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招搖撞騙
橫玉度陷入沉默。
酆聿連縛绫都不研究了,亢奮地把爪子往袖子裏伸,似乎打算掏把松子邊嗑邊看熱鬧。
天衍在上啊。
昨天不還是盛焦對他求而不得因愛生恨嗎,怎麽這厮和盛焦重逢相處半日,就、就日久生情了?
半日就生情?
酆聿覺得這個樂子很帶勁。
橫玉度第一次用「換明月」沒問到自己想要的,默默無言,大概被這句話給震懵了。
好半晌他才溫柔地開口:“這、這等私事,就沒必要廣而告之了——我問的是你的相紋。”
奚将闌面無表情擡手呼呼地打手勢。
「別問了,我現在什麽都回答不了。」
橫玉度偏頭看了一眼困籠中的盛焦,似乎明白了什麽。
盛焦修為深不可測,人人都說他還在還虛境,但橫玉度卻隐隐感覺他的修為似乎已到壁壘。
……怕是離大乘期只有一線。
奚将闌見橫玉度将玉簡收起,終于松了一口氣。
太羞赧了。
奚将闌恨不得抽橫玉度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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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時不是羞恥的時候,奚将闌轉身問酆聿:「奚清風的相紋呢?」
“拿去。”酆聿看了場好戲,樂得不行,財大氣粗地直接将那幅畫拿出來随手抛給他,全然不在意這幾十萬靈石,“我對奚清風毫無印象,實在瞧不出來這相紋上到底有什麽名堂。”
奚将闌飛快将畫攤開。
相紋是從人身上活生生剝下來的,詭畫陰邪至極,看着那似乎在蠕動呼吸的“樹根”,奚将闌不着痕跡打了個哆嗦。
他擡手想要朝着相紋摸去,酆聿卻阻攔道:“別亂動,鬼知道這相紋是怎麽保存下來的。你現在毫無靈力,當心小命不保。”
奚将闌惜命得很,但相紋畫就在手中,他迫切想要知道相紋畫的來龍去脈,正在猶豫着。
突然,好似一道雷當頭降下。
“轟——”
奚将闌渾身僵住,罕見得一懵。
酆聿見他瞳孔瞬間渙散,反應極快五指掐了個訣往他眉心狠狠一拍。
“定魂!”
靈力陰冷,将奚将闌額間碎發都結了一層白霜。
只是一瞬,奚将闌卻好似在一場荒涼大夢中走了一遭,清醒後滿臉迷茫:“我、我心……?”
「怎麽了?」
“別慫,不是雷聲。”酆聿見他還懵着,又給他打了個定魂咒,擡手一指。
奚将闌順勢看去。
橫玉度的琉璃困籠……
竟然被人一劍劈碎?
「換明月」的琉璃玉簡本該是天地間最堅硬的東西,此時卻仿佛真正的琉璃,在滔天劍意震懾下一根接着一根轟然破碎。
好似瓷窯數十只瓷器一齊開片的脆響。
橫玉度微微挑眉,不過他早就料到那“鳥籠”困不住盛焦,擡手朝着奚将闌一勾。
奚将闌猝不及防踉跄朝着臺階跌下去,險些直接五體投地給橫玉度行個跪拜大禮,急忙雙手撐了下輪椅扶手勉強站穩。
橫玉度握住他的手腕,雪似的指尖饒有興致地勾起那小指間垂下的半透明縛绫。
「換明月」的鳥雀尖嘯一聲,猛地去撞那根紅繩,晶瑩琉璃被日光反射出光照在奚将闌的臉上。
方才酆聿拿刀砍奚将闌都沒什麽反應,但只是被琉璃鳥輕撞一下,奚将闌卻心尖狂震,差點站不穩摔下去。
橫玉度:“啊……”
他似乎懂了什麽。
盛焦已經劈開困籠,将冬融劍收起,面色陰沉地一步步走來。
橫玉度突然說:“別動。”
奚将闌不明所以。
下一瞬,橫玉度周身玉簡倏地化為冰冷的琉璃劍,“铮”的一聲抵在奚将闌細白的脖子上。
橫玉度對盛焦道:“別過來,否則我殺了他。”
奚将闌:“……”
橫玉度氣質太過溫柔,哪怕做着威脅人的勾當,一舉一動依然好似雨中搖曳的蒼蘭,雍容不迫。
酆聿又開始嗑松子,還分給了上沅一把。
盛焦不為所動,腳步根本不停。
橫玉度卻将琉璃劍往下一按,一道血痕緩緩從奚将闌脖頸溢出,豔紅和雪白相襯,刺眼至極。
脆弱的琉璃磨成鋒利劍刃,照樣能取人性命。
盛焦腳步一頓。
橫玉度道:“我真的會殺了他——你敢賭嗎?”
盛焦:“……”
奚将闌疼得輕輕吸氣,弱弱地擡了一下手,面如菜色地比劃:「哥哥,我不敢賭。」
沒人搭理他。
橫玉度輕聲道:“獬豸宗抓奚絕無非就是為了六年前奚家遭難之事尋找線索,但現在有了奚清風的相紋畫……”
他說着,劈手将奚将闌手中的畫拿過來,朝着盛焦一抛。
盛焦蹙眉接過。
“給你。”橫玉度道,“按照你們獬豸宗的手段,怕是很快能知道賣畫之人,尋到當年真正的罪魁禍首。”
“……”奚将闌後知後覺到手的相紋畫沒了,怒瞪橫玉度一眼,“我……”
他比劃:「那是我的畫!」
奚将闌比在場任何人都想要迫切知道六年前屠誅奚家的罪魁禍首是誰。
看熱鬧的酆聿再也忍不住,幽幽道:“諸位,我勉強還茍活着。這畫是我花了大價錢買來的,你們做決定前能不能問一問我?”
也沒人搭理他。
橫玉度淡淡道:“如何?”
盛焦終于冷冷開口:“不如何。”
橫玉度笑了,玉簡倏地凝成一個圈将輪椅繞住。
盛焦瞳仁一縮,立刻就要上前。
“這位大人,你給奚絕下的縛……绫,怕是有距離限制。”橫玉度并未拆穿盛焦的身份,溫溫柔柔地說,“你說若是我直接用陣法将他帶去萬裏之外,他會不會被縛绫扯得神魂俱碎?”
盛焦再也繃不住臉上的冰冷,冷厲道:“你……!”
橫玉度又說:“……你敢賭嗎?”
琉璃圈将橫玉度和奚将闌圈住,正在不住旋轉,像是在發動傳送陣。
奚将闌見橫玉度拿自己去拼,忙伸手:「二位神仙打架,能別波及無辜嗎?我不敢賭啊,從小到大我運氣極差逢賭必輸,救命啊饒命。」
他實在搞不懂橫玉度為何要拿自己來威脅獬豸宗的人。
人家根本不受影響,恨不得他早點死呢。
橫玉度眼睛眨也不眨地和盛焦對視,像是篤定他的答案。
盛焦的眼神從未如此冷過,好似面對的并非相識多年的同窗,而是搶了自己摯愛之物的仇敵。
天衍珠無風自動,仿佛醞釀着紫銀天雷,下一瞬就能當頭劈下。
酆聿還在那叨逼:“二位,二位?我的畫?”
奚将闌也在比劃:「二位,二位?我的小命?」
“嘩——”
玉簡終于開始啓動,帶動着狂風将橫玉度和奚将闌的長發衣袍吹得胡亂飛舞,腳下繁瑣陣法星星點點一通亂閃,似乎在定位置。
盛焦下意識往前半步,想要将人給奪過來。
陣法狂風中,奚将闌和盛焦神魂相連的縛心绫被吹得東倒西歪,好似随時都會斷掉。
就在陣法徹底啓動的那一剎那,盛焦輕輕一閉眼。
小指上倏然一閃,神魂處那股微弱的牽扯像是狂風暴雨中的小舟。
滔天巨浪席卷拍打而來。
小舟翻倒。
縛心绫,解了。
橫玉度運籌帷幄,早就料到盛焦會将縛心绫解開,笑着帶奚将闌徹底消失在原地。
地面上只殘留着一股小小的風旋,經久不散。
盛焦神色黑沉,枯槁般的眼瞳露着深不可測的森然冷意。
他盯着青石板上打轉的小風旋,天衍珠突然閃現一道雷紋,将他的側臉照得煞白一片。
“——!”
一道紫銀天雷從萬裏無雲的天幕悄無聲息當空劈下,重重落在風旋處,将苔藓遍布的石板直直劈成寸寸斷裂成齑粉的焦痕。
“哦豁。”酆聿早就習慣盛焦的無聲雷,他嗑了個壞的松子,呸了幾聲,對一旁的上沅說,“小孩,你看你家宗主,像不像被人搶了老婆?”
上沅像是小倉鼠似的捧着松子嗑嗑嗑,點頭如搗蒜:“好像哦!”
盛焦微微閉眸,将心中湧出的暴戾強行壓下,轉身快步走向主持住處。
哪怕外面這樣大的動靜,姑唱寺主持也沒有出來瞧上一眼。
盛焦大步走到禪室,将門重重拍開。
禪室寂靜,身披僧袍的姑唱寺主持面牆而坐,一道光從窗戶照入,落在他金燦袈裟上。
他看起來太年老了,腰背佝偻,白須垂落至下颌,雙眼微閉着像是沒有力氣睜開。
在主持身側,有一只破碎的琉璃鳥雀。
——橫玉度來過,也曾對他用了「換明月」。
盛焦匆匆掃了一眼,眉頭緊皺。
一道無聲雷再次亮起,直直劈在主持眉心。
酆聿溜達過來,就瞧見盛焦冷酷無情用「堪天道」劈人,忙道:“盛無灼!他是姑唱寺主持,你竟……”
話音未落,姑唱寺主持的身體直接被劈得四分五裂,燃起幽幽雷火。
酆聿被此人說劈就劈的舉止吓得差點下意識往後躲,但定睛一看,發現那主持竟是個木傀儡。
盛焦眸子沉沉,将腳邊斷裂的手掌撿起,微微翻轉,露出掌心一個若隐若現的字紋。
——「應」。
酆聿倒吸一口涼氣。
“巧兒?!”
不知為何,盛焦的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
應琢,字巧兒。
當年在天衍學宮便是風雲人物,有着一雙出神入化雕琢傀儡的巧手,擅長做各種精細到極致的法器。
雖然不同齋也不同屆,但酆聿和盛焦因為某種原因對此人很是排斥,甚至整個諸行齋,連脾氣最好的讓塵、橫玉度,見了此人也沒什麽好臉色。
“啊……”酆聿幽幽道,“這副相紋畫不會是應巧兒放出來釣奚絕的吧?這麽多年過去,他還沒對奚絕死心呢?”
奚絕屬魚的嗎,誰都想釣一釣?
盛焦冷冷看他一眼,唇不動:“犀角燈。”
酆聿蹙眉:“你的呢?”
問完他就後悔了。
盛焦的犀角燈早在天衍學宮時,就被奚絕偷去撩騷玩——大概說了太多謊話,沒過兩日就被封了。
……也不知道封了幾年。
酆聿只好将犀角燈遞給他。
盛焦問都沒問,熟練地掐了個枷鬼訣打開酆聿的犀燈,似乎在尋找什麽。
很快,盛焦五指一動,胡亂将犀角燈丢回去,轉身就走。
酆聿還想着給奚将闌挖點線索,快步跟上去:“去哪裏?”
“此地無銀城。”
酆聿吓了一跳,還以為此人又要回去逮奚絕,剛要嘚啵幾句。
就見盛焦頭也不回,幾道幽藍雷紋在他周遭噼裏啪啦一通亂閃,挺拔如松的身形瞬間消失原地。
只有聲音傳來。
“……惡岐道、核舟城,應琢在那。”
奚清風的相紋,必定和應琢有關聯。
***
奚将闌在一陣虛空暴亂中胡亂穿梭,傳送陣的陣法每回都讓毫無靈力的他難受萬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半日、也許只是一瞬,一直屏住的呼吸陡然順暢,雙腿也終于能站在實地。
奚将闌一個趔趄扶着輪椅扶手跪了下去,差點吐出來。
橫玉度輕輕地給他順氣:“難受?”
奚将闌恹恹點頭,喘了好一會才緩過來。
他本以為橫玉度會直接将他帶回天衍學宮,但沒想到擡頭四處一望,發現此處竟然是此地無銀城外。
奚将闌臉色蒼白,難掩詫異:“你不回中州?”
說完後他才意識到,自己能正常說話了。
“我來長川北境是來招學生的。”橫玉度從儲物戒拿出水來遞給他,淡淡道。
奚将闌喝了一口水,勉強站起來蔫噠噠地坐在橫玉度輪椅扶手上:“我還以為你恨不得我去見讓塵,以死謝罪呢。”
橫玉度失笑:“說什麽胡話?我不會傷你……”
奚将闌哼了哼,一歪腦袋,将脖頸上那道還未幹的血痕給他看。
橫玉度:“……”
橫玉度噎了一下,擡手在傷口輕輕一抹,血這才止住。
“……我只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
奚将闌這張僞裝的臉好似天生就帶着三分笑意,哪怕賴成這樣眉眼唇角也始終有張揚的愉悅。
只這句輕飄飄的話一說出來,秾麗的臉蛋瞬間頹然落寞,就連眼尾處的紅痣似乎也黯淡下去。
橫玉度目不轉睛看他。
奚将闌只是失态一瞬,熟練地揚起笑容,和往常一樣将手肘撐在橫玉度肩上嬉皮笑臉:“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嗎,還要我再重複一遍啊?”
橫玉度溫聲說:“我想聽真話。”
奚将闌懶洋洋地勾着一绺發在食指上漫不經心繞來繞去,語調随意,像是在說戲本般。
“我一直說的都是真話啊。你若想聽,我也可以再說一遍。
“六年前,奚家大概是做了惡事太多,終于遭了報應,讓全族在我及冠那日被悉數屠誅,各個死無全屍。
“我當時在天衍靈脈等着天衍賜福,并不知曉。等我再次回去時,奚家已無活口。”
他說完,又“啊”了一聲,補充道:“我堂兄的相紋還被人活生生剝下給做成畫來賣……”
橫玉度一直面無表情聽着,此時終于忍不住,低聲道:“奚十二!”
奚将闌臉上笑容一僵。
少年奚絕在天衍學宮成天跟別人炫耀自己是十三州第十二個相紋,被酆聿他們起了個“奚十二”的戲稱。
自從奚家遭難、奚将闌修為盡失後,再也沒有人叫過他這個名字。
此時聽來,恍如隔世。
“十二?”奚将闌又繼續笑起來,“我已不能叫這個啦。”
他将自己僞裝得太過完美,就好像此時的他并未經歷過這些年的苦難,失去的也并不是什麽靈級相紋。
橫玉度微微垂眸,瞧見奚将闌垂在袖中的指尖正在細細密密發着抖。
他從來沒見到過這人難過脆弱的樣子。
橫玉度的心突然就軟了下來。
他輕輕地問:“将闌,你的相紋到底是什麽?”
——這一次,橫玉度沒有用「換明月」強迫他開口。
奚将闌伸了個懶腰,唇角彎着注視着遠處護長川岸邊盛開的蓮花。
“都沒了,問這個有必要嗎?”
橫玉度:“我想知道。”
奚将闌突然不受控制地道:“就算我說了就會死,你也想知道?”
橫玉度一蹙眉。
什麽相紋,能說了就會死?
奚将闌說完後就後悔了,他像是在懊惱自己的失控,從橫玉度輪椅扶手上起身,踉跄快走幾步,背對着他。
他對着無邊際的長川沉默好久,終于低聲喃喃道:“你敢賭嗎?”
橫玉度:“……”
方才他拿這句話将盛焦堵了兩回,沒想到現在竟被奚将闌反噎了回來。
“只要你敢賭,那就對我用「換明月」吧。”
奚将闌微微側身,這張面容太過艶麗漂亮,長川之上的殘陽襯着他好似能消融在火燒雲中。
橫玉度愣了愣。
奚将闌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張揚恣睢,讓橫玉度險些有種兩人還在天衍學宮無憂無慮插科打诨的錯覺。
“我現在只是個廢人,只要你問,我便會說。”
橫玉度嘴唇張了張,卻沒發出聲音。
奚将闌緋衣将身形襯得更纖細,他轉過身繼續看長川,似乎想将自己的落魄頹然掩藏起來。
寬袖灌入帶着熱意的風,将他好似一折就斷的腰身掐得更細更撩人。
哪怕落魄到這等地步,他好像也依然是名滿中州人人驚羨的小仙君。
橫玉度悄無聲息嘆了一口氣,心想:“算了。”
再尋其他辦法吧。
一團黑霧悄無聲息地從奚将闌肩上出現,頃刻化為一只黑貓跳到他對面的石欄杆上蹲着。
橫玉度靈力滔天,竟像是完全沒看到它。
黑貓舔了舔爪子,喵了一聲,滿臉古怪道:“你還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是你招搖撞騙的新套路?”
奚将闌眸光深沉落寞,渙散無神地注視長川之上瑰麗的殘陽。
他輕輕啓唇,說了個無聲的字。
“嘻!”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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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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