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先解哪件?

醫官細細瞧過傷勢, 道是猛地脫力,撞得狠了。所幸這家醫鋪最擅長研制活血化瘀的軟膏,醫官開了三日的藥, 邊收拾醫箱邊說:“這藥很見成效,就是抹在身上興許會有些疼。小娘子細皮嫩肉的,每回抹時,劑量小些,隔一段時辰再抹一次, 這樣也能減輕小娘子的痛楚。”

靳濯元撚着瓷罐, 将瓷罐攏入衣袖中:“有些疼是多疼?可受得住?”

醫官笑道:“都是常人耐得住的疼。”

轉頭又對面色紅潤的陸芍說道:“小娘子的良人當真體貼, 是半分苦都不願教您受呢。”

陸芍趴在軟塌上,身上的衣物松松垮垮地搭着,只需仔細分辨, 就能發覺周身彌漫着旖旎的氣息。

她羞赧地将小臉埋在枕間, 只盼着屋裏的人快些退下,好着流夏上藥。

醫官利索地将醫箱小屜落鎖, 由雲竹引着出府。

陸芍喚了一聲流夏, 想讓她替自己上藥, 可靳濯元捏着瓷白色的小罐, 絲毫沒有回避的意思。

他在床沿處落座, 面無神色地吩咐道:“都出去。”

說着便以小銀針挑起瓷罐裏的黃褐色軟膏,以掌心化開。

身上的小襖往上掀,又将烏緞似的長發撥至一側,不堪一握的腰肢印着觸目驚心的青紫。

靳濯元沉着臉,沒給她上藥,反而在來她的腰窩上落下一吻。

直挺的鼻尖嵌在肌膚裏,濕薄溫熱的氣息灑在腰間, 陸芍愣一會兒,繼而軟枕下陷,她又羞又惱地将整張臉都埋了進去。

好半晌,掌心才貼了上去。

饒是揉搓了半晌,手上仍舊帶着寒意,觸及溫軟的肌膚時,陸芍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很快軟膏滲入肌膚,冰涼的寒意就被灼熱的痛楚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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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條遠山黛攏蹙在一塊,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靳濯元的手一頓:“很疼?”

陸芍帶着吸鼻子的聲音悶悶地“嗯”了一下:“但是不妨事,我耐疼。”

眼瞧着餘州的行程近在眼前,她腰間的瘀青若不化開,幾日車馬勞頓,屆時酸痛難耐,恐怕會直不起身來。

與其日後受苦,倒不如現在就乖乖上藥。

靳濯元緩下動作,指腹在她的腰窩處打圈,聲音不辨喜怒:“告訴咱家,他哪只手搶得棋盤?”

陸芍支支吾吾。

李耽是都司都指揮使的嫡次子,能養成這樣纨素的性子,多半是由府裏的人縱容着。

教訓膏粱子弟本也無礙,只是陸芍曾聽魏國公說過,新主登位,許多職官被架空,都司掌管軍事要務,在三司中仍手握重權。

這樣的人怕是不好開罪。

靳濯元知道她心軟,估摸着是她心軟的毛病又犯了,不由地啧聲道:“兩只都斷了吧。”

“左手。”

當真是怕他将李耽的雙手都廢了,陸芍這才退一步,如實交代白日發生的事。

上完藥,靳濯元拿着帨巾反複擦拭殘留在指腹上的黃褐色軟膏,他的手很白,縱使來回擦拭,仍不可避免地留下淡黃色的底暈,手裏的力道加重,指節逐漸泛出冷冷的青白色。

“沾些溫水再擦吧。”陸芍想起身替他拭手,靳濯元瞥了他一眼,她乖乖地躺下,不敢再動。

不多時,屋外響起叩門的聲響。

靳濯元不耐煩丢下手裏的帨巾,繞過屏風,拉門問道:“甚麽事?”

誠順低聲說了幾句話,隔着屏風,陸芍并未聽得完全,大致是李家那廂登門要人,靳濯元囑咐流夏和雲竹進屋伺候,自己則是擡腳邁出屋子。

他一走,陸芍便從榻上起身,連忙差雲竹拿來針線與鵝絨。

雲竹擔憂她的傷勢,從箱籠裏取出柔軟的引枕,給她墊在腰間:“夫人才上了藥,怎好做針線活?”

陸芍顧不上這麽多。

她買鵝絨的本意,想替廠督縫制暖和的錦墊,沿途的冷寒,馬車內置辦妥帖,于他陰寒的身子多有益處。

誰料那人竟拿鵝絨來欺負她,每掃過一處,就激得她渾身顫栗。

陸芍撚着繡花針,熟稔地穿針引線,她要得将這裏鵝絨一股腦地縫制進去,省得廠督再拿鵝絨折騰她。

精巧的手指不斷翻動,針法靈活,不消多久,錦墊的滾邊就被陸芍整齊地縫制上去,就算仔細去瞧,也挑不出瑕疵。

一直到日落,天邊呈現紫橙色,一對赤金阆雲燭臺上點着晃亮的烏桕燭。

流夏生怕她傷了眼睛,烏桕燭不夠,又端來一盞書燈。書燈的燈芯由壺口入壺內,既沒有嗆鼻的黑煙,也不會輕易掀翻。

她侯在一旁,兩個錦墊快要縫制完的時候,就想差人去傳晚膳。

陸芍仍聚神在指尖,直到燭臺上的燭火一晃,屋門被人推開,她擡了擡腦袋問道:“是廠督回了嗎?”

屏風外靳濯元解下鬥篷,接過誠順遞來的帨巾,擦拭幹淨了,才繞過屏風走入內室。

榻上,小姑娘曲膝靠在引枕上,烏發披散在身後,她手裏捧着個褐色的如意錦墊,自方才問了一聲後便一心撲在收尾的工作上。

連靳濯元走近都未有發覺。

“在做甚麽?”

他在床沿處落座,長指輕輕勾起一縷烏發,湊近去聞。

陸芍被他身上的冷氣凍着,拿起錦墊隔在二人面前:“我在縫制錦墊,裏面填了鵝絨,這樣廠督坐車就不會冷啦。”

“鵝絨?”他細品慢嚼着這兩個字,一眼看透她潛藏的小心思:“全填進去了?”

陸芍點頭,語氣不顯,小臉已經悠悠轉紅:“全填進去才暖和呀!對了,方才可是都指揮使上門要人了?”

靳濯元勾着她的發絲,一圈又一圈地繞在食指上。食指上戴着白玉指環,黑白兩色交纏,濃烈張揚,卻又泾渭分明。

他松開發絲,起身道:“他哪來的臉向咱家要人。”

陸芍趿鞋下榻,她生怕靳濯元做出甚麽暴戾的事,跟在他後邊追問道:“李耽回去了嗎?”

靳濯元行至食案前,盯着滿桌的膳食,又掀眼瞥了一眼摁着腰窩的陸芍。

駭厲的話在喉間翻滾,最終咽了下去。

“回了。”他轉過身,輕輕捏住陸芍的下巴:“芍芍很關心他?”

陸芍因他這句沒由來的話愣住,追問的主動權又交在了靳濯元的手裏。

她自然不會關心李耽,卻又害怕廠督當真誤會二人的關系。

否認之後,就開始進暮食,再也不敢去提李耽。

女醫官的藥很見成效,臨近啓程,陸芍的腰上的淤青已褪去大半,只餘下一圈擴散的青黃,拿指腹去壓,也不覺得疼痛。

二人坐上馬車,陸芍抑制不住心裏的雀躍,還未出城,就時不時地打簾外望。

她确實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回餘州去。也不知餘州的鄰裏還記不記得她?

十二月底的天氣冷熱已不再反複,這幾日,更是急遽降溫,每日醒來,地上總積着一層薄霜。

所幸二人的車馬早早被陸芍布置妥當,光是轎簾就多增了兩層。

馬車上沒有碳盆,但是身下墊着鵝絨軟墊,腿上又壓着絨毯,手不離暖爐,小幾上還有熱茶和暖香,非但不覺冷,還隐隐生出股熱意。

從汴州到餘州,至少也得耗上半月。半月登山陟嶺,鞍馬勞頓便也算了,最怕碰上甚麽意外。

陸芍放下轎簾,記起那日在往豐樂街竄逃的耳目,歡喜的臉上沾了點愁容,她望向閉目養神的靳濯元,小手抻了抻他的衣袖:“廠督,我們此回出行,會不會有人一路尾随?”

靳濯元并未透露具體的去向,這樣一來,朝中那些心虛氣冷的人,自然會坐立不安,想方設法打探他的動向。

太後也不例外。

陸芍一朝不在府中,太後遲早知道她與靳濯元一并出城的消息。時間一長,遞給春晴姑姑的話是真是假,也就變得耐人尋味。

她一直懼怕靳濯元,也摸不清他的秉性,不敢在明面上招惹他,卻差些忘了得罪太後會是怎樣的下場。

且不說那座繡坊的契字如今被王氏呈遞給了太後,握在太後手中,最要緊的仍然國公府上下都蒙受太後一族的蔭庇,無法倒戈抗衡。

陸芍知道,國公府與她而言,不過是寄居一年的府邸,裏頭的人待她都算不上親厚。

可是陸齊華終究是她連着血脈的生父,她獨身一人在提督府,如果失去母家依靠,擺在她眼前的更是窮途末路。

馬車粼粼駛過坊市,熱鬧的街景齊齊後退,就快到城門口。

靳濯元緩緩掀眼,側首去瞧身邊詞鈍意怯的小姑娘。

“芍芍怕誰尾随?太後的人?”

心裏所想毫不留情地被他揭露出來,陸芍心虛地縮了縮手:“那日在豐樂街,不是有打探消息的探子嗎?我是怕這一路都不安穩,攪了廠督的興致。”

“興致?”

他今日不同往常,褪下一身正紅張揚的曳撒,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錦衣,錦衣外搭着銀色錦鍛制成的白狐鬥篷,雖是凜冬,他修長的手裏仍是握着一柄并未打開的折扇。

整個人清貴華然,恍若初晴時,勾在雲朵兒邊緣的金光。

瞧着衣冠楚楚的人,說的話卻讓陸芍瞠目結舌。

他拿長指叩了叩棋枰:“陪咱家手談。咱家若是興致好,興許能幫芍芍擋去太後的眼線。”

太後着春晴竊取消息,有一回,便有第二回 、第三回。頭一回在汴州城內,她尚好敷衍,可現在坐上了去餘州的馬車,倘或與春晴在半道遇上,實在無法自圓其說。

廠督手裏既有東廠的番子,又有錦衣衛的人暗中護衛,他肯從中周旋,确實能掩人耳目,幫她省去不少麻煩。

陸芍點點頭,捧出棋簍,很快應下。

二人對坐在兩側,縱橫交錯的棋枰上擺着黑白兩色的棋子。

陸芍以為的興致,便是故意輸棋,畢竟身居高位的人習慣運籌帷幄,大抵見不得自己落人下乘。

這倒是簡單。

她本身就棋藝不精,輸棋一事于她而言,習若自然,無需刻意讓步,就能輕而易舉地輸于對坐之人。

一局棋落,正當陸芍洋洋得意于自己的臭棋,卻見靳濯元撚着白玉子,敲了敲棋枰:“一局棋,一件衣裳。”

他擡了擡手,像是在讨賭注:“芍芍先解哪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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