議論其中的內容。
他們第一批一共印了一千本,結果兩天就賣完了。主要是有些世家一買就是幾十本,至少陸家是這樣,家裏的孩子已經人手一本了。就連陸裳他們這一輩的,許多人也給自己買了一本。
阿喜說,她的鄰居們也都買了。巷子裏的孩子們已經不再圍着街上的路标新鮮了,轉而開始讨論并驗證書裏的各種內容。
藏書館那邊,已經有不少人來問還有沒有貨了。
——因為只是出一本書,沒覺得會有多大的影響,所以陸裳只在鋪貨的時候,在藏書館那邊暫時設置了一個臨時的辦事點,安排了兩個人,方便随時聯絡,傳達消息。誰知書一下子賣完,來問的人卻越來越多,甚至連外地的客商都有,那邊已經忙不過來了。
陸裳只得一邊又添了兩個人,一邊安排印刷廠那邊開始加印,一邊還給春來打報告,召集秘書省的所有人,開了個小會。
“印書這件事,本來看着有些不務正業,大家都是抽時間來做。但是這本書的反響,諸位也看到了,我認為,秘書省想要拿回掌管天下圖書、編撰修訂各類書籍的職能,已經走出了最重要的一步。”陸裳難掩語氣中的激動,“既然開了個好頭,我們就要将這件事做下去。”
雖然跟在賀星回身邊學習各種政務,提升自己,是目前最重要的事,但編書的事也不能放松。
這一點,衆人都是贊同的。雖然她們并不知道陸裳的大目标,但是這件事的好處顯而易見,自然要牢牢抓住機會。
所以當陸裳提議,內部成立一個單獨的機構,專門負責掌管編書之事,便得到了全票通過,并且定下了這個機構的名字:編修館。
不過介于大家目前都不想離開賀星回身邊,所以編修館的工作暫時由衆人輪流負責,每人一天。這樣也不會影響她們的日常工作,只要重新排個班就可以了。
之後,又定下了編修館接下來的兩項任務。
第一是将《世界》賣到全國各地。陸裳覺得自己之前還是太保守了,只考慮了京城,根本沒有将外地納入考慮。但事實上,京城是世家的地盤,京城之外,才是各種寒門盤踞地方。如今眼看寒門就要崛起,在朝中的影響力會越來越大,把這些書賣給他們是很有必要的。
第二則是之後要編什麽書。初步定下還是給孩子們看的書,不過具體的內容,還需要慢慢考慮。
開完了會,陸裳便去找賀星回彙報。
“幹得不錯。”賀星回誇了她們兩句,然後才提了一個意見,“賣書是有收益的,秘書省是朝廷機構,參與商貿之事,名不正言不順。最好還是把編書和印書、賣書分開。”
陸裳想了想,覺得确實如此,便道,“那就比照北邊那些工廠,由編修館監督,成立一個書局負責印書賣書?要不陛下您也給我們投一股?”
賀星回失笑,“如果你們需要的話。”
那當然是需要的。錢她們不缺,可是皇後陛下占股的産業,本來就跟其他的不一樣。不見北邊那些工廠,如今都已經走上了正軌,生意興隆得叫人眼紅,卻又沒有人敢打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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